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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抚躬自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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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谷很快寥落成了一片废墟。
火势曾经席卷过的地方,屋舍倒塌成了焦灰的土堆;树木残败只剩光秃的枝干。一直烧到第二日清晨,才被湿润的雪地截断火路,渐渐熄灭。
恶人谷中的火势刚起来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受到压制,这使得谷内众人被逼无奈四散而逃。如今一夜过去,人也逃奔得远了,没有办法再重新找回来。
莫与笙手持竹笛“长相忆”,坐在其中的一片废墟顶上。刚好有一块没有被彻底熏坏的缘木柱子,可以供他短暂的歇息停留。
竹笛被架到唇边,又缓缓被搁下。莫与笙心里郁闷、想吹笛,但是萧条的景象入目,实在找不到应景的曲子吹奏。只得放下,可惜叹气。
龙崎一回来,见到的就是破破烂烂的恶人谷。莫与笙上空桑山之前托付了他好好守谷,结果自己疏忽跑远,变成了现在这副结局模样。
脚下赶着步伐,龙崎三步两步跑到莫与笙坐着的废墟周围,心间惶惶然,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实。
“尊主……这,”怎么只是一个晚上,恶人谷就零落破败成了这样,“是龙崎的疏忽,让恶人谷遭此大难。”
“恶人谷都没了,还叫我‘尊主’呐?”莫与笙此时的性情又多杂糅了三分忧郁,兴许是被叶献泽临走时的话语影响了。
“无论恶人谷在与不在,您一直都会是龙崎的莫尊主!”龙崎的命都是莫与笙救的,念恩也没有什么奇怪。
莫与笙被说得心虚。
龙崎以前曾是试药之身,这一点莫与笙也清晰地和龙崎谈起过,但是龙崎似乎根本没有把遭过的罪放在心上。眼中的尊主还是尊主。
“请尊主责罚。”守谷不当,理应领罚。
“……”莫与笙习惯了龙崎对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并不强逼龙崎卸下严肃。只是口中套近乎的话依旧,希望龙崎能轻松一些,“昨夜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夜不在呢?”
龙崎极少离开恶人谷。莫与笙想不出是什么缘由,竟让龙崎离开的时机如此恰巧?
面上划过不自在,额前纹龙又泛红晕:“我,她……”
支支吾吾说不出口,莫与笙倒是第一次见到龙崎的窘态,更好奇:“她?”
“是李姑娘。”龙崎豁出去,说了实话,“她要闯谷,我硬拦住了她。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莫与笙挑挑眉,不认为龙崎说的是事实:“李芷芸?”
李芷芸见了龙崎估计羞赧得话都说不出了,那小脑袋瓜哪里想得出要调虎离山?
听莫与笙说起李芷芸的名姓,龙崎也不由自主在口中默念。
“她怎么诳你离开了恶人谷呢?”
龙崎实话说道:“她看样子,似乎认得我身上的‘百缠错结扣’。所以,我便跟着她追问了。”
因为结扣的一己之思,导致恶人谷遭了殃?龙崎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又向莫与笙求罚:“尊主……”
被莫与笙开口拦下:“结扣的事大,恶人谷的事小。你再继续谈谈,李芷芸怎么回复你的?”
莫与笙饶有兴味,一直探听龙崎李芷芸之间的八卦,来疏泄心底“刚和叶献泽断义”的闷闷不乐。龙崎却被懵在鼓里,暴露了隐私心事还不自知。
“问她‘百缠错结扣’,她并不正面回答。反过头,还问我——龙崎是本名吗?故乡何在?为什么不记得以往的事情了?”
“你怎么回答的?”莫与笙手撑着下巴,看来把百缠错结扣送给龙崎,能成他们一段好姻缘。
“我如实答的,因为我太想知道结扣的来由了。”龙崎回忆道,带着自己不察觉的私心蜜意,“我和她说——‘龙崎’是尊主给我起的名字;故乡不记得了;之所以不记得,是因为‘无患手’。”
连恶人谷里“无患手”的秘密也往外说,看来龙崎已经着迷于李芷芸了。莫与笙却不恼,看着龙崎好不容易卸下不苟言笑,也欣慰。
龙崎却好像很迷茫:“李姑娘还问我,想不想记起从前的事?如果我想知道,她能够帮我去找……”
莫与笙心里一咯噔,不再调笑,甚至对龙崎的答案有些许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你想记起从前的事吗?”
莫与笙从来没有问过手底下那些被治愈了的病人,他们治好之后,失忆的生活还快活吗?恶人谷的生活,可还让他们惬意愉快吗?
反倒是李芷芸对龙崎的这一问,让莫与笙抚躬自问。
龙崎回过神来,惺然察觉眼前对话的人不再是李芷芸,而是莫与笙。故意斟酌了回答的话:“恶人谷的生活很好。不记得以往的旧事,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假话。
莫与笙扯扯笑意,听出了龙崎忠诚衷意地恭维。
但是也多亏龙崎,他的话让此时此刻莫与笙受损的自尊有了点滴安慰。
“你回来之后,李芷芸去哪儿了?”辽东域大,莫与笙放心不下故人。她功夫不好,没有叶献泽在身侧,恐怕会被欺负。
“我送李姑娘回了驿站。此后,与她便分开了。”
驿站应该是他们接头会合的地方?闻讯,莫与笙心下稍安。
“尊主,您和叶献泽?”龙崎疑惑,好奇莫与笙叶献泽二人之间,今后会当如何?
“是我先说的‘恩怨两清’。今后恐怕,就会自此分道扬镳,再无见面的机会了。”此时再看“长相忆”,原来叶献泽掷出的时候用足了力道,笛孔处隐隐约约有了一道两道裂痕。今后吹出来的音质,一定比不上完好如初时那样流畅了。
这是莫与笙自个儿的羁绊事物,龙崎虽然挂怀关切,但也只能在侧旁看,帮不上莫与笙。
“那咱们今后,如何去处呢?”龙崎看眼前空寂的恶人谷废墟,问莫与笙。
“恶人谷没了,就没了吧。那群猢狲虽然各自跑散,但都不是祈伯莲妪那样的初愈之人,饿不死他们。”莫与笙从废墟上起身,忽然之间用力,害得旧伤新伤一起发作,口中吐出浓稠腥血。
龙崎没料到莫与笙还没自救,赶忙上前去搀扶。七手八脚从怀中取出丹药,这回真真切切地递送到了莫与笙手中。
莫与笙没有再推诿,信任龙崎递过来的药物,也不多看,就囫囵尽数吞下。
“先上空桑山去,找苍玉实说说恶人谷的变故,好让他另行准备每月空桑派需要的物资资金。”莫与笙服了药物,气海调停,终于能呼上一口长长顺当的吐纳气息。
龙崎依言跟着,不起二心、没有二话。
什么事物都随火起而吞噬,什么事物都随风吹而弥散。只有曾经的恶人谷门口,那块巨石仍旧屹立着。“善恶自辩,行事唯心”几个字,在风火雪雨侵袭之后,如故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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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献泽出了恶人谷之后,再没回头看第二眼,生怕狠下来的心因为眷恋旧事而分不清是非、斩不断情丝。
护送着祈伯一家四口,打算回到驿站与李芷芸原富来会合,商议返程广南白鹿泽的事。
祈兴胜祈星延却在雪地里对着恶人谷的方向依依不舍。
“那莫尊主,还在火海里呢?”祈星延畏惧明火,连带着关切莫与笙的状态。
祈兴胜也附和,他们不了解莫与笙叶献泽之间的纠葛,只道火海里的人危险。
“不理睬他,这样好吗?他会受伤的罢?”祈星延在恳请叶献泽回头看看,某个方向浓烟滚滚,虽然仍旧在迷阵当中,但是却极为好辩认了。
说得叶献泽心生难过,表面嘴硬:“莫与笙的功夫好得很,哪里需要别人搭救?我们走我们的路,他的路不适合我们趟。”
祈星延虽然病后初涉人际,但是听出了叶献泽语气中仍未消解的怒气不满,不敢再激惹叶献泽,只重新听话、跟上队伍。
见无人再提起莫与笙,叶献泽又反而莫名其妙地心里苦闷。
等回到百花谷的时候,他该如何把恶人谷里发生的事情,同百花谷诸众说起呢?
抬眼望望祈伯莲妪。他们的记忆的的确确被莫与笙抹去,但是仍旧在雪地里相互扶持、继续前行。不见昨日哀伤,只见今朝坚毅。按照莫与笙救人的态势发展治疗下去,似乎也没有叶献泽起先料想的那样糟糕。
不禁沉闷之后,反思细想——
自己的道路和莫与笙的道路;自己救人的办法和莫与笙救人的办法。究竟哪一个才是值得选择的正途呢?
心念正邪途双分,脾性好恶路孤身。
情消人走余雪凉,地冻天寒奢酒温。
叶献泽如今还不知道的是——与莫与笙的割席断义,只是接下来一遭又一遭悲剧的序曲。今后还有更沉重的哀恸等着他,像是天意冥冥之中一遍又一遍向叶献泽提醒,“选择一个人走救世之路”是多么错误和坎坷。
命运将要用它自己的方式,拉拉扯扯两位命定之人——莫与笙和叶献泽。
他们注定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