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拢慢捻》楠阿珠

3、第三章 十八十九（2）

　　有人说，娱乐圈最不缺美人。
　　也有人说，金钱与权力之外，美貌是这里一步登天的唯一捷径。
　　但对蔚晚而言，因为这张脸，她在这个圈子的谋生之路，从一开始，就格外艰难。

　　屏县这个全国著名的影视基地，每年拍摄古装剧成百上千，国内首屈一指的“造梦工厂”，是鹿明欢告诉她的。
　　她是蔚晚唯一的好友，也是当红偶像顾易凌的死忠粉。

　　高中毕业后进入演艺圈，站到偶像面前，一直是她最大的梦想。
　　可惜被她当老师的父母从车站亲自绑回家，差点没把她的腿打断，并剥夺了整个暑假外出的机会。

　　从南湖花园回来那天，蔚晚就发现蔚书芳不见了。
　　衣柜里她常穿的衣服带走了，还有抽屉里的证件和银行卡。

　　她向来说到做到，走得干脆，蔚晚的死活，从今往后，彻底与她无关。

　　不知巷子里是谁开始传起，说她跟有钱的富商跑去港城做人小老婆了，传言愈演愈烈。
　　在蔚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挨家挨户借钱的时候，她没少听到别人的阴阳怪气。

　　“你妈不是给你找了个有钱的后爸吗？找他要钱去啊，我家里哪有钱借你哟。”
　　“蔚书芳都不要你了，你还读个什么书，早点找个人嫁了吧，现在不领证也没关系，等生了娃再扯证也行啊，只要有个人养你。对了，我表侄在川菜馆当厨子，一个月能赚万把块呢，要不要给你做介绍啊。”
　　“你妈那么会赚钱，没把她赚钱的本事教给你？”
　　“......”

　　只有隔壁棚子里给人裁补衣物的程阿奶，从脏兮兮的用来装钱的牛奶罐子里，凑了一百块零钱。

　　程阿奶今年八十岁了，视力变差，裁缝手艺不比从前，找她做活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赚她平时的日常开支，这一百块，她可能要凑个半年。
　　阿奶布满厚茧的手捏住她的掌心，温柔地掂了掂。

　　“好姑娘，多读书是好事，别走弯路。”

　　蔚晚回握她的手，吸吸鼻子，笑着说好。

　　然后那个下午，蔚晚坐在阿奶的小板凳上帮她穿针、缝扣子，走之前她把一百块钱偷偷塞回牛奶罐子里，还多放了两张五十。

　　三天后，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买了一张去深城的火车票，离开前的傍晚，她去鹿明欢家跟她道别。
　　因为蔚书芳的缘故，鹿家父母对她印象一直不好，听说她要南下务工，这才不再阻拦她们见面。

　　听说她要走，鹿明欢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然后砸了她用来追星的存钱罐，把里面的八百块钱全部塞给她。

　　“不用，我不去上学了，用不着这么多钱。”
　　“钱多不压身。”鹿明欢哭得眼睛通红，鼻子也红了，“晚晚，你真的不读书了吗？你都考上大学了，呜呜呜呜呜，多可惜啊。”

　　蔚晚摇头。
　　“不读了，以后我赚了钱，再去上成人大学也可以的。”

　　“可是，你这么聪明，人又漂亮，真的要去电子厂打工吗？”

　　“嗯。”蔚晚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那里招工要求低，一进去就能上手，而且，工资也不错。”

　　鹿明欢想到什么，抽泣着翻箱倒柜，从抽屉翻出一张名片，郑重其事地交给她。

　　“蔚晚，去屏县试试吧。”
　　“在我眼里，你比那些女明星好看一千倍一万倍，求求你别埋没自己，这是我的梦想，但我心里清楚，我最多只是去那里旅个游，圆个梦，晚晚，你是不一样的！”
　　“既然现在没有退路，那就试试另一条路。”
　　“......”
　　*
　　蔚晚失眠一整晚，拼命构思她有可能的将来，最后在第二天早上退了去深城的火车票，换成屏县。
　　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相貌出众也不是她的错，或许是鹿明欢劝她时眼里的光太明显，她最终还是决定走一条从来不敢设想的路。

　　是有不甘心吧。
　　不想这样平庸懦弱地湮没人海，不想让蔚书芳觉得抛弃她是理所当然，不想那些人在她面前永远趾高气扬。

　　除了T恤牛仔裤，她甚至没带一套像样的衣服，拿着鹿明欢在粉丝团好不容易抢到的屏县群演联系人的名片，走进影视城。

　　联系人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叫泉哥，东北口音，说话语速很快，眯眯眼，第一次见到蔚晚打量了她很久。

　　“有公司吗？”
　　“没。”
　　他抽了口烟，望天，长叹口气。
　　“刚毕业？”

　　蔚晚点头。
　　她背着双肩包，扑面而来的学生气。

　　“来这当群演打暑假工？”
　　“不是。”蔚晚很快否认，“我想当演员。”
　　“是从群演做起吗？”

　　泉哥再次认真端详她。
　　“你这样的，想当演员，做不得群演。”
　　“哥也不坑你，你没背景又年轻，要想干干净净进这个圈子，我介绍你去当替身。”
　　“......”

　　就这样，泉哥带她进入新开机的剧组，成为一名替身演员。

　　多年以后，她依旧感谢泉哥的知遇之恩，剧组里与她关系不错的化妆师苗苗告诉她，她这样的外形条件，当群演一辈子都不可能有镜头，因为主演们不会允许镜头里做陪衬的绿叶比自己更加惹眼。

　　在剧组当替身的那半年，为了养活自己，蔚晚什么样的戏都接。
　　因为替身不是刚需，尤其对于她这样的新人，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必须比其他人都要拼命，才能得到剧组的认可。

　　她用最短的时间学会骑马，还跟武术演员学了几招耍花枪，武术指导笑着要把她收入麾下，又觉得以她的样貌属实屈才。

　　蔚晚每天领着温饱之外寥寥无几的工资，做着剧组里最辛苦的演员行当。

　　她在现场被扔到脾气暴躁的马背上，拍完女主骑马背影的替身戏份，被发狂的马狠狠甩到平地，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
　　她拍打戏时，被武打演员活生生从高台上推下，小腿骨折，剧组只出了医药费，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不问死活。
　　遇到年过三十，退居三线，不得志的女主演，看到她心生嫉恨，演戏时故意踩实在她脸上，狠狠碾压。
　　剧组的盒饭不够，她因为换装太迟没来得及领，只能在墙檐蹲着啃馒头榨菜。

　　......

　　她经历了很多，古装剧拍摄地有富丽堂皇的宫殿，但镜头之外的人情冷暖，往往要比这古色古香的景，凉薄许多。

　　苗苗不干活时经常来找她，她喜欢给她化妆，她说这是在打造艺术品。
　　跟着苗苗，她种草了很多廉价好用的化妆品，也慢慢学会化妆。

　　苗苗给她被主演打肿的侧脸上药，心疼地问她：“蔚晚你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她说如果她的社交平台账号火了，她就去接广告当美妆博主，辞了这破剧组的工作，再也不伺候这群少爷小姐。

　　蔚晚也说不清楚。
　　原本只想养活自己，后来慢慢发现，她喜欢上了扮演别人的感觉。

　　她可以暂时忘记自身的一切，完全投入到一个新的角色里，演绎截然不同的人生，体会角色的喜怒哀乐，渐渐觉得人生如戏，整个人豁达淡然不少。

　　虽然，她演得再卖力，镜头也永远不会朝向她。

　　她笑着回：“我想我慢慢熬，总有一天会等来一个出镜的机会。”

　　苗苗比她大五岁，来屏县有些年份，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见过太多想在剧组熬出头的普通人，数年后人老珠黄，只能默默离开这个最初承载太多梦想的地方。

　　但老天，总归待蔚晚不薄。

　　她一直担当女主武替的大制作古装电影，被投资方硬塞进来演戏的财团大小姐不愿意在镜头前扮丑，演女扮男装的乞丐角色，任性地罢演了。
　　剧本已经写好，剧组等着开拍，统筹组的人急得焦头烂额。

　　那时蔚晚还没换下当武替时穿的粗布衣裳，还有竖起发髻的男子装扮，眉目清秀又不失男子英气，无意撞进导演的视线。

　　“就她了！赶紧妆造，一小时后开机。”

　　机会来得太快，她愣在原地，苗苗已经欣喜若狂地把她拉到化妆镜前。

　　“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给你化妆了。”
　　“我相信你，即使只有一个镜头，也能瞬间抓人眼球！”

　　开拍后，这些天她当替身勤奋磨砺的演技没有白费，她的戏份一条过，导演很是满意。
　　她虽然穿着抹布一样的乞丐装，脸上脏兮兮一片，但那双眼睛干净剔透，实在叫人移不开目光，导演拍到尽兴时，还特意给了她特写。

　　“好！叫蔚晚是吗？戏真不错！”

　　那场戏拍完，得到导演夸赞的她心里像钻进几只欢快的雀儿，难得大方地跟苗苗去店里吃了全家福麻辣烫，不成想毫无背景的她无意间动了谁的奶酪。

　　第二天，一场大戏，她作为女主的替身，被女二泼了一桶又一桶冰凉的冷水。

　　十二月，屏县已经进入寒冬，南方小城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天，湿冷彻骨。
　　蔚晚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初雪。

　　她被冻得已经开始耳鸣，却听见女二号巧笑嫣然地跟导演撒娇：“陆导，不好意思呀，刚刚我泼水的动作角度不太对。”
　　“再来再来。”
　　导演坐在显示器前，根本不会注意她的状态，女二号比一个替身重要百倍。

　　剧组常见的霸凌，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蔚晚在心里冷笑，咬咬牙就过去了。

　　但那天正好是她经期的第二天，她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小腹抽筋断骨的疼，让她根本直不起腰，只能蹲在地上。

　　“蔚晚，你一个替身，在电影里露个脸，就会耍大牌了？”
　　女二号明目张胆地挖苦，让更多人因为她一个替身拖累剧组进度而鄙夷。

　　她咬牙，疼到额头全是冷汗，百口莫辩，实在没有力气起身。

　　就在她以为她撑不住要在镜头前倒下时，有只手伸向了她。

　　掌心宽厚，掌纹凌厉清晰。
　　她抬头，见到她今生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男人肤色偏浅，五官棱角分明，眸色凛凛，周身弥漫生人勿进的气场。
　　他一身黑色风衣，撞进蔚晚余光里袖口上精致的袖扣，上面刻着简明大气的镂空花纹，彰显来人的矜贵卓然。

　　对上他眼神时，他弯了唇角，握住她缓慢伸过来的手。
　　“别怕，我扶你起来。”

　　蔚晚看到他肩上零落的片片雪花。

　　原来初雪，早已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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