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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虎袖 ...

  •   小雨暂歇,天际一片茫茫的白汽。按照时日来算,卫柯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八闽地界。
      没有随行去琼州的苍山阁大部分人手都被他权子钦调来保护王宫,只留一小部分人留在那。苍山阁不是什么要紧地方,虽偶尔有刺客偷袭,却未曾得过手,相比之下玄门中对王宫虎视眈眈的却大有人在,自己每日一趟来往两地,白日里待在苍山阁,临近傍晚来到帝宫加固结界,一直守到第二日早晨,也不算顾此失彼。
      这天权子钦依旧站在帝宫高楼之上俯瞰而下,正准备让人去温一盏热茶,忽地隐约听见什么人在叫喊。
      叫喊来自帝宫大殿内侧,很惊恐的声音。他飞身翻下高楼,一下子就落在大殿外的石阶上。大殿里面着急忙慌跑出来一个狱卒,面如土色,口里全是练不成串的句子“大事不好了”“撞死了”总总。
      权子钦一把推开他,扶着佩剑一下子冲到地牢里去。
      一进牢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鼻端。果如他意料中那样,关押着向穆的那扇牢门外头围着三四个狱卒,狱长不知所措地站在牢内,脸色难看得像一只快要烂掉的桃子。
      权子钦穿过众人,一下子就看到向穆侧着倒在牢里,半边额头全是深色的血迹,眼睛半睁半闭,看不出是死是活。
      他立马冲过去捏着对方手腕,查探到对方那微弱却仍跳动的脉搏和气若游丝的灵流,微微舒了一口气。
      “你们对他用刑了?”权子钦从地上站起来回首看着众人。
      这座王宫里除却卫柯,大概剩余众人面对眼前这位高大男子始终都有不敢直视与不敢接近,再加其平日里对犯人用刑时的雷厉风行残忍决绝,大家甚至都觉得他残暴无端,行为诡谲,绝非善类。所以现下权子钦这么一问,许多狱卒看他表情莫测,都有点害怕,直直往后退开去。还是狱长冒着冷汗战战兢兢开口,说是以往都是两天一用刑,现下大王远去琼州,倒也没说如何处置他,这不已经好几天没对他动刑了,缘何会突然触墙自戕等等。
      权子钦道:“大王还想从此人口里得到先太子的消息,所以对其甚是关注。如若他方才真的死了,这里的各位谁也脱不了干系。下次看好他,一有异常举动就告知于我,这回他一条命尚在,我不会多说什么,陛下那边还能说得过去。如若下次再有情况,各位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众人虚捏一把汗,此刻皆是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生怕又惹权子钦不高兴了,这个男人会拿他们开刀。狱长则是连连道歉,头点地如同鸡啄米,说一定会看好这小子,绝不再犯云云。权子钦挥退众人,独自来到向穆身边,将人平放在干草之上,往他灵脉中输送少许灵流,以保其经络通畅,生命无甚大碍。
      做完这些,他想去掩掩牢门,顺便加固一下此牢密道内的结界。结界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一直都是卫柯下的,他只要稍稍检查一下就好了。刚起身的那刻,衣摆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低头看去,向穆一根惨白的手臂拉着他玄黑的衣摆,有种触目惊心之感。那人嘶哑声音断断续续道:“求…求您了,别打我。”
      权子钦怔住了,刚迈出的脚也停下了。他一定是以为自己要找法子惩罚他,故而如此惶恐。向穆见权子钦逆着烛光神色晦暗,皱着眉强忍着颅上剧痛和身子被鞭打还未愈合的旧伤一下子从草堆上爬下来,跪在他面前。
      他半张脸血淋淋地,抬头看着权子钦,泣道:“我不求死了,我不求死了…”他低下身子甚至还要向他磕头,拼命抓住那一片衣角,如若即将溺死之人抓着救命稻草。
      可是他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何等生杀果断,他凭何要宽恕自己,向穆自己都不信,可是他知道,自己求死不得落在这些杀人恶魔手下的后果,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去挽回些什么。
      身后烛光跳了一下,权子钦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一抹晶莹的反光。
      “求你了,杀了我…”那一刻,权子钦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少年,也是这样憔悴的模样,脸色比地上之人还要苍白,他们都是那样看着他,恳求他做些什么。
      只不过,前者求生,后者求死。
      都是少年的轮廓啊,他那时应该只比眼前之人小一点才对,就是这样哀凄的目光,模糊视线,恍若重叠。他居然在向穆身上,看到了卫柯少年时的影子。都是这样单纯,秀丽,悲伤,乞求。一种异样的感觉流经他脑中,他魔怔一样慢慢蹲下来,看着那人帕地要命却强作镇定的神情,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打你。”
      天知道,眼前这么一位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动刑时血溅到脸上都不擦一下,此前一直对自己冷若冰霜的男人,此刻正蹲在自己面前,拿手轻轻擦掉脸上一行乞求的眼泪。
      于是这眼泪,又多带了点别的意味,是卑微的感激,还是突如其来的感动,向穆自己也不懂。没办法,一个人什么也没有的时候,那个第一个喂他的糖果,必定格外香甜。
      权子钦让向穆重新在草堆上躺好,自己找来一块湿布为他擦拭额头。前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向穆根本就昏迷没醒,所以此刻这是他他有意识以来感觉出的权子钦第一次对自己的好,眼里又簌簌有了泪花。他一直躺在那,感受权子钦温热的手掌带着巾帕擦过自己的脸颊,动作那么轻缓,柔和,原来这位生杀成性的男人,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眼眶疼地隐隐灼烧,马上又要燃一样,全是异样的温度。
      他突然很想抓住权子钦的手,哪怕碰一下也好。颤颤巍巍地伸过去,那人却低声道:“别动。”
      他便放下手,双目更黯淡了,神思陷入了一片迷茫。
      权子钦后来什么也没说,一直到出了牢门加固完结界,神思一直都是恍惚的。
      卫柯绝对不会脆弱到躺着让他来为他擦拭血迹,然而方才,算是幻想此事的另一种方式吗。
      那个孩子是真的很怕很怕了,恐惧与伤痛让他与之前判若两人。先前先帝和太子还在的时候,他在宫里也偶尔见过那孩子,那孩子还叫过他权大哥,和他聊天时捧着要给太子吃的果盘偷偷问他要不要尝一个…那样少年天真的样子,现在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突然第一次有了别的想法,对卫柯来说,知道先太子遗留的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他第一次陷入了疑惑。
      那天晚上他睡得也不算踏实,总感觉隐隐约约要出事。
      第二日天刚露出一线浮白,月落参横,日光还未笼罩四野。他就离榻而去,出了帝宫,加固结界后往苍山阁而去。缘来梦境里苍山阁突然起了大火,十余人纵水而扑都无法浇灭。远远御剑立于山巅,他发觉远处苍山阁的方向并没有火光冲天,晨色里一片宁和,只有初升的朝阳飞光万里,美得惊艳了大地。他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微微缓了剑速,难得有兴致想欣赏一番冬日南国之景,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喧哗之声。
      凡人之事玄门本就不愿过多干涉,权子钦虽灵性不俗耳听八方却也无暇也不想顾及太多,刚要驱剑离开,忽然感受到空气里一阵灵流波动。
      下面有玄门里的人入了是非。
      他飞剑下旋,离着地面数丈高就看见一大波人围着一袖纹白虎的女子指指点点,两三人形容厌恶,面有忿色,似乎正在理论什么。那女子杏眼圆瞪,虽被众人围着指责,却也不输气势,就地和群人对骂起来。那豪爽架势不逊男子,瞧着颇让人有些畏惧。权子钦还没见过多少女人有这样骄蛮的性子,一时好奇上前了解始末原由,就听见人群之中一摊贩模样的男人皱着张苦瓜脸丧气道:“公子快来评评理,这天下,还有没有世道了…这丫头撞坏了我的东西,还打算就这么走了!”
      权子钦望着地下,一类竹子编制的锅碗瓢盆的确散落而下,看着那姑娘时,她手里也拿了些在捡,一边捡一边大口啐了声:“我呸!姑娘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之人!我只是路过碰巧走得急了,撞翻你的东西。我也打算向你赔礼道歉,可不曾想你居然讹我钱财,非说我撞坏了你的东西。你且好生看看,坏在哪儿了?”
      “毛乌头坶大坶小…就是坏了伐,竹子编的饭碗头,不禁摔噻!”摊贩夹着吴地口音嚷嚷起来,硬从姑娘手中抢过一只竹碗,“你看这碗口,岂不是给磕了边!”姑娘凑过去没看出什么,神色更愤愤:“哪磕了?哪磕了?”一旁有人起哄:“赔几锭银子就是了,哪来如此废言?”权子钦飘眼一看便知,这好多人扎着头巾穿着麻衣,全是路旁摊贩,晨起客官少,他们没事专门过来起哄的。不过是看这姑娘衣服穿得不错想多在她身上捞点细软罢了。姑娘还在和他们争个是非,可人多口杂,越抹越黑,那摊贩直接将所有东西收起来不卖了,专心和那姑娘理论。竹贩子见权子钦只是在外圈站着好一会没出声,干脆也不理他了,群人也大多只一心一意看姑娘和几个摊贩对骂。
      权子钦听了一会,突然在一旁开口道:“各位讲完了么?”
      他本身就嗓音低,语调沉冷却威严,此言一出群人纷纷噤声,纷纷回头朝他看去,就连那姑娘也侧过头来,疑惑地望着自己。
      那竹子摊贩站在人群中央,只看着外围那个起码高群人一头的黑衣身影突兀扎眼地站着,朝自己看来,那眼神压迫意味极强,里面甚至流露出某种瘆人的东西在空气里缓缓流淌。他的心脏一下子被捏紧了,然而嘴上还是犟着:“坏了东西不赔,这生意不好做啊…”
      权子钦面上倒也没什么特殊反应,或者说他脸上表情一直都没变,只是拨开众人来到那摊贩面前——众人也乖乖从两旁分去,毫不拖泥带水。
      “坏哪了?拿出来,给我看看。”权子钦道。
      摊贩哑然了。他当着姑娘面还可以讹诈一下,然而真的有个男人来理论,他自认为是绝对没有胜算的。其余众人又转换一副看他竹贩子好戏的表情退开些,幸灾乐祸的模样让人看着牙痒痒。
      “拿出来。”权子钦道。
      “公子…大官人,这里就不劳烦您了…啊呵呵…”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简直在这男人耳中可以说是细若蚊吟,他甚至拉起车子准备离开,却被权子钦一把拉住车缘,不让他离开。
      莫名其妙!他在心里咕哝两声,使劲推了那车一把。
      然而他很快发现,那力道,扭了两下车把都无以撼动,不由得一下子呆了。
      这男人,是和自己认真起来了。
      他愣愣地抬头看着上方那个过于冷淡俊朗的面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在摊贩此后数十年生命里,乃至年岁将至时都仍让其闻之丧胆的声音终于在他耳中如宣判一般响起:“和姑娘家理论就头头是道,到我这边又是另外一副嘴脸。摔坏了么…既然是你亲口说的,那我就成全…”猛一挥手,整座小车连着车上各种器物,被掀地腾空而起,在众人目瞪口呆下轰然炸裂,片甲不留,灰飞烟灭,空气中爆发出被火烧焦的木炭味,阵阵呛人。
      短暂的沉默后,围观群众中爆发出好几阵低呼,四散而走。大家都觉得大白天见了鬼,一座小车说烧就烧,说炸就炸,那男人一定就是传说中那种大妖人,谁碰了谁倒霉。权子钦则是完全没有给竹贩子任何思考的空间,一把攥住他的领子,指腹摩挲对方喉结,好像下一秒就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上那根筋脉。面上还是那么冷静,冷静地可怕:“收好了。”那竹贩双膝如泥几乎要瘫下,被吓得汗如雨下,嘴唇颤抖,面无人色,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地面上滴滴答答有水落下,原来是失禁了。权子钦皱眉,一把将他扔在地上,扬长而去。那竹贩子跪地不起,又哭又笑,突然感觉舌头深处一阵异样,亟欲作呕,一张嘴,从口里吐出一大块金子。
      权子钦走出去数十步,就听着那姑娘从后面高声喊到:“大侠且慢,大侠留步!”
      权子钦倒是站定了,微微侧目:“江北张氏,当今天下大派。张氏修士人人武艺高绝,女修亦然。为何受人欺负不还手?”
      “你知道我们?”那姑娘眉眼弯弯,方才被众人围着看不清楚,此一刻倒是看真切了,个子高高挑挑,面色红润,“我还以为过了条江,无人知晓白虎袖呢。”
      “张掌门射艺一绝,传说古时群兽作乱,张氏族人利用射箭拿下白虎妖,为了纪念,便命后世族人袖子上都纹着白虎。”权子钦道,“白虎袖,天下闻名。”
      “也只是江南的天下呀。我并非不打算还手,只不过他们非修非道,说起话来也是好玩,我本打算再理论几句的…倒是大侠你,着实有意思。”姑娘近了来,直勾勾望着他,好像要从他眼睛里望出什么秘密,“你是谁啊?出手极端,肯定是杀个人也不会眨眼的那种。”
      权子钦望着远处群山,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淡声道:“江湖之大,天涯之远,豪杰群英,比比皆是。何必在意某之姓名。”
      那姑娘只看到这男人眉目深邃,面上息怒不形于色,满是琢磨不出之味,倒也没多问,反正她自己也没报上名来,面上却因为结识了新朋友更加开心,突然拉起权子钦的袖子,仰面道:“多谢大侠你替我解围…要不这样吧,我现在请你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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