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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知心 ...

  •   当时是,天下大变。丁芷在父亲身死后命人把他的遗体送回闽东好好安葬,大番游说江湖人投入她麾下对抗卫狗,并且直接在九重大殿前举行了掌门接管仪式成为了卫氏新掌门。那日在九重宫殿前丁张二人为首的江湖众人向帝君卫柯发动攻击,短刃相接打得那叫一个天地齐鸣天昏地暗,打了得有半个月,最终金乌西坠群鸦四散,卫柯受了重伤隐遁入九重大殿后茫茫殿宇中,而丁张二人各自领兵暂歇。
      卫柯不是卫氏真正血统的事情丁力源还没来得及告诉丁芷与江湖群众,这是先帝曾经在醉酒后无意透露给他的事,他在五娘娘身死后几年,甚至是卫柯当时都虚岁十六岁才从向逐廷的一个属下口中得知。他知道后就把那个属下灭口了。但那痴情的君王仍旧无可救药地喜欢着并怀念着五娘娘,他非但没有处置卫柯,反而还打算继续把他当做亲儿子一样抚养。于是这件事随着这些知情者接连的死去渐渐地被湮灭在尘世里,除了权子钦,这世上没一个人能再知晓了。
      后来几日这丁张两家盟友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来最终各自决裂,暂且退回原先故土暂且不提,卫氏附庸者受到来自各路群众挑拨大多纷纷倒戈,有的去了丁氏有的去了张氏。渐渐地天下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表面上知道仍旧只有卫族是王,毕竟百年传承一朝未破,王位依旧好端端杵在那,谁也无法摇撼分毫。然而已经有很多人心知肚明,如今张氏丁氏两家大派日渐庞大能够问鼎江湖,手下门人投奔而来的修士客卿不计其数,他们本就是江湖望族,收揽数百数千门口自然轻而易举,人数甚至超过了帝宫内的修士数量。直到半年后,张斩海与丁芷作风更是嚣张,不仅大揽门徒甚至还敢挑衅帝宫,卫,张,丁三族三分天下,达成了三足鼎立之势暂且不提。
      权子钦因为那天在大堂中透露了卫柯的致命弱点而被张斩海打消怀疑并收容他,将他留在了张氏。在这半年日夜难以入眠,每次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尸骨与卫柯的样子。这半年噩梦频多,一会是自己身处烈焰之中脚下万丈悬崖有人在后追杀着他往下跳,一会是海上孤舟卫柯举着剑在他面前要挖出他的心,回头一看母亲正坐在船头朝他笑。每次午夜梦回,惊魂未定满脸都是冷汗地从榻上坐起,他觉得自己甚至可能会随时疯魔。精神状态实在太差,脸上灼烧的痛楚也在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都不能忘记。他要把自己从前很多年很多年的爱意在那一夜间转化为一种叫恨意的东西,很有可能还已经转变为杀意。然后在很早之前阿娘的脸庞又会出现在他面前,她抚摸他的脸对他说,孩子,你一定要为我报仇。
      他在张氏后山为母亲立了一座小坟冢,母亲的骨骸在他落水后飘走了,他恨自己没能再把它抱紧一点。张琴琴后来把两只孔雀耳饰拿给他问是不是他母亲的,他谢过后便将它们一起葬在了那片土地里。他没事就会去那坐坟墓前跪上一会,直到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他才会撑在地上抱着那坟头一片草地默默流泪,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的懦弱,哭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每次想到那个诛人心的恶魔,还是会那么难受。
      渐渐地他越来越喜欢发呆,靠在张掌门另外为他安置的一间房内的榻上不愿起身,一发呆就是发呆很久。他会盯着外头暖色的日光一直等那洒满银辉的物事升起,他会看着那群飞鸟来回,看着彩云游走,但是他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在看他们。他在透过那里回看自己的过去,也在看那个人的过去。少年学剑,后入了帝宫,后来爱上了那个少年,为那个少年扫除了前进路上很多风雪,他们一起做过很多坏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他更加凶恶。后来少年长大了,称王了,有了女人,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隐秘的心思更是一再被压到心底。他很多时候看到那个人抱着女人朝他笑,他都会觉得是不是那个人在试探他,在踩他底线,在激怒他让他做出一些发自内心的事情来,甚至是让他先开口,他甚至在幻想那个人喜欢他。然后他又会想到母亲,他只觉得自己可笑,那个人若是喜欢他怎么会明知道他最忠孝,仍旧不放过自己母亲?即使是想把自己留在身边,可那个人的手段也不至于卑劣到如此地步。于是权子钦就断定是自己多虑了,那个人根本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从前的猜测与多少次一瞬的犹疑都是自欺欺人,他没那么特别,他没特别到能让那个人喜欢他。
      而且,向穆死了。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向穆没有挡到他前面,那死去的四分五裂的人应该是他。
      不,他为什么还要想这么多。那个人现在是他的仇敌,是虐待杀害他母亲的凶手。他还在心里为他辩解什么圆什么。他还要自我感动多少次才能罢休?难道真的要等到剖开那个人的胸膛掏出那颗血淋淋的物事他才能从那上面读懂五个字,我不喜欢你么。别想了,他告诉自己,权子钦,你别想了。你永远都不会原谅那个人的,你永远不会。
      他们的关系,已正如同置身那水火一样,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么……
      日复一日就这样魂不守舍靠在窗边或是榻上看外头景色,一个特定的宫女会定时来为他送饭,张琴琴有时会问他想不想出去走走,他都没有心情。心脏就像一只被戳得千疮百孔的沙袋,稍微动一下就能从里面露出无数东西,他没有力气再去干别的事情了,他的心脏再也不能漏出去别的东西了。他就这样神伤地一直坐在这,听着张琴琴和他说外头都发生了什么,一直听到如今卫,张,丁三分天下。
      “天下不再是那狗皇帝一个人的天下了。”张琴琴在他身边笑言道。
      天下不再是卫柯一个人的天下了。权子钦默默想着,然后心里的沙漏就一直一直往外掉东西,怎么都收不回来。
      又过了两个月,在他脸上伤口不再一碰就疼,受伤的眼眶流泪时也不再有灼烧的感觉时,张斩海带他去见了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需知春。需知春看上去是个很老很老的神仙,胡须花白却走路生风,踩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葫芦飞来飞去,谈笑风生。他此生不医身,只医心。权子钦告诉他自己的心医不好,需知春却摸摸他的灵脉对他说,我不需要帮你医好,因为你的心早就自己医好了。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的心没有问题。权子钦不解,需知春没有去动他的心而是帮他治了脸——需知春看出他在这场劫难前是个眉目清朗的人,他此生最爱美貌的容颜,看不得他们一点点的受伤。为了回报,他从权子钦头上取下一根青丝,就这么大笑着踩着大葫芦飞走了。
      回到府上,张琴琴看着他的新面孔大吃一惊。他自己也找了面铜镜照来一看,确实也有些吃惊——与从前的面容大不相同,大概是需知春这老家伙喜欢的类型,虽也眉目舒朗仪表非凡,然而总觉得骨相中少了几分坚毅多了几分轻薄,仿佛天生一副风流轻佻漫不经心的模样,低眉侧眼间倒是和卫柯有时的表情有的一拼。他又凝神盯着镜子注视自己新的面庞,张琴琴便捂嘴偷笑说大侠你这表情太深情了不符合你这张浪荡子模样的新脸,你要看着别人,人家一眼就要觉得不对劲了。
      权子钦想想,自己从前这么盯着镜子的眼神在看着那个人时也流露不少,于是有点惶然,转头便问:“这种表情真的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么。”
      “那不然呢?”张琴琴随口道:“你那天在酒楼上盯着那两坛酒的表情,不知道的得以为你看上那两坛酒了。”
      权子钦又去看着自己那新面孔微微露出笑容,铜镜上的人嘴角倒是一片凉薄,没有再露出任何引人遐想的表情了。
      江湖上,纷争仍在继续。
      上次一役,卫柯将丁力源推下山阶惹得众怒,丁芷飞身来取他性命,在九重宫殿上筑起的灵力防护墙被丁芷的灵扇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扇子余风穿过他的胸口,他隔着老远就向后仰去却仍旧避之不及,一下子前襟被撕裂,锁骨下方一道浅浅的伤疤,只差那致命位置仅有分毫。即便这样他都痛地不行,一连卧床数日全凭意念维持。殿外侍卫奔走不休为他抵抗,倒也与没能让那些江湖人士取得可乘之机接近帝宫,卫柯身子好些了站在高楼上又遇到丁芷不依不挠袭击他,他下了阴招与侍卫声东击西重伤丁芷,丁氏这才簇拥他们新掌门离开。
      手下很快便告知他如今天下三种局势之势,卫柯面色愈发冷地厉害,捏碎了手下王座上一截凸起的龙头木。一旁侍立的陈公惊道:“陛下,这龙头可碎不得啊,太上帝君与先帝留下来的宝物,龙头碎了,这被真龙庇佑的江山便也碎了…”他话还没说完,卫柯眉目就狠狠一凛!刹那间,面前案几上物件被他一扫而空!他扭头恶狠狠瞪着陈公,恍若忽然暴起的猛兽皱着鼻子凶相毕露,揪着对方的领子一把将他提起!这位从先帝一直服侍王族至今的老人颤颤巍巍捉着卫柯拧着自己衣襟的手,那衣料硌得他脖颈喘不过气来,陈公艰难道:“阿和,你不能这么任性…”
      “砰”一声巨大声响!卫柯重重把他掼到地上,陈公额头立马碰上地面台阶突出的石梁,痛喊一声,霎时晕了过去。
      卫柯冷漠扫视他一样,大踏步离座而去。他的脸色苍白到真正成为了蜡人,像是人间的恶鬼。一旁的侍卫在他路过时都战栗不已,他们的陛下此时已似被俯身恶灵,变成了一个十足十的,毫无怜悯之心毫无善意的罗刹了。
      大军暂且退去后卫柯身上又痛得厉害。江湖人士约定重新修整下年元月再次讨伐他,屠戮恶魔首级,在新的一年里图个好彩头。
      卫柯在此时心烦意乱,每日都处于极度焦躁与烦闷之中。在此之前虽然也有过大军压境的时候,可他那时都不急不缓泰然自若,缘何现在却感觉到了火烧眉毛般的危急。确实是火烧眉毛了啊,可他现在心乱如麻的情绪却是从未有过。他一烦躁胸口便又火烧火燎般痛了起来,就像刚刚把那块骨头自己割出来一样。他猛地把自己泡在了浴池中,一口气把自己扎进热腾腾乳白色的水里。胸口剧痛得到缓解,他吐一口气探出水面,忽然就在浴池便看到一人独立的身影。
      他揉揉眼睛上的水,发现那人还立在那里,静静看着他忽然转身就走。他失魂落魄地踩出水面追了上去,衣袍都没来得及穿,他赤着脚追出汤池外的大门。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看清了那人的眉目:英朗,坚毅,他看到了他的眼睛,从前一直看着自己的那样,深邃,温情…他甚至还看到那人默默低下头眼里的温度,可是为什么又要离我而去。他对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大喊:“权子钦!你回来!”声音带了剧烈的抖,他茫然地往前追去,可追到汤池门口那人却一瞬间消失了。
      卫柯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全身不着寸缕,身后是泱泱汤池,他呆立在原地,一阵接着一阵的心悸。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最近那么烦躁的原因。权子钦不在了,权子钦被他一个火球打下山坡,掉进湍急的河流里,他半边头脸都被打残,很有可能已经死掉了。如果他侥幸还活着,那一定是面目全非的一个人了,他杀了权子钦的母亲又毁掉了他的脸,那人一定恨他入骨,那个人不再会做自己的影子了,那人不会再跟着自己了。
      分明是在汤池边,可浑身冷得仿佛置身荒凉雨夜。他在这片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废墟中转身回望,残垣断瓦他看到了权子钦站在地狱里朝他凄凉地笑,怨债满身,拥抱人间朽骨。雨点划下来,于是他们的脸庞都模糊了,都看不真切了。
      他失去权子钦了。一旦认知到这句话他便觉得心脏像被人狠狠揪紧,整个身子仿若一瞬间被摔到谷底。
      他慢慢摩挲颈间那根链子,恍然间一滴湿泪顺着面颊滑落下去,氤散在浓稠的汤池边的空气里。
      卫柯默默伸出手擦去那一滴泪,感受到了那湿润的东西在指尖的温度。他在这一刻皱眉,把手心紧紧攥起,贴近自己胸腔前某处跳动的位置。他在那滴泪里真正延迟地读懂了自己一直晦涩的内心:“你原来一直都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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