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独——清源妙道》江瑾月

2、【戬独】独活

　　疼。

　　杨戬躺在水里，胸腔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溪水夹杂着冷气撞入胸腔，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清醒。
　　血不停地从伤口中涌出，在冰冷的溪水里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红。
　　杨戬就在这殷红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煞白的脸上尽是血渍，头发湿漉漉地垂着，血水蜿蜒地顺着天眼流下来，透着说不尽的狼狈。
　　昔日威风凛凛作威作福的司法天神，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杨戬一掌拍碎了倒影，任凭殷红变成涟漪。
　　等到沉香劈开乾坤钵，躺在溪水里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也罢，求仁得仁而已。
　　他轻轻抚上胸前的伤口，露出一丝苦笑。自己散去护体法力以肉身之躯挨下开天神斧一击，竟还能清醒的躺在这里，不知是沉香念舅甥之情手下留情，还是他根本使不出开天神斧的威力。
　　他竟有些担心，他那心焦气躁的外甥究竟能不能劈开华山救出三妹。

　　杨戬的担心不无道理。
　　天空中闪过一丝金光，似乎是往华山方向去了。
　　那是……王母娘娘！
　　杨戬挣扎着坐起，强撑着身子爬出冰冷的溪水。王母娘娘到了华山，沉香必然劈不开山，八百多年的艰辛隐忍和十六年的暗中扶持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他一手握住项上的吊坠，一手按上盘桓在胸前的伤口。幽蓝色的流光从指间泻下，那是封存的五成法力。流光覆上斧伤，法力迅速催生出新的血肉，不多时已完全愈合。
　　杨戬重新将法力收入元神，护体真气也恢复得差不多，轻纵云头便往华山去。山风携着一丝料峭吹进宽大的衣袍，杨戬感觉有什么东西流回到身体里，又有东西在努力的剥离出去。

　　华山前原本繁盛的草木已被开天神斧伤得七七八八，后山的桃林也因神斧之力枯萎凋败。巍峨的山体并未被劈开，只有几块震裂下来的巨石横亘在山前。
　　王母站在华山之巅，居高临下的看着山下的众人。
　　沉香跪坐在地上，双眼尽是血丝。开天神斧褪去光泽落在一旁，宝莲灯莹绿色的碎片散落一地。
　　沉香施法人灯合一，小玉化作灯芯融进宝莲灯，未想沉香法力微弱，直至灯芯燃尽也未能成功，宝莲灯从高空坠落竟裂成碎片，小玉也未及出来。丁香虽然以身祭斧，以沉香之力也无法施展神斧的威力劈开华山，反倒是误伤了离他最近的哪吒和龙八。孙悟空、猪八戒和牛魔王父子早在离开昆仑之时便各回各山，此时也只剩李靖和梅山兄弟站在外围，束手无策。

　　杨戬来时便是这幅场面。
　　老六率先看到杨戬，连忙惊呼一声“二爷”。沉香见杨戬前来，连滚带爬地抱住杨戬的左腿：“舅舅，舅舅我错了舅舅，求求您，求您救救我娘啊！舅舅！”
　　“杨戬，这便是你费尽心机培养出来开辟新天条的好外甥！”王母笑言，却叫人不寒而栗。
　　杨戬身子一震，随即气定神闲地走到众人前：“小神未曾想陛下和娘娘已经知道了。”
　　“啧，你真的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么？你最大的破绽，”王母故意买了个关子，“——便是你对三圣母的兄妹之情——别忘了，乾坤钵可是我的法宝。”
　　杨戬忽然愣住，有些错愕地望着王母。他忽然明白了刚刚纵云时怪异的感觉。昔日王母将乾坤钵与他的元神相连以禁锢三妹，如今元神俱已归一，那么和乾坤钵相连的便是王母趁自己体虚时剥离出来的情——三千余年他对三妹的兄妹之情。
　　王母真是好手段！
　　只是杨戬不明白，用自己的爱囚住杨莲，难道不是更方便救出三妹么？
　　杨戬捻了一个符咒，右手向开天神斧伸去。开天神斧好像受到感应一般从地上浮到半空中，一阵耀眼的金光闪过，开天神斧倏然变为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刀。
　　沉香等人惊愕地看着杨戬，原来他们从昆仑取下的开天神斧，竟是杨戬的兵刃所化！
　　王母也吃了一惊，她原以为杨戬手无寸铁便觉胜券在握，现在杨戬有兵刃相助，局面便将将拉平。
　　“李靖，你还等什么！将这些人给我一网打尽！”王母金袖一挥，已召来天边十万天兵。
　　李靖说到底与沉香等人不是一条心，看到王母和兵权，躲闪过哪吒的怒视，转身即统帅十万天兵杀来。梅山兄弟自然已明白杨戬的心意，此时更是有无尽的悔恨和愧疚，便不要命地向天兵冲杀过去。哪吒眼神中充满恨意，他竟信了他所谓的“父亲”而背叛了他敬仰的二哥！无奈他与龙八二人受伤颇重，无力反抗，率先被天兵擒住。
　　沉香只是木然地跪在一旁，眼前血染白衫的身影和过往一袭黑袍的面孔叠映在一起，他只觉眉间一阵刺痛，抬眼看那人瘦削而坚挺的脊背，几乎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千钧的重量一瞬间压得他扭曲在地上。
　　杨戬完全不顾周遭的混乱，将全部法力凝在天眼上，幽蓝色的光芒倏然劈上华山，巨大的轰鸣声伴着崩裂的砂石滚滚而来，好似天崩地裂，日月失色。
　　一条宽阔的裂痕赫然将华山断为两半，杨戬猛地挥动三尖两刃刀，镌满新天条的七彩石便在昏天暗地中出世，夺目的光华照彻三十三重天。
　　王母借着这光华偷逃回到天庭上去，强撑笑颜向百官贺着新天条的出世。
　　与此同时，昆仑山上也闪过一道金光，一条巨龙直冲天庭而去，又渐渐化作金光消失不见。

　　待到新天条光芒散去，乾坤钵四下裂开，禁锢好像在刹那间解开。杨莲的双眸在尘灰飞扬中亮起来，沉香，一定是她的儿子打败那无情无义的杨戬劈开华山救她出去，她马上就可以和家人团聚！
　　杨莲满怀欣喜地走下圆台，一张细密的网笼却罩在她身上。顷刻间，一阵爱意将杨莲包围，这爱意比她付出的总和还要多，还要炽热。浓烈的爱意一层又一层的裹上来，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忽然听到二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也听到她对杨戬的一声声谩骂。这爱意……来自于二哥！往昔三千年的种种重新展现，她二哥那么爱她，而她却……却……
　　她不敢再想下去，三千年的恨扼住了她的咽喉，三千年的爱灼烧着她的肺腑。发丝随着法力的散失飘动，心防彻底失守，杨莲就在爱恨博弈中疯魔！
　　尘埃落定，杨戬终于明白王母的心机所在。当杨莲狼狈癫狂的从裂隙中爬出，他自始至终都波澜不惊地袖手旁观，心中完全没有要扶她的想法。杨戬将目光投向地上扭曲的女子，努力显露出怜悯，眼神却始终似陌路之人。
　　也罢，杨莲既已救出，兄妹之情到此为止罢。如今爱这道枷锁转移到了杨莲身上，也算他兄妹两不相欠。
　　杨戬抬头向天际望去，那五彩祥云应是天庭庆贺新天条出世的盛典。杨戬冷笑一声，新天条出世，这盘新棋就留给太上老君和玉帝慢慢下吧，束缚他八百年的天庭已经不需要他了，他这颗弃子，本就该属于自己。
　　杨戬回了昆仑，正遇哮天犬捧着聚魂鼎。

　　龙四复活后，知晓杨戬被沉香杀死而又寻不见尸首，以为天庭收走，义愤填膺，便化作原形冲上天庭，虽是击伤王母，却在玉帝手下灰飞烟灭。

　　被天兵捉走的龙八，因反抗天庭，终被削去龙籍，贬为普通水族。

　　哪吒与李靖彻底反目，斗得两败俱伤后，哪吒还是被宝塔收去，不知囚了多少年。

　　梅山兄弟俱在华山一战中阵亡，死得也算英雄。

　　沉香和杨莲回了刘家村。小玉身化灯芯而亡，沉香便日日对着宝莲灯碎片倾诉思念，如此直至百岁，无疾而终。

　　杨莲法力尽失，整日疯癫，沉浸在二哥的爱意中难以自拔，惹得刘彦昌的满心厌弃。在后来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杨莲将哥哥给的蝴蝶钗尽数没入刘彦昌的胸膛，笑得格外癫狂。

　　当日华山数人，唯有杨戬独活。

　　独活么？

　　杨戬用扇子敲了敲哮天犬的头：“哮天犬，你说我们是去灌江口，还是去昆仑山呢？”
　　“主人想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那我们夏去昆仑山躲暑，冬到灌江口避寒，好么？”
　　“那……那春秋去哪儿呢？”
　　“春秋啊，那便游山玩水，赏尽人间好景致。”
　　正值春光融融，三月草长莺飞、桃花繁盛，杨戬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家狗子，一时人面桃花相映红，胜过天庭好光景。
　　自此一人一犬，逍遥人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