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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飞箭 ...

  •   天气冷到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飞扬的白雪抚过每一处山坡,那样无休无止地下着,千山鸟飞绝,河流,小溪,所有流动的东西都凝固了。
      邻近元月,每家每户却很少有热情点燃的灯火或是高高悬起的灯笼。烟花也没有放起,非是不愿意在此刻喜乐,而是根本没心思在此刻喜乐。此刻人人自危,他们都沉寂着,等待着那人间恶魔的首级能够代替灯笼一样悬挂在城门上空,那时他们必定能在满城的夜空上放起烟火,等待着每人都能渴饮那狗皇帝的血,庆祝修真界一大魔王的伏诛。
      丁芷在前一天夜里便清点好了上百暗卫上千修士立于帝宫前方一处空地。她仰头望着高高的卫氏城楼,那巍峨的迎风而立的巨大怪兽仿若也在睥睨着她,那神秘而庄严的大殿里就坐着那个满手血腥的人,城楼两边两点猩红的灯火就如同那吃人恶魔血红的眼睛,他在嘲笑他们的自不量力,他在张牙舞爪地向世人宣判,我死了也要拉你们所有人为我陪葬。
      卫柯正四仰八叉地靠在大殿高高的王座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脸颊两片飞红,嘴边噙起一抹诡异的美丽的笑。这座空寂寂的帝宫大殿此刻真正做到了没有生人气息,四下弥漫一股死人味与淡淡的血腥味,卫柯就着那腥臭的味道再次端起烈酒入喉,随后抬手一并抹去自己唇边酸涩,从前秀美好看而如今更显妖孽鬼魅一般的眼睛溢满吃人的目光,他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头邪祟恶鬼。脑中乱成一团,他眼前又滑过很多画面,映山湖边初遇,后山放起的天灯,卫肃的脑袋滚落在自己脚边,权子钦从山坡上摔了下去…他的眼底血红,细瘦如柴的手指一把掐住了酒盅,就像掐着谁的脖子一样。人彘邪术的反噬,刨去胸骨的疼痛,无数噩梦的折磨,失去权子钦的痛苦,大敌压境的愤怒,他如同真正的野兽一般咆哮一声,大袖一挥扫去面前案台上所有酒盏。
      忽然他又看见一只小小的纸人贴在墙上朝他张望。俊冷的眉目扫过之后,那纸人却消失了。
      权子钦,原来是你。他痴立在原地喃喃。不似生人的脸颊侧面溅满殷红的酒液,他好像饱食了新鲜内脏的鹫鹰一样,阴鸷地地把目光扫向别处。
      外头的夜色是那样深浓,他抬眼痴痴望去,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他看不到那遥远的天际线。他什么也看不到。
      一只羽箭轻巧地无声破空而来,撕裂格窗极细雕工极好的木头擦着他眼角飞过。只消一寸,那三勾箭便可穿颅入骨,如若击中他他立刻就能从王座上倒下。卫柯坐在高座之上一抬手便捉住了那羽箭,然后在指尖狠狠地将其碾为齑粉。他发疯般从高座之上飞掠而下,一下子稳稳落在大殿前城楼上。四下里的侍卫不知道都去了哪,没有任何人来护驾,一片安静,只有人声鼎沸的是帝宫之下,黑夜里那么多火把,那么多人仰头看着他,朝他扔石子,朝他亮武器,朝他大喊着“快下台”,朝他唾骂。卫柯在此时体会到了万人皆憎万人皆弃的感觉,猩红的目光一扫而过,那下面蚂蚁一样数不清的点点都是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混账,那么多,一望无边,他在此刻真正做到了江湖共弃,江湖共讨,但是他居然发疯般大笑起来。
      他面前没有任何遮挡亦或是屏障,他就这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他肆意地大展双臂,他没有注意到张氏的人正一点点从侧面攀爬上城楼。他发疯般在原地狂笑,随手就捏到了一只半空中飞翔的雀鸟,那鸟儿在他手中扑腾,他伸手凑到唇边一下子就咬断了那小动物的咽喉。凑到鼻尖轻嗅一下,他含着那端口处的血液眼神闪烁狂热的光芒,那模样绝对已然疯魔:“都来杀我啊!你们一起来!你!还有你!拿箭指着我啊!来,快来!哈哈哈哈哈哈…”用手指对着自己心口,他发疯般狂叫:“来,朝这里射!这里!心脏的位置!朝这里射!快!”底下众人望着这狂悖无道丧心病狂的帝君,呐喊声唾骂声更大了。
      另旁远远的高楼上,权子钦端着那把白鹤弓搭箭上弦,眯起一只眼睛,对准了高楼上那个人。
      他的手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他看到了那人异常的疯魔的举动,看到了那个人被天下共弃依旧猖獗肆虐的举止。他的三勾箭尖冷戾无情,破风无声,他就隐没在黑暗里,就那么看着那个人,他马上就要放箭。
      然而即将拉弦放箭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很多。
      “子钦,老夫想了想啊,这事还得是你来。只有你确切知道那魔头要害在哪,你说的可以一招毙命。”张斩海将一只羽箭递给他。
      他接过那只三勾羽箭,轻轻点了点头:“嗯,只一箭他就会倒下。”他的眸色在暗夜里没有一点光彩,那里头深邃地已经容纳不下任何江河日月。
      然后什么都没想地拿弓对准那个人,他还是停滞了。本想一箭放出,可他却就那样端着箭看着遥远的那个人,他忽然在心里问自己:你还爱他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爱他了,他已经不想去思考到底有多少原因能让他放下他的心,他从前与卫柯一起干过那么许多恶事,杀了皇子,清理天下,他手底下流过多少血,他脚底下踩踏过多少命。他不会数得过来究竟有多少人抱着他的腿哀嚎求他不要再杀他们,他在助纣为虐,他从前与豺狼为伍。只要他一箭射穿那人前胸断骨的位置,那人就一定活不了,他就能为天下立功,为天下扫清这个大障碍。
      可是,他真的忍心这么做吗。十二年的时光弹指一挥,他闭上眼,眼前全是卫柯幼时的样子。那样天真狡黠,顽劣却可爱。他怎么可能忘记。他痛苦地,他不得不延迟地在这一刻对自己说,别骗人了权子钦,你还爱他。
      但是你却没有选择了。他端着那把沉甸甸弓箭,就像端着自己那么多年来沉甸甸的心事一样,他瞄准了那人胸前旧伤,他知道身后张斩海在暗处注视,他知道张斩海在那一刻让他亲自射杀那人的目的,他知道他仍然在怀疑他。也不知道是恨意还是爱意哪个更深一点,他的心脏在那羽箭离弦一瞬剧烈抽搐起来,那么多的时光在他的脑海里分崩离析,他仿若自己身中数箭。他什么都没有放下,却什么都得放下。权子钦,你真是一个失败的人。
      那个人还站在俯瞰天下的巍峨大殿前,狂放地笑着,那个人仿佛自暴自弃地,没有施展自己作为帝君强大的灵力。实际上他的胸口太痛以及吃了权子钦带给他的毒药丸自己已经支持不了太长时间,此时傲然意气只是穷途末路前的昙花一现,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生命的流逝究竟有多快。
      羽箭裹挟着寒风,裹挟着凛冽的杀意,裹挟着那几年的时光,裹挟着,他的眼神,一箭扎入遥远的对面城楼上那个残暴君王的胸口。
      那个暴虐的人身子摇晃两下,往后仰倒。
      在那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静了。每个人都仿若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别人的心跳。那个年轻君王在城楼上倒地的一瞬,张斩海在自己身后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立刻,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他们的声音是那样响亮那样激动,以至于很多人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一味雀跃着,他们庆祝这个人间恶魔,为祸世间的大暴君的倒台,庆祝着修真界的重生。权子钦却呆呆立在原地,呆呆地仿若早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忽然在这一刻什么都听不到了。
      张氏的侍卫在那一刻蜂蛹上九重大殿前高耸的城楼,他们仍旧摆起严阵以待的姿势,以防那位帝君倒地并未死绝而会忽然地暴起。
      权子钦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去,默默消失在了黑色的暗影中。
      而当张氏的人接近那位君王的时候,对方正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没了声音。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前胸没有绽开任何血迹,那只尖锐的羽箭在被释放的前一秒往上偏移一瞬,击中了那位年轻的君王脖颈上项链正中一块巨大的宝石,宝石在那刹那四分五裂,流窜小小的光流,却未曾伤人分毫。帝王被羽箭的巨大冲击撞倒在地,后背砸在身后的石梁上,只是晕了过去。
      权子钦在城楼上瞄准卫柯的那一刹那就看见,那人居然还戴着很多年前自己赠给他的那只项链。恨意让他记不清送那根项链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爱意却让他心底一震。那个人居然还戴着那根链子,卫柯居然还戴着那根链子。
      “这根链子上注入了在下的灵力,只要你有危险,这根链子会保护你。”他那时是这样对年幼的小殿下说的。小殿下的眼睛如夜空上的繁星一样闪烁,他从那双眼睛里就看到了自己往后的余生。
      他最终还是将手往上抬了抬,没有将这东西射到那个人的致命伤口。但他斩断了那根链子,相当于斩断了自己与那人最后的联系。他不会再保护他,不会再牵挂他。
      然而,是这样吗。他欺骗得了张斩海,欺骗得了天下,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忽然觉得可笑,从前练过那么多绝情剑术,什么绝情剑,忘情剑,师父对他那么多谆谆教诲,到头来不想绝情的却是他自己,他那么果敢的人,在情之一字上却屡屡受绊,不能那么洒脱地真真正正地做到相忘于江湖。
      他生莫作有情痴。
      权子钦迅速顺着城楼巍峨的楼梯往下跑去,最后干脆运起轻功足底运气,一下子飞跃到了丛林树影里。脚底几个起落,他飞快往远处跑去。耳边雨雪纷纷,极速倒退的景象裹挟着风雪在他耳畔呼呼作响,刀割一样的触感却不再那么鲜明,在这一刻寒风大雪已然没了温度,什么人间纷争,什么江湖大义,什么万里江山。他都觉得全都是虚妄。他只是麻木地,木讷地,闷着头朝张氏地牢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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