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窥紫宸》洛阳花未晚

1、重生

　　凤元宸合上奏折，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伸手捏了捏泛疼的眉心，望着紫檀桌上堆积的奏折出神。
　　一箭穿心，本该没有生还可能。但是一睁眼，他发现自己不仅还活着，居然还回到了他十九岁的时候。

　　重活一回自然是喜事一桩，要是没有这堆积如山的奏折的话，就喜上加喜了。
　　凤元宸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的父皇不似史书里写的那般忌惮于他，反而对他疼爱有加，信任至极。奏折都是对半分，一半紫宸殿，剩下的都进了东宫。美名其曰，上阵父子兵，奏折一块批。

　　他深深地怀疑，就算没有他的好五弟趁父皇御驾亲征造反，他也有可能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东宫染血的那一日，若不是闻讯而来的九弟凤清衍为他挡下致命一击，他根本没机会将谋反的逆贼凤清铎一剑封喉，一同拉下地狱。

　　“凤清衍……”凤元宸低低地念道。

　　他的父皇凤柏肃虽然爱重母后，但也不影响他为了平衡朝堂势力与貌美妃妾有了八个庶出皇弟。可惜七皇弟与八皇弟一胎双生，胎里不足，还没满月便夭折。

　　为稳固太子之位，他或多或少地调查过几个弟弟，对他们的脾气性格略知一二。唯有最小的凤清衍，他仔细回想也只能得到其母为西夏和亲公主，不甚受宠的讯息。

　　“太子殿下，愚弟终于有机会……偿还您的恩情了……”
　　那个一直不受关注的九弟，本可以在宫变之时选择明哲保身，却义无反顾地来东宫赴死，在他的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凤元宸不明白凤清衍临死之际说的“恩情”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印象中，他并未帮过凤清衍什么。不曾带他习武念书，亦不曾带他出宫游历。有的只是逢年过节的一些虚礼，或是偶然相遇的嘘寒问暖。按理在凤清衍心中，他合该是个不称职的兄长。

　　“开阳，陪孤出去走走。”凤元宸摇了摇头，将乱如麻的思绪甩掉。

　　话音刚落，一身缃色窄袖劲装的圆脸青年身轻如燕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毕恭毕敬地跟在凤元宸身后。

　　中秋将至，微凉的风夹带着桂花清香拂面而来。一轮明月高悬苍穹，洒落柔和的清辉。
　　凤元宸停住脚步，垂眸望着自己的影子，有些尴尬地问：“开阳，九弟住在哪座宫室？”

　　跟了一路未发一言的开阳突然被点名，一头雾水地回道：“回太子殿下，臣不知。”他的职责是护卫太子安全，太子去哪他随行。太子殿下没去过九殿下的宫室，送礼跑腿又轮不到他，他自然不知。

　　一丝困意袭来，凤元宸又伸手捏了捏眉心，打算明日探听清楚再去看看凤清衍。正打算回东宫，敏锐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方拐角不远处传来。

　　开阳警觉地护在凤元宸身前，右手握上剑柄，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不多时，一个灰影从拐角蹿了出来。身量不高，头发凌乱，初观察估测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开阳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那孩子没料到突然有人挡住去路，临时想改变路线，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怀里捂着的东西掉在一旁滚了滚。

　　是只烧鸡。

　　凤元宸扫了一眼，那烧鸡沾染了泥土，已经不能入口了。
　　摔痛的孩子哀哀叫了一声，往前爬了几下，抓着脏了的烧鸡不管不顾地啃咬起来。

　　开阳上前，拎着孩子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受惊的孩子吞咽更急，直接噎住了。好在开阳反应及时，一掌拍在他背上。吐出喉中异物的孩子继续大口咬着烧鸡，生怕不能再吃到。

　　“扔掉。”凤元宸沉声道。

　　开阳上手夺下一会儿功夫就被吃了一半的烧鸡，丢在了草丛里。
　　发现自己逃不掉的孩子挣扎了几下，蔫蔫地垂下头，小手不安地揪着灰扑扑的衣服。

　　“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贼？”开阳掂了掂没什么重量的孩子，有点明白为什么他要出来偷吃了。
　　“我不是太监。”孩子闷闷地说道，左耳垂下的红色流苏微微晃动。

　　凤元宸心头一动，大虞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是不可能穿耳洞戴耳饰的，倒是北方的西夏有给满月后的男童穿耳带饰的风俗。
　　上辈子除了西夏使臣，他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装扮。

　　“抬起头来。”凤元宸慢慢走近，对上一双明明做错事却噙满委屈的霁蓝眼眸。
　　少年不安地抓着衣角 ，声音虚浮无力地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吃的，我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

　　“九弟？”
　　“哎？”开阳低头望着那双异族特征十分明显的蓝眸，结合凤元宸的低呼，当即反应过来，他现在手里提着的是当今陛下的小儿子。

　　他向凤元宸投去求救的目光，“殿下……”他是放人还是继续提着啊。

　　凤元宸平复心绪，把手搭在了凤清衍肩上，开阳顺势慢慢放下凤清衍，默默退到一边。

　　“小九……”
　　“咕——”

　　凤清衍的小肚子叫得着实响亮，羞的他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太……太子殿下，臣弟……”

　　凤元宸揉了揉凤清衍的脑袋舒缓他的不安，轻声温柔地询问他的意见：“小九，跟孤回东宫好吗？”

　　“嗯。”凤清衍缓缓点头，声如蚊呐。
　　“开阳，你先回去让膳房熬点粥，孤很快就回。”凤元宸吩咐道。

　　开阳依令先回东宫，他半点不担心这会儿会冒出个刺客。就算有胆大的找死，那可说不准谁杀谁呢。

　　月华如水，树影婆娑，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相互依偎。

　　凤元宸牵着凤清衍的手，随着他的步调慢慢走。他本来想抱着小九，但他不知道小九是害羞还是害怕，怎么都不肯。要牵手小九还扭捏半天，小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几下才怯生生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稍稍捏了一下凤清衍没什么肉的手，凤元宸蹙眉，一股无名火在心中蹿起。

　　母后管理后宫一向公正，从未因谁受宠或是失宠而苛待谁。小九生母虽是外族且早逝，但他是大虞的皇子，哪怕母后不喜他的存在，都不可能让他在衣食上有所短缺。

　　所以要么是主少而奴大欺主，要么是有人想给母后使绊子，想让她背上苛待皇子的罪名。
　　无论是哪种，背后之人他都不会轻放。

　　东宫重华堂，洗香香穿着太子幼时旧衣的凤清衍目光灼灼，对着半桌的美食咽了咽口水，迟疑地望向坐在他身边的凤元宸，腹响如雷也不敢动筷。

　　凤元宸盛了一碗鸡汤，推到凤清衍面前，“喝点汤水垫垫肚子，饿久了不能急着吃肉，不然肚子会不舒服。”

　　“嗯……”凤清衍捧着精致的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一碗下肚，他才开始动筷。

　　开阳办事妥帖，命膳房做的都是小食糕点和清炒鲜蔬，不伤脾胃。
　　看凤清衍吃的正香，凤元宸也拿起筷子夹起一只水晶虾饺，慢条斯理地享用。
　　等第五只虾饺进肚，珠帘外响起开阳声音：“殿下，天权求见。”

　　“让他进来吧。”凤元宸放下筷子，取出一方巾帕擦拭嘴角。
　　余光注意到凤清衍正费力地去够离他有些距离的水晶虾饺，他帮着推近了一些，“只准吃两个。”

　　刚喝了一碗山药莲子粥，再多吃虾饺夜半会积食的。
　　凤清衍听话地点头，咬了一口虾饺，眼睛亮了一瞬，又偷看了一眼凤元宸。

　　珠帘轻响，青衣文士脚步轻快，隔着圆桌在凤元宸面前站定。
　　“太子殿下，事已查明，克扣九殿下吃食俸禄的背后主使者是良妃娘娘。另外五殿下和六殿下时不时会去纤离殿，或是口舌之争，或是拳脚相加。”青衣文士平淡地陈述着。

　　在听到青衣文士提及五皇子和六皇子时，凤清衍筷子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被凤元宸逮了个正着。

　　“小九，老五老六经常欺负你？”凤元宸拍下凤清衍打算夹第三只虾饺的爪子，问道。
　　凤清衍咬着筷子，眼眸覆上一层雾气，“五皇兄和六皇兄下了武课就会来纤离殿拿我练手。”

　　“为什么不去告诉母后，请母后为你做主？”凤元宸边问边将盛着虾饺的碟子往远处推了推。

　　凤清衍得意洋洋地回道：“那是因为我把他们打得更惨……”他紧张地观察凤元宸的神色，发现他并未有生气的迹象，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他们打我耳光我就薅他们头发，踹我肚子我就咬他们耳朵，我能豁出去，他们也讨不了好，这才没去打扰母后。太子殿下，我是不是做错了……”

　　凤元宸对上那双可怜兮兮像被抛弃的小狗狗一样的眼睛，心霎时软了一半，“没有，小九做得很对。欺凌弱小的人不会因为你退让而放过你，反击是唯一的办法。”

　　“但最近打不过他们了，我隔两三天才有饭吃，都没力气把他们掀翻。”凤清衍撸起袖子给凤元宸看，白皙瘦削的胳膊上还有好几处没退下去的淤青，十分可怖。

　　凤元宸目光暗沉，轻轻地揉了揉青紫的地方，“还疼吗？”
　　“不疼了。”

　　天权咳了几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再待下去奏折就批不完了。”
　　凤元宸轻飘飘地递过去一记眼刀，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天太晚了，小九就在这里休息吧。”
　　“谢谢太子殿下。”凤清衍学着记忆中五皇子六皇子在太子面前的模样浅行一礼。

　　凤元宸已经走到珠帘处，听到凤清衍那一声“太子殿下”，叮嘱道“：我们是兄弟，小九以后唤孤兄长即可。”
　　“是，兄长。”凤清衍笑盈盈地目送凤元宸离去，一双霁蓝眸清澈明朗。

　　曲折游廊，风铃叮呤作响。天权开阳一左一右跟在凤元宸身后，一人满腹思绪，一人眉开眼笑。
　　天权忆起自己的职责，出声提醒：“太子殿下，九殿下他……”

　　凤元宸步伐不停，打断了天权的话，“你以为孤看不出来他在卖惨吗？”
　　“九殿下毕竟流着一半西夏血脉，忽视才能让他活得更久。”天权认真分析道。

　　“孤明白，只是孤已经决定插手。”不容辩驳的语气令天权的眸间浮上一丝困惑。
　　“升米恩斗米仇，望九殿下将来不会令人失望。”
　　“若真有那一日，孤会亲自打断他的狗腿。”

　　待凤元宸进了寝殿，沐浴安歇后，退至门外的天权再也忍不住，冲着傻乐了一路的开阳的脸就是一拳。

　　天权深呼吸，被人大半夜强行掀被子拖起来办事的郁闷，此刻算是彻底宣泄完毕，愉悦地背着手哼着小调往自己的住处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