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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割袍断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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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迷阵当中,分不清西北东南。只有雪点击面、霜水扑衣,让露在衣服外头的肌肤觉得阵阵冰寒。
叶献泽就在茫然当中,回身找寻着恶人谷的道路。
脚上双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浸湿了,寒意无孔不入,足底也被侵袭。不曾中断的苦寒,抹杀了叶献泽本就所剩无几的好耐性。
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黑乎乎的有着什么东西。
叶献泽裹紧身上的裘衣,在往那个方向一步步探身而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可把叶献泽悚了好一跳。
地上搁置着一具尸骸髅骨,骨头尚且裹着破烂不堪的衣物。目测应该有些许年头了,骨质颜色呈浅灰色。被覆盖住,大半骨头埋在雪地当中。应该是方才狂风大起,才让这骨头的一部分得以重见天日。
明明就在恶人谷的周围,却路有褴褛骨。
叶献泽憋着对莫与笙的愠怒,却此时此刻没办法朝任何人宣泄。只能继续在雪地迷阵当中,找着恶人谷的入口。
他隐隐约约猜到如果再见到莫与笙,双方都不会有好言好语晤面了。但是仍想再见一见,把莲妪祈星延带走,把没说出口的话语讲完。
黄天后土似乎聆听到了叶献泽内心的愿望,终于又一次让他找到了恶人谷门口的那块标志巨石。
不过这一回,叶献泽没有了任何兴致去旁看这块巨石有什么变化。
所以,自然而然没发觉“善恶自辩”这前面的几个大字了。
恶人谷内,不少方士大夫们在饭后闲逛。看到门口叶献泽去又折返,一个个慌不择路地抄起猎叉锄头,朝着叶献泽呼喝,想对他行为上恐吓、言语中逼退。
叶献泽在找莲妪和祈星延。穿梭在方士大夫等等的人群中,丝毫不介意猎叉上的血迹、锄头上的泥土沾染到了他的衣袍之上。
没有人敢对叶献泽真的动手。
不是说这叶献泽是莫尊主的拜把子兄弟么?
于是猎叉锄头也只是象征性地拱拱,不敢真的伤到眼前人。
叶献泽看到莲妪了,祈伯一家四口都在。他们的安然无恙,让叶献泽心底松了一口气。
叶献泽走近祈伯,打算上前去多问候几句家常话。却在挨近的时候,察觉到祈伯一家四口的异常。
祈兴胜祈星延是清醒着的了,比以往任何时候站得都要自主独立、不用搀扶;祈伯莲妪见叶献泽来了,恍恍惚惚。特别是莲妪,不认得叶献泽,只一幅懵懵犯傻的样子。
无色在一旁,正教着祈伯一家四口如何运用锄头开垦雪地。
祈伯一家四口的反映举止,就像初涉事一般。什么事情,都还要人教。
叶献泽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震惊与恐慌,也顾不上无色本是个势弱女子,拉过后者的手臂,强迫对方直视自己的双目:“他们怎么了?”
为什么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懵懂的模样?像……无知的傻子?
“他们病好了。我在教他们锄地呢!”无色因为无饥逝去的事情畏惧叶献泽,只按照自己的理解朝叶鹿裳使解释。
“病好了?”叶献泽扯出个嘲讽的、不信任的笑意,“病既然好了,又为什么需要你来教他们锄地?”
无色支支吾吾,明明有理,却在叶献泽跟前瑟缩得像是理亏一样:“他们都忘记以前的事情了,自然什么都需要旁人来教的。”
叶献泽又转过头去看那一家四口。莲妪因为叶献泽突如其来的言语干扰,而陌生害怕;祈伯虽然还不知道情势,但是仍旧守护在家人身前。
这一家子,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是莫与笙治的病。”叶献泽不是疑问,笃定了这就是莫与笙干下的“好事”。
“是……”无色如是回答,不明白祈伯他们的病都已经治好了,为什么叶献泽还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倏地,叶献泽向右一个纵跃闪身,躲过无惨在背后用暗器的偷袭。
“叶献泽!尊主明明都放过你一马了,你怎么还回头找死?”无惨不是无色,对着叶献泽只有无穷的怨怼。手下的暗器虽然没能击中叶献泽,但是表明了无惨不愿意服软退缩的意气。
“莫与笙呢?叫他出来!”叶献泽知道,无色无惨只是莫与笙手底下做事的喽啰。
“怎么?叶鹿裳使难道还瞧不上我等,觉得我们不配和你说话吗?”无惨继续激惹叶献泽。
要是在以往,叶献泽定然不会因为无惨的挑衅而冲动。但是,今日先是在雪地里看到了骸骨,后是亲眼见到祈伯一家失忆,重重误解冲垮了理智的防线,叶献泽不再能淡定如昨。
轻功“万花听雨式”虽然还没能修炼到十足的大成境界,但是叶献泽还是使将出来了。
无惨根本抓不住叶献泽的影子,更甚至瞧不清楚雪地上叶献泽的落脚印记,究竟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
于是云里雾里地就被叶献泽指掌一推,无惨失重倒地,好不狼狈。
“对付你,我甚至用不上针匣里的银针。”叶献泽也没有了好口气,“莫与笙在哪里?我找的是他!”
无惨恼羞成怒,啐一口血水:“要找尊主,先杀了我!”
一个两个冥顽不化,一句两句解释难清。
叶献泽于是下手的力道又重了三分。无惨这一回肩头受袭,被叶献泽指剑力气送出丈余远外,身躯跌落的时候碰翻了屋舍边缘的木灯蜡烛。
火舌瞬时吞噬屋舍顶端的蓬草。蓬草燃起,并没因为雪地风水而受到束缚,而是蔓延开来、燃起大火。
不一会儿,火势从“引魂殿”“渡魄阁”开始向后衍生,渐渐又把议事厅和住宿的屋舍淹没。
祈伯一家四口彻底慌了神,杵着不动作,甚至不知道如何在生死关头逃生;
无色无惨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如土,大声呼号叫恶人谷里的其余人救火。
叶献泽也一时间愣住了,火光滔天映照他的面庞。他原本没有想到,竟然会把事情闹成这样无可收拾的地步的。
但是事已至此,除了继续面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莫与笙重新回到恶人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目狼藉——
吩咐叮嘱龙崎守谷,结果龙崎不知道哪儿晃荡去了,不见影踪;无色无惨召集群众灭火,但实际上,大多数人都畏惧火势,选择了四散而逃。
火海当中,祈伯一家四口矮身蹲着不知所措。叶献泽正打算靠近祈伯一家四口。
“叶献泽!”莫与笙不用细想都知道,这局面是叶献泽去又复返导致的。
叶献泽准备靠近祈伯莲妪的动作,被莫与笙的一声怒喝止住。莫与笙叶献泽这对师兄弟两相面向,各自有各自怨气怒火,只差一个说辞就能彻底将火药桶炸燃。
还是莫与笙先开的口:“叶献泽,我应该在你上次离开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让你滚得远一点!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不会那么好说话!”
叶献泽知道莫与笙刚回恶人谷,正在气头上。于是话语憋得好不容易和缓,尝试给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点挽回的机会:“我是你师兄,理应当引导你回到原路。”
莫与笙不屑:“我早已经脱去医者服、医者冠,什么原路?和我没关系了!”
叶献泽给莫与笙的机会,在火光中渐渐湮灭:“你看看你现在,还像个人样吗?”
“我成了‘妖魔鬼怪’!没有人样,又有什么稀奇!”莫与笙夸大了他名声的糟践程度,只为了和叶献泽抬杠。
脚下璇女派“青女履冰”,擦过雪地,飘身到叶献泽跟前。
叶献泽心下一寒。莫与笙竟是连百花谷的功法,都不愿意用了么?
而事实上,莫与笙的武学早已经炉火纯青,哪一宗门的功法也混用得纯熟,并没有细细分辨。
叶献泽误会了。
“你跑到我的恶人谷中来,先是杀人、后是纵火,作威作福!”莫与笙的鼻息凑近叶献泽,话语中尽显威吓,“世人夸你叶献泽仁心皓月,你便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叶献泽不解释,反过头也冲莫与笙狂喝:“作威作福?你有这个资格说我么?堂堂百花子弟,跑来山野做一方土霸主,‘结交奸恶、逢恶导非’!还把失心人正常人,通通害得失忆茫然,成了那副鬼样子!”
正说着,叶献泽便指向祈伯一家四口,历历清算莫与笙的条条罪状。
“失忆不好么?”莫与笙反问。难道还有比失忆重来、蜕变重生更好的办法吗?
“有病之前,他们首先是人呐!”记忆怎么可以说抹去就抹去?
无牵无挂,断情绝爱。救了病又如何呢?失了魂!
“病好不了,他们还做什么人?”失心入魔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无思无想,无念无觉。护着心又如何呢?失了智!
叶献泽吵不过莫与笙,坚定着心里的处事方向。他瞅着莫与笙咄咄的语气,悲从中来,就准备一巴掌朝莫与笙面上扇去。
当然不会让叶献泽如愿,莫与笙单手指作爪式,拿捏住了叶献泽的手腕。
“那请问百花谷有几成救人的把握呢?不过约莫三、四成吧?而且只是抑制,失心人仍旧会是失心人,要伴着吃、伴着喝、伴着睡……你百花谷有多少人手,够用吗?”
叶献泽怒气上涌,到眼眶处化冰水润湿了双瞳:“是啊!百花谷没有把握。我过去也曾伴吃、伴喝、伴睡,如此待你,却还是医不好你莫与笙……”
旧时朝暮情意切,难敌忿语今朝灭。
兄弟两两凄惨戚,时世生生祸殃孽。
竟拿自己和失心人相比较。莫与笙的脸颊抽动,胸中的愤恨没有被叶献泽的煽情动摇。他要给恶人谷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一个交代:“你还在等那太吾传人是吗?等着他那柄破剑柄挨个儿把失心人点化?那得猴年马月啊!”
苦得还不是失心人和走投无路的亲属?
叶献泽又一次败下阵来,拿别的话再和莫与笙掰扯:“没想到一别三年,情谊你可以不讲,善恶你也可以不分了?”
像是嫌弃手上指勾着的叶献泽手腕污糟,莫与笙好用力一甩:“哈哈哈哈哈!我的大善人!憎与恶,的确让我无法和旧时一样共情世间劳劳疾苦了。但是,你眼中的善与爱,就真那样伟大得足以洞悉泱泱悲欢吗?”
叶献泽只想打醒眼前人。手腕处第一时间被莫与笙松解开,又一拳冲到后者胸口重重指击。
莫与笙正逞着口舌之快,没有留意叶献泽恼羞成怒、失控的攻势,实打实地挨了这胸前一指。
今日莫与笙受了太多伤,气海又混杂了紊乱真气。倒地之后,仰躺在火舌边沿,也不多余动作。似乎在思考,他和叶献泽之间,究竟为什么到最后非得兵戈相向?
叶献泽赢了,就赢了罢。可惜的是这恶人谷,今日算是散了,短时间内再也没有办法给空桑派资金物材支持了。
叶献泽也没有时间多想“莫与笙为什么倒地之后就不起来了”,他要忙着带走祈伯一家四口。当初莲妪跪在百花谷山门口,叶献泽亲口答应过,要救她们一家的。
两人也好,四人也好。别的恶人谷中人如何安生,他无暇顾及。只有祈伯莲妪一家,叶献泽要负责到底。
叶献泽离开之前,将腰间“长相忆”取了下来。遥遥一挥,竹笛便从空中这一侧飞到了莫与笙躺着的胸口处。
莫与笙好一阵摩挲,才确定了就是“长相忆”无疑。
回过神来时,叶献泽已经走远了,只听到幽幽余声传到耳侧:
“阿笙。你我旧情已往,愿今后天涯两岸,各自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