13、第十三幕 ...
-
“——出什么事了？！”
因梅菈尼的惊呼而从梦中惊醒、循声而来的迪希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梅菈尼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脑袋却恨不得垂到胸口，一副犯错听训的模样。而披着深色斗篷的大风纪官双手环胸立在她跟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听见动静，两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用截然不同的两种眼神望向她。
迪希雅解除战斗戒备，无奈地按了按额头。
她朝梅菈尼无声的求救信号投去一个“我之前说什么来着！”的眼刀，转头撞上赛诺平静的审视一般的目光，不由心虚地笑了一下。
“我就…先不打扰了……”她丝滑地后撤几步，溜了。
梅菈尼啊梅菈尼，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反正没有犯罪，赛诺也不会真拿她怎么样，有他在，也不用担心魔物袭击……迪希雅放下心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躺回睡袋里。可以不用保持警惕，干脆趁此机会好好睡一觉……
这边的护卫倒是乐得清闲，那边的雇主可就笑不出来了。
见迪希雅一瞬间便消失得没影了，梅菈尼心中大骂她不讲义气。
别无他法，她决定先发制人，老实认错。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她哭丧着脸，语气懊悔。
她头发蓬乱，衣着单薄，显然数分钟以前还在睡梦之中。因为刚才的惊吓，她的前襟与几缕鬓发被水打湿了，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整个人微微发颤，看上去可怜极了。
赛诺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错哪儿了？”
梅菈尼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观察他的神情，试探道：“不该擅自闯入禁区…？”
赛诺的脸色冷得像冰，红宝石一般的眸子里也看不出情绪，他一言不发，梅菈尼心里更慌，颤颤巍巍地继续道：“不该未经教令院批准，擅自进入沙漠……？”
赛诺还是不说话，梅菈尼更加不知所措，绞尽脑汁地把自己这三年的学院生活都回忆了一遍。
“我、我不该……”她沉吟着，“…不该去智慧宫查阅其他学派的书籍，不该向桑歌马哈巴依老爷购买来历不明的机械…不该在加尼的课上偷偷用虚空看小说，不该在背地里说同项目的师哥师姐都是废物……”
听到这一句，赛诺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但又在梅菈尼看过来之前很快恢复面无表情，严肃道：“还有吗？”
“还能有什么！”梅菈尼有点恼火，勇气也随之充满，令她都敢于回瞪赛诺的目光了，“难不成你要因为我逃了几节课，就把我关进监狱吗？！”
“只是逃课自然不会，但甘露花海毕竟是禁地……”赛诺稍稍眯了下眼睛，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至于具体如何惩罚，还得看各位贤者与陪审员的意见。”
“什么？！”梅菈尼一下子从跪坐的姿势蹦起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要送我上学术法庭？！”
赛诺耸了下肩膀，没有否认。
这下梅菈尼真的急了，噌地一下逼至他眼前：“不是吧赛诺！”她试图打一下感情牌，双手合抱，摆出祈求的姿态，“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过的伙伴，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吧！”
赛诺微微后仰，避开她的攻势：“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他语气冷淡，显然心意已决。
确实……确实是给过机会了！之前偷跑进沙漠的事他都既往不咎了！她还在他面前发誓绝不触碰禁忌来着……啊啊啊啊这下真的完蛋了！！
梅菈尼绝望抱头，把自己乱蓬蓬的短发揉得更乱了：“可是…可是……！”她顶着这头鸟窝般的乱发在原地来回踱步，啃着自己的手指甲。
突然灵光一闪，她又凑回赛诺面前：“可我只是来参观的啊！”她坚定道，“此时我不是教令院的学生，只是作为一个枫！丹！人！来前代水神陨落之地朝圣！”她越说越有底气，眼中闪着自信的光，“没有哪条教令禁止了这一点吧！”
“……教令倒是记得很牢嘛。”赛诺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轻飘飘地笑了，他抬起手，猝不及防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这些话，就留到学术法庭上再说吧。”
“嗷！”梅菈尼吃痛地缩了缩脑袋，听见他的下一句话，又炸毛了。
“凭什么啊！”她气急败坏，第一次觉得赛诺如此不可理喻，“我一没有以此牟利，二没有危害他人，三没有酿成重大事故，凭什么要被告上法庭啊！”
面对她的诘问，赛诺叹了口气：“因为你违反了教令。”
他的回答却让梅菈尼的情绪更激动了：“教令就是绝对正确的吗？！”
像是要将长年累月积压的不满一并释放那样，她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教令院用区区[虚空]就框定了每个人的价值，划分阶层，垄断知识，把正常的书籍贩卖叫做走私，把值得研究的古代文明遗迹划为禁区，学者人人自危，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做学术如此束手束脚，能做出什么成就？！”
“——梅菈尼！”赛诺厉声打断她，以防她做出更加危险的发言，“你先冷静一点！”
梅菈尼毫不畏惧，把音调拔得更高：“我！很！冷！静！啊！”
“吵死了————！！！”
不属于梅菈尼和赛诺之中任何一人的、另外一个声音凭空响起来。
那是个年轻的女声，态度高傲，也带着浓重的火气。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花灵睡觉了！”
梅菈尼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见一道粉色的虚影在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嗖地从地底钻出，缠在了她的腰际。
“——小心！”
话音未落，赛诺朝她扑过来，护住她的脑袋将人按进怀中。
下一秒，两人同时被藤蔓一般的粉色光鞭猛地甩飞，滞空的时间不过数秒，赛诺却以惊人的反应力及时调整了姿势，将梅菈尼抱紧，以自己的身躯应对坠落的冲击。
梅菈尼的尖叫被无限拉长，在落地时转成断断续续的咳嗽。她挥开烟尘，支起手臂从赛诺身上爬起来，知道是他帮自己承受了伤害，连忙去查看他的情况。
“没事吧？！”她惊魂未定地把人扶起来，没看见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是怎么回事？”梅菈尼拍拍身上的灰，环视四周，发现他们一瞬间被甩出了好几百米，都飞到旁边的山崖上了。
她皱起眉头，暗自思忖着，“刚才那个声音说’花灵’……难道是传说中树王用花神赠予的灵光所创造的神鸟[西摩格]，在与水神遗留的力量融合、封印深渊之后散化的新生灵？竟然也是真实存在的……”
“哼…汝这个人类，倒还挺博学的。”
刚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梅菈尼悚然一惊，下意识往赛诺身后躲。
她探出头来，定睛一看，说话的是个飞在空中的粉色小精灵，既像小鸟，又像蝴蝶，完全想象不出是个攻击性那么强的生物。
梅菈尼谨慎道：“你是花灵？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大胆——！”花灵身子小小，嗓门却很大，盛气凌人，“尔等擅闯圣地，扰吾清梦，还不知悔改！真是可恶！”
梅菈尼吓得又缩回去，面前的赛诺却动了，不卑不亢道：“十分抱歉，斯露莎大人，我们并无恶意。”
“知道吾的名讳…”被称作“斯露莎”的小花灵扬了扬脸，斜眼看他，“哦…汝等便是昨日阿亚德瓦接见的人类。”牠略微一顿，又将赛诺仔细打量一番，轻哼一声，“篡取赤王至贤之力的人类，来此有何贵干。”
察觉到气氛微妙，梅菈尼连忙蹿出来：“尊贵的斯露莎大人，我们只是前来瞻仰神树的光辉，一时激动，不慎惊扰了大人，绝无僭越之意。”
“哼，量你们也不敢不敬。”斯露莎摆了摆翅膀，像是消气了，“也罢，今天就到此为止。”
梅菈尼长舒一口气，望着那道粉色的影子悠悠飞远，忽然想起：“啊……都没能问问当年的故事……”
没等她遗憾多久，眉心又是一痛。
她捂住额头，忿忿不平地去看赛诺的脸。
赛诺也淡淡望着她：“现在冷静下来了？”
刚才发了那么大一通火，甚至引来了花灵“劝架”，确实是有点尴尬。
梅菈尼瘪瘪嘴，不满道：“我不觉得我有哪里说错。”
赛诺笑了笑：“或许你确实没有说错。”
“那你还要把我告上法庭！”梅菈尼难以置信。
“但你也确实违反了教令。”在她反驳之前，赛诺继续道，“我是大风纪官，不能徇私枉法。”
梅菈尼哽住了，皱着眉头鼓起脸生闷气，像只圆滚滚的角鲀。
最终，气鼓鼓地原地坐下了。
赛诺也挨着她坐下，安慰道：“就算召开学术法庭，你也不会被安上实质性的罪名，顶多就是……警告处分、扣除学分。”
“不是这个问题！”梅菈尼有点暴躁，语气也逐渐不耐烦起来，“你之前也是教令院的学生，难道就不觉得有些教令极其不合理吗？”
赛诺却平静得出奇：“比如说？”
“比如说垄断书籍！平民只能从虚空中汲取限定的知识，任何书籍一律不准贩卖至沙漠地区……”梅菈尼瞪着他，“这难道不是歧视吗？”
她的表情凶狠得仿佛一言不合就会扑上来咬他，赛诺轻叹口气：“…你说得在理。”
梅菈尼更加费解了：“那你还帮教令院抓人！”
赛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甘露花海为什么被设为禁区？”
梅菈尼一愣，认真想了想，回答：“因为危险。”
“没错，因为危险。”赛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放远，望向不远处那棵巨大的、如水般晶莹剔透的、顶天立地的圣树，缓声道，“五百年前，此处遭深渊侵染，前代水神牺牲了自己，才勉强净化污秽。但时至今日，地底深处的力量仍在试图冲破封印，花灵的存在，便是为了守护这份安宁。”
他收回视线，落在身边人的脸上，“同样的，沙漠凶险，不仅因为气候恶劣，还有镀金旅团到处游荡，他们中有仇视雨林人的穷凶极恶之徒，杀人劫货、百般凌辱。这些年来，前往沙漠考察的学者，半数都死于非命。”
“我知道你对教令有诸多不满，也承认其中的确有诸多不合理，”赛诺耐心劝导，连嗓音都柔和了许多，“但教令的存在是必要的，它不仅是对学者的约束，更是一种保护，对于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也是一道警钟。”
梅菈尼的神情有所松动，显然，差不多被说服了。
但她还是闷闷不乐的，屈腿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好吧……”她愁眉苦脸道，“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赛诺侧脸望着她，轻轻笑了。
刚抬起手，以为他又要弹自己额头的梅菈尼下意识往后躲，赛诺却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暖意在一瞬间笼罩住全身，梅菈尼有些发懵。
赛诺将斗篷在她颈间系紧，顺手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揉了两下。
“别着凉了。”他说。
“…哦。”梅菈尼回答。
今夜的风确实有些凉，她缩了下脖子，干脆把帽子也带上。
斗篷里还沾染着他的体温，暖和得惊人。梅菈尼把脸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前方的水树。
如此神奇……如此伟力……如此壮烈……美得动魄惊心。
梅菈尼忽然想将初见神树的隐隐悲戚感分享给赛诺，还没开口，便听到他轻声询问。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甘露花海？”赛诺好奇道，“这里并非人文遗迹，对你来说，没有什么考古价值吧？”
“也没有一定要来啦……”梅菈尼小声嘀咕，“就是…”
““——来都来了。””
赛诺的声音与她重叠，紧随其后是他的轻笑：“你还真是…行动力惊人。”
斗篷的热量好像攀上了她的脸颊，梅菈尼耳尖发烫，把帽檐拉得更低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山崖上仅剩呼啸的风声。
梅菈尼踌躇片刻，主动打破沉寂：“其实来这一趟，也不是毫无收获。”
“嗯？”赛诺轻轻应了一声。
“亲眼看到这棵树，分明是极为壮丽的景象，我却感到…有些悲凉。”梅菈尼缓缓道，一点点组织语言，吐露自己的心声，“即使是神明，拥有至上伟力，为了人民牺牲，最终也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笔……但当年位于此地的战场，一定还有更多的人，更多无名的英雄，可他们的死亡，似乎无人铭记，无足轻重。”
她顿了顿，平息涌上心头的情绪：“这世上大多都是平凡的人，没有神之眼，没有做出什么功绩，平凡地度过一生……但正因为有他们，有人，文明才得以存续。就算无法在史书中留下名字，但历史的每一步，都有他们的痕迹。”
她知道自己说得很乱，语无伦次，没头没尾的。还有些矫情。
但此刻，她只想将这些话语，悉数分享给身边人。
“我在听。”赛诺说，似是宽慰，似是鼓励。
梅菈尼吸了口气，继续下去：“我大概也是无法留下名字的那一类人，但我愿意去搜罗更多佚失的事迹，还原更真实的历史，或许终有一天，我就能将自己的名字，印在史书的封面上。”
理想主义者诉说自己的信念，眼眶微红，眼睛却闪闪发亮。
少年意气，过于夺目，令人为之失神。
赛诺眨了下眼睛，认真道：“不知我这个大风纪官，是否能有荣幸被你的史书记载？”
梅菈尼呆住了。
半晌，她才像个老化的自律机关那样，把脑袋埋进膝盖，僵硬地缩成一团。
“……那你得做出丰功伟绩才行。”她嘟囔道。
真是难得…竟然害羞了。赛诺笑着靠得更近，覆耳过去，故意逗她：“你说什么？”
“我、是、说！”梅菈尼一巴掌把他推开，还是不肯抬头，瓮声瓮气的，“我真的只是来参观一下……大风纪官他老人家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一马？”
……转移话题的手段也太生硬了。
赛诺毫不留情：“大风纪官他老人家两只眼睛都看到你了。”
“你都是大~风纪官了，”梅菈尼忍不住抱怨，“就不能改改这些无理的教令吗？”
“我虽然是大~风纪官，可上面还有大~贤者啊。”赛诺好笑地学着她的语气，揶揄道，“你要是努努力成为贤者，说不定可以改得快一点。”
帽檐下梅菈尼不屑地嘁了一声：“我可没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又转过头来，委屈巴巴地抬眸看他，“……真的不行吗？”
赛诺目无波澜：“真的不行。”
“呜呜呜…”梅菈尼又把脸埋回去，“妈妈要是知道我被告上学术法庭，肯定会扒了我的皮……还不如就这样直接逃回枫丹……”
“梅·菈·尼。”赛诺警告地唤她的名字，“我不想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我开玩笑的啦！”梅菈尼蒙在帽子里喊道，“要真想逃跑，怎么可能当你面说！”
“你啊……”赛诺不由得叹气，“最大的问题，就是爱耍小聪明。”
“——什么叫小聪明！”梅菈尼不服气，掀开帽子瞪他。
赛诺定定回望，继续道：“——总是抱有侥幸心理，喜欢钻教令的漏洞，觉得只要为了研究，哪怕冒一点风险、用一点歪门邪道，也是值得的。”
梅菈尼哑火了，显然，这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
赛诺朝她倾身，距离在一瞬拉得极近，梅菈尼甚至能看清他赤红双眸中自己的倒影。
她一时忘记要呼吸。
下一秒，一个清脆的脑瓜崩就落在了她额头上。
梅菈尼痛呼出声，震惊之余，捕捉到少年含笑的嗓音。
“你还是得吃点苦头，今后才会长点记性。”他敛起笑意，手指改弹为戳，轻柔地按了按方才被弹红的位置。
“——别再以身犯险。”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幕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