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碎岁黏年

16、第 16 章

　　熊小杰踏着积满怨气的步子，叫周围花草都遭了殃，踢踢踩踩，歪歪斜斜，每一处都在释放着对温华“暴政”的不满。

　　“到底是何事？非得到了才说？”

　　温华不理睬那声声质问，自顾自地走在前头。计算着距离，也该到地方了。

　　她终于停在一处用烂木插在土里做成的碑，碑前一个小小坟头，孤零零的在这大山里，无人供奉，恐怕日后也很难再等到有人前来看看。

　　墓碑上刻着笔画深浅不一的墓碑主人的名字——何猛之墓。

　　托盛兰芝的福，熊小杰勉强还能识得几个字。他二当家的名字亦是他最先要求认得的。

　　他走上前仔细地摸了摸木碑上的文字，确认了许多遍仍不愿相信。就站在坟边，久久地愣着。

　　直到他猛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温华。面上无泪，只有怨怼。

　　温华猜他是把杀死何猛的罪责归在了她头上。毕竟若是没有她，他们的寨子现在大概率还很安稳。他不会失去收留他的恩人，也不用为了短暂的生存，跟在温华身边，处处都要受限。

　　她本不想在他接受这事实之前开口说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话。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是个聪明的，总该知道有些事只是早晚而已。我对我所做一切问心无愧，若你觉得是我害了他，我亦无话可说。”

　　熊小杰两圈眼眶微红，极力压抑悲伤，咬着牙问：“他怎么死的？”

　　“就我所知，狱中受刺，逃脱后被追杀至死。至于原因……”她摇头，神色无悲无喜。

　　“我知道了。”微弱无力的回应。本就不高的身子又矮了几寸。

　　他笨拙地磕了几个响头，与温华预料相背，没有泪水，没有咒骂。四周唯余风声。

　　突然一声轻笑，熊小杰习惯地将双手环抱，便朝着反方向原路返回，边走边说道：“难怪你今日如此通情达理，你若不带我来，还真以为是中邪转性了。”

　　他越是这般，温华心里头越是不安。

　　她快步跟上他：“如今你等不到他回来，若是想离开，我给你笔银子，你走就是。”

　　“我走了你怎么对付山上开茶馆那家伙？帮人帮到底，你事后多请我喝两杯当做报答就是。”

　　“你……”

　　“打住打住。”熊小杰转过身退步走，伸手打断温华：“今日都这般了。有什么要骂的，都先攒着到明日再说吧。”

　　他双手托于脑后，哼着没有韵律的调子，朝离开的方向前进。

　　那悠悠的轻哼，如雾一般，飘飘渺渺，洒遍临池山周。

　　温华着实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默默地跟着熊小杰，走走顿顿，顿顿追追，欲言又止地随行一路。时间流光一般划过，不等她想出该说什么来，就已经回到了下山后返回书院的那条小路。

　　草黄铺满视线，不细看甚至观察不到那条被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土路究竟藏在何处。但她却一眼就找到了，不是因为她目力多好，只是那路上停着辆马车，任谁都能一眼发现。

　　马儿安静地低头吃草，一个人影从车前跳了出来，奋力地挥手。

　　“回来了？”柳元牵着缰绳，马被迫转过头，看着温华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幽怨。她不知为何会对一匹马生出愧疚之心，立即撇开了眼。

　　宋温行拉开帷幔从马车里走出来，将双手往袖子里一塞，朝着熊小杰微微颔首。熊小杰可是一点学不会与人客气，高兴地蹦上车，连句多谢也懒得说。

　　温华抬头看过去，神色中说尽抱歉。毕竟当初是她偏要留下熊小杰，如今这无甚教养的罪过，自然也该她担下。

　　“你们怎么不回去，还在这里等着？”温华问。

　　“回去还得十几里路，总不能叫你们还用脚走回去。你受得了，那小子可不定要闹了。”

　　她抿了抿嘴，微笑起来道：“多谢了。”

　　“林小姐这么客气，倒是有些不习惯。”宋温行回了一个笑容，二人便上了马车。

　　车轮骨碌碌地转着，视野随着马车前行渐渐收紧，宅邸挡住夕阳，也挡住了风光。街上人们还是行色匆匆，不知是赶着回家与亲人吃饭，还是趁着天还未黑，多赚上几文钱。

　　马车停在林宅大门外，两个家仆迎了上来。其中一个接过了熟睡的熊小杰，将他抱回房休息。另一人朝着马车行礼道：“劳烦二位陪我家小姐到了此时，这马车你们且先用着，明日会有人去取。老爷这两日身子欠佳，就不好款待二位小友了。”

　　宋温行和柳元回礼后便驱车离开，留下温华与家仆二人立在林宅二字牌匾之下，目送他们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家仆拱手：“老爷备了饭，就等小姐回来同吃呢。”

　　温华笑着颔首：“我知道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们。”

　　“小姐说笑了，哪有主人不歇，咱们先歇的道理？请随小的来吧。”

　　穿过前院来到中庭，庭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并不似大户人家用饭时坐的那般大而奢华。恐怕是林老爷还落魄，与糟糠妻一同打拼时的回忆之物。

　　一旁老仆轻声解释道：“少爷小姐都已有成离家，老爷嫌弃大桌显得寂寞，才把这旧物搬出来。小姐和小公子虽非老爷所出，但也能让家里热闹些，老爷这些日子，精神都好了不少。”

　　这话说得温华不知该怎么接，她自打来了青州府，大部分时日都住在书院里，基本没回过林家，与林盛材见面也就两回。这让他老人家欢悦之功，她可不敢接下。

　　再说熊小杰那顽劣性子……精神不变差，反而还更好了？

　　林盛材和蔼地挥手，示意她坐下，一桌饭菜均是朝着温华那边偏去，甜腻腻油滋滋的菜肴还冒着热气。这些都是宫中少见的吃食，自然不是因其珍贵，只是口味太重，不利健康，膳房不敢常做。

　　“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这些都是那些孩子们最乐意吃的。小闺女若是吃不惯，直说就是，就当是在自己家，甭与老头子我客气。”

　　温华笑得拘谨：“不会，我也欢喜吃这些，烦林叔特意准备这么丰盛。”

　　林盛材那眼神，巴不得把眼前小闺女溺死其中，盯得温华头皮发紧。他不动筷，她也不敢动，二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坐了好半天。

　　老仆故作无意地低头咳嗽，林盛材这才恍然动筷，夹了一大块排骨放进温华碗里：“瞧我这记性，忘记你是士族闺女了。咱就是个做生意的，家里没有规矩，别拘着自己。你别拿我当长辈，就当是书院那些学子，想说啥就说，想做啥就做。”

　　他搁下手上那筷子，换了自己的筷子先吃了一口。他是怕温华平日拘束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温华埋头吃起来，院中静悄悄的，只有碗筷相碰发出笃笃声。林盛材吃两口便抬起头来看看她，往她碗中添菜。

　　“好吃吗？”

　　温华微笑点头：“您别光看我了，也多吃些。”

　　“好吃就行。”林盛材搓着手傻笑，目光紧紧盯着站在一旁的老仆，舔了舔嘴唇道：“那个，闺女咱……咱来了也有段日子了，有件事我也想说好些天了。你也知道老头子我……就是……，咱一个月能否回来个一两次？就吃顿饭就成！”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瞥了温华一眼，又失落地耷下枯皱的眼皮：“我就随口一说，快吃吧。”

　　“叔若是不嫌叨扰，我日后定然多回来。”

　　“怎会叨扰？你是个好孩子，小杰那孩子也乖得很，你们能来陪陪我，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林盛材激动地拍着大腿，欣喜地忘记了温华终归是客人不是家人，送到她碗顶的肉忽然停住，转了个弯进了他的嘴里。

　　他依旧笑着，似在做梦一般。换了双筷子，挑了一大块鱼腹肉，那块肉完整无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过。

　　“有好吃的不叫我？”熊小杰双手撑着桌面跳上凳子，向老仆拱了拱手：“麻烦您帮忙多添一副碗筷。”

　　“瞧你累坏了，便没忍心叫你起来。今日玩得如何？”林盛材慈爱地看着新来的孩子，心中喜悦更盛。

　　温华凑过去小声骂道：“你小子挺会看人下菜，平时怎么不见你这般知礼？”

　　熊小杰嘴里吃着饭，斜眼在她脸上扫了两圈，冷笑一声：“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我……”

　　“老爷，外面有人闹事。”

　　林盛材起身叫他们自己先吃着，他随来报的护院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温华也奇怪，林老爷一直与人为善，在青州除了李家再没什么人与之不对付。而李家更是不可能亲自上门闹事，传出去了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亏本买卖。

　　她看向熊小杰，熊小杰撇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只是速度不复方才。

　　“你招来的？”

　　熊小杰戳着碗里的白米，终于也吃不下了，嘀咕道：“大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