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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赫拉省以北,一直是龙夏特殊政治区域之一。那里有好山好水好风光,和这片土地孕育而出的鲜血与暴力形成了鲜明对比,附着在这之上的人们,就像趴在鲸鱼皮肤上死死吸附的藤壶,任风暴来去,都还是挂在这片土地之上,甩也甩不掉,得用利器狠狠地剐。剐掉一层层血肉,牵连的深层,剐掉腐烂与新生。
      彦莫停的母亲,卫彦,是当地有名的文学才女,少年成名,却挡不住家里人胁迫,哭哭啼啼地上了结婚的车,之后成为当地望族雷家雷贺的妻子。一朵璀璨之花从此陨落,再无一人知晓她身上该绽放的芬芳。
      出嫁之前,卫彦心里不认同这门婚事,可是家人突然转变的嘴脸,让她痛苦错愕地明白,这个她待了二十五年的家,她再也没有一席之地。这个婚,她不结也得结,还得漂漂亮亮地结,大大方方地结。
      那年雷家的婚礼置办得很盛大,哪怕女方家中无一人来,雷家也给了这个高嫁女人无懈可击的脸面,粉碎了之前满城传得火热的风言风语——无论之后卫彦在雷家过得有多么不如意,又有多么痛恨雷家,痛恨娶了她的雷贺,卫彦总是没办法忽视雷家是如何从始至终维护她的脸面,维护她的尊严。
      这些仅有的善意就如同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荆棘,酸枣结伴覆盖在一片腐败丛莽之上,浅薄得可笑,厚重得惹人热极发冷,局中人随便一脚就是山石零落、万丈深渊。卫彦承认,她视这些虚伪装蛋的人为洪水猛兽,又在某一个时刻不得不忆起他们热衷于表演的躯壳之下,施舍给她的微弱火星。
      大抵多愁善感的人逃不了自省,善于自省的人逃不了懦弱。
      嫁入雷家的十余年,卫彦一身反骨,时常与雷家众人生起摩擦,从不饶人,战斗力十足,到最后几乎是雷家上至七老八十,下至几岁孩童,都知道家族中有个喜怒无常、不能招惹的女人。而卫彦在别人面前闯了祸,惹了人,回家面对长得高高大大、性子冷淡怎么也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公,又是另一副嘴脸:她时常以泪洗面,很难得见一个笑脸,并在心中唾弃自己无差别攻击,近乎分裂的表现。害怕雷家的权势,雷贺的手段,害怕他们把刀刺向自己,终于打算给自己一个教训,令自己无声无息消失在世俗的洪流之中。害怕她会迎来比死更可怕的活折磨。
      卫彦就是这样一个人。
      又怂,又爱惹事。享受了雷家赋予的一切福利,同时憎恨雷家一切的一切。她十余年如一日地憎恨雷家所有人,包括她的老公,雷家四子,雷贺,和自己的孩子,彦莫停。她恨极了他们,恨极了改变她一生的人。
      她再不能看风看月,再不能折花淋雨,再不能肆意游走在大街小巷,再不能任性地远走高飞,再不能和互有好感的学长眼神暧昧,再不能为文学而走进山野丛林,再不能背负行囊看企鹅,再不能和鱼龙混杂的人热带探险,再不能以个人的身份加入志愿慈善......她再不能做很多事,那些专属于“卫彦”最重要的,最眷恋的平凡、刺激的人生。
      很多人都会不甘于自己现拥有的东西与能力,盼望获得社会性的地位与权力,用无处不通行的金钱发散善意,改变一切。卫彦不是。卫彦甘于平凡,甘于付出努力可能也不会获得闪光点的不完全收获,甘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前行的脚印,甘于亲手让她的名字变得振聋发聩的过程。她不觉得艰难。
      她不喜欢豪门,不喜欢灯光,不喜欢华而不实的盛大,不喜欢拘束到令人窒息的教条,不喜欢时刻绷紧自身与人心争斗......这样的信念与为人处世的喜好,自幼时关于“向往”这个人生命题觉醒以来,她便这样时刻坚持着。
      如果可以,她想她的未来也是。
      直到魔鬼般的现实转头闷不吭声给了她一锤狠狠痛击,告诉她,她早已被迫牵扯其中。任何的清高或不清高,蔑视或不蔑视,都没有任何用。
      那时她苦苦支撑。
      陌生的枕边人,无所适从的亲密关系,面上和善但不好惹的夫家亲戚,再不相往来的父母手足,这些都不是致使她在人世洪流中彻底癫狂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击垮卫彦的,是她与雷贺结婚后的第二年。一朝酒醉迷药,被家族佣人捅破的避孕套,她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卫彦大受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她在雷家过得所有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终日为不愿生育的虚与委蛇也全都失去了意义!
      即便为家族做事的佣人被雷贺调走,告诉她这个孩子我们可以不要,被破坏的信任,被现实愚弄的天真也再不能被修复得没有一丝裂痕。她再不敢分给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一丝信任,再不敢面对雷家任何一人时有一丝松懈,哪怕对方仅仅是雷家看似微不足道的侍者。
      从那之后,卫彦变了。彻底地变了。
      如果说在这世界上有谁承受了卫彦全部的喜怒无常,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要写上雷贺的名字。男人与她结婚十余年,仍未分居两地,始终不离不弃。所以到最后,卫彦一生的痛苦来源于雷贺,唯一能解的特效药亦是雷贺。
      青年时期的雷贺性情淡薄,不冷不热,这个时候的他是典型精英式教育堆积出来的豪门收纳品,有着这个家庭特有的一切特质,区别不过是埋藏或深或浅,而其中,他唯适用于卫彦的优秀品质即是克制与责任。这两条特质,让他哪怕目睹卫彦嫁入雷家后大受打击逐渐变得疯疯癫癫,招三惹四,雷贺依然做到了一个好丈夫能做到的一切。
      作为望族子弟,雷贺不拈花惹草;作为已婚男人,雷贺从不应酬晚归;作为孩子父亲,雷贺不假手他人......卫彦是雷贺甜蜜的负担,虽然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情爱可言。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可有可无,荒唐可笑,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味道。卫彦是被扯进来的人,雷贺是被算计的人。
      在外,他们是一对看起来感情不错的夫妻,丈夫古板体贴,妻子小鸟依人。在内,他们一对家族内部不能谈及的怨侣,丈夫循规蹈矩,妻子走上了他年轻时的路。叛逆,自由,血管里流着不知遗传谁的浪漫因子,柔弱外表下藏匿着不能忽视的野性,额外再加上一点神经纤细,感情脆弱,不信爱情,警惕自我。
      身为他们的孩子,彦莫停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几乎展现了他父母身上全部醒目的优缺点。他简直就是卫彦和雷贺结合的翻版,谁也不会怀疑他亲生子的身份。那时,他有一个随父姓的名字。但在家中,更多人叫他的还是随母姓的小名,卫潜春,非户口本上的那个。
      卫彦是雷家不能招惹的霸王花,彦莫停也就是卫潜春,是雷家第二个小霸王。
      ——第一个是他爸,年轻时候太叛逆了,打遍家族上下无敌手,亲爹都让他打床上修养去了。自彦莫停出生后,家族中人迫切地希望彦莫停不要成为第二个他爹,或者超过他爹。直到随着彦莫停慢慢长大,雷家人发现他们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
      继承了卫彦和雷贺二人血脉的彦莫停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别人还在吮着奶嘴吃奶的年纪,彦莫停便开始坏心眼地闯祸;在别人奶声奶气跟着家庭老师开蒙时,彦莫停不过四岁的年纪就已能趁大人不注意上房揭瓦——雷家住的是赫拉省面积最大的庄园;在别人聚在一起睁着大眼睛乖乖吃糖时,彦莫停三言两语成功挑拨离间让一群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在别人认认真真听马术老师教导时,彦莫停放出所有受惊状态的马让整个马场乱成一团......
      如此战绩,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彦莫停七岁那年,雷家人第一次开始后悔,当年同意了他父母的婚事。雷贺的哥哥不止一次怨念地和妻子说,当年老四媳妇看着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她和老四年轻时候一样,还有她和老四生的儿子,简直了......上天入地,没有他不能做出的事,没有他不能闯的祸。
      彼时尚且年幼的卫潜春无意间听到这些话,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阴影照在他脸上,竟看不清晰丝毫光明,甚至有一种近乎于残酷的早慧。他不在意这位叔叔的评价,因为卫潜春很早就清楚,这些胡作非为的顽劣不过是他人嘴里一点微不足道的谈资,暂时不会成为他被人评估厌弃的理由。他们会把这当成一个孩子的不成熟,在真正的祸难未来临前,始终会给予一种几乎于放纵的宽容。然后在一个合适的年龄,根据他们的观察划出一个合适的限度开始规束。
      若卫潜春想要关于未来的自由,那他便要从很早的时候开始铺垫。从班门弄斧,雕虫小技开始。
      雷家是赫拉省顶级豪门,他们奉行精英式教育,重视幼崽重视繁衍,他们给了卫潜春家族中任何一个子嗣都应该有的一切。他生来就是人上人。同样的,卫潜春明白,给予与付出的重量是等同的,他越待在这个家族,享受这个家族“无偿赠与”的权力,他的未来便越要遵守雷家给他规划的定数。
      卫潜春会老老实实地走上这条路吗?且看他的双亲是谁,就知道那个或许早已注定的答案了。
      二十四岁的彦莫停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彻底改变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来势汹汹时,正是个未来得及过冬的晚秋。他的母亲,卫彦,终于在年复一年地自我折磨中疯了。她不知何时搞到了雷贺书房里的重要资料,不知怎地知晓了雷家当前最重要的项目计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搭上了赫拉省以南的线,在雷家即将获得革命性成功时,霍然出手给了雷家雷霆一击,重创了当时本该更进一步的雷家,令雷家上下五年的准备和心血毁于一旦。
      母亲绝望而酣畅淋漓的大笑时常回荡于彦莫停的梦中,她仇恨冷漠的眼神,比任何一把开了刃的刀剑都要锋利,一抬眼,所过之处即是空气都被划破的割裂声。
      “这就是你们不惜牵扯进这么多人,也要获得的荣耀吗?可惜,我偏不让你们如愿。”女人巧笑如花,绚烂如少女时期心中仍怀揣着对世界最美好的梦时,她是整个雷家最没有本事的女人,却做了一件令所有雷家有本事的人都不敢想的事。女人再说话时声音低吟如飞蝶,它羽翼之上抖落而下的粉尘扑面而来,纠缠着动物界特有的窒息感:“这份礼物,喜欢吗?雷家的帮凶们。”
      当惨败的结局摆在雷家人眼前时,他们仍不能回神。他们不知道,卫彦对于雷家的恨意,竟然在他们无知无觉中疯涨如斯。他们也不明白,在连雷贺都不知道的雷家线路里,卫彦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些事。
      他们想不通,卫彦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们。
      在面对雷家人的疑问时,卫彦始终保持沉默守口如瓶。后来,大概是看出她的意思,雷家人不再做无用功。他们不想再在卫彦身上浪费时间,由于雷家原定计划被卫彦搅和成功,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地进行紧急部署,争取将这一次的惨烈损失降到最低。
      雷家在赫拉省以北扎根多年,底蕴深厚,关系网繁多紧密,当然不会因为这一次前进惨败而动摇原有的地位,丧失盟友和主动权。他们的行动,防的是更大的损失,还有和卫彦这个家族内鬼搭上线的赫拉省以南。
      卫彦的行为,的确是以卵击石。即便她在这波背刺中获得了胜利。
      还记得,不知是谁在电话里问母亲:“所以,后悔吗?”
      “不,我九死而无一悔。”母亲坚定的语气,更像是一种突破疯狂临界点的清醒。她少年时无可动摇的信念,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在母亲身体里躲猫猫多年的灵气,终于舍得冒出头来。
      或许是记忆深刻,母亲现在的模样实在罕见,鬼使神差地,彦莫停曾在临行前问过他父亲一个早知答案的问题:“父亲,你觉得母亲会后悔吗?”
      书房内灯火通明,个中陈设处处都透着工艺繁复,精致不菲。彦莫停在这个家里,既是享受这些的人,也该是创造财富的人。只可惜,他和他的父母一样,不甘于做囚徒做困兽,骨子里流淌着不该生存于此的基因。
      面对这个问题,那个从此以后彦莫停再未见过的男人坐在这个房间里唯一决策者的位置上,神情平淡一如既往,只有眉头难得轻扬,他用一种不知是骄傲还是欣赏的语气,注视着他和卫彦唯一的子嗣:“不,她不会。”
      “你的母亲,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勇敢,坚定不移。她是殉道者,只要她愿意。”
      这是他对彦莫停说过的,关于卫彦最多的话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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