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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战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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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花里我曾经最爱百合,雪白的花瓣,纵使在战火硝烟之地,仍然一簇簇开得安静纯洁。
那耀眼夺目的颜色,仿佛永远都不会凋零。
未央曾说百合是最配我的花。
这里是襄华的国都,硝烟弥漫的地方。襄华国已经和邻国风晔交战三年,战火直烧到国都城下。我的父亲是襄华的国君,长兄是国中最英武的战将,然而这一切名声,并不能抵了那战火烧灼。
我是襄华的公主,是国中最美貌的女孩子。父亲说我不应该生在这个帝王家,因为这个国家正充满了谣言,纷争和战乱,但是我并不遗憾。因为我是在他们的照顾下长大的,拥有父亲的威严慈爱和长兄的关怀呵护。
我挚爱父亲和哥哥。他们是我的屏障,臂膀和依靠,是我的梦想,陆地和天空。
父亲去城头督战,替换已经数日不眠的哥哥下来休息。哥哥回到我的身边的时候早已疲惫不堪,我帮他卸下沉重的濯银铠甲。头盔摘下,哥哥明亮的眼睛在高大宫殿里闪烁着快活的光芒。
“阿然,你知道吗?我今天在阵前亲手斩杀了敌人的骑将!”
我小心地用手巾擦拭他肩膀上的伤,伤口很深,似乎是被长枪突刺的。哥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束什么东西来塞给我,
接在手中仔细看了,是一束已经干枯的花朵,白色的花瓣凋零了许多。“喔,在战甲里都揉碎了……”哥哥惋惜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大把花瓣来。“阿然,哥以后再给你摘新鲜的,把这个扔了吧。”
“不,我喜欢这个。”我向哥微笑,对着铜制的镜子,仔仔细细地把那些雪白的花儿簪在头发上。哥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故意地揉乱,这是我们从幼年就玩的把戏,我笑起来,推开他的手。
仿佛残酷的战火没有发生,我们仍然是孩子。
然后哥慢慢地仰倒下去,他的伤口迸裂开来,那些雪白的碎瓣,被嫣红的颜色通透浸染。
哥始终高烧不退,昏迷。我冒险趁夜去城外为他寻找救命的蓝芯草。偷得了父亲出城的令牌,我溜出了外城。
夜色中的城墙是剪影一样的黑,城头的雉堞映下高低的浓重阴影。我弯着腰,在城墙的角落里仔仔细细地搜索着。忽然什么影像掠过眼角,抬起头来,看见在黑色的天空下,不远处的一个男子正把一条带挠钩的绳子掷上城头。看样子,他准备攀爬城楼趁夜入城。这是什么人?他要做什么?我看着他手足并用,已经爬上了丈许,忍不住喊起来:“喂!”
也许是忽然受了惊吓,他失去平衡,手一松,没有抓住绳子,一下子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泥土里。我有些歉疚,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你还好吧?”
“还好……”男子皱着眉头,一手按在腰上,我很是歉然,想了一想,从衣襟上解下一个白玉环来塞在他手里:“喏,补偿你的!我不是故意的啦!”
温润的玉环转在他的手指上,隐约看到他的脸色有些奇怪:“你——是什么人?”
“嘻……我叫襄窈然!我爹就是襄华国君!你呢?半夜三更爬城墙,不是奸细吧?”
“不是不是。”他慌乱地辩解道:“我叫未央,是城里居民。因为回城晚了进不了城门,才出此下策。你——真是公主?”
“不信?你看那玉环上,刻着我的名字呢!”
未央抬起头仔细审视我,眼睛中有我看不明白的东西,这种目光忽然让我迷惘害怕。但是他很快笑了起来:“小民拜见公主。有什么可以为公主效劳的么?”
“你真的愿意帮我啊?那就交换一下,你和我去找蓝芯草。”我开心起来:“我帮你进城。”
我想未央真的是个不错的帮手,他很快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我依约带他回了城。哥的伤势很快好起来,依然可以披甲征战。我去找未央道谢,毕竟当天我和他的交换是我一相情愿的强求,没有我,他一样可以轻松爬进城的。
未央给了我一个惊喜,百合花的花冠,比一切金银钗环都更让我像个真正的公主。我拉着他在花园里飞跑跳跃,开心得不得了。他赞叹说:“窈然,这个名字真适合你。”
我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指,眼光燃烧:“窈然,和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外面的天地,去没有战争的地方……”
外面的天地,未央的语气几乎令我怦然心动。
可是什么是没有战争的地方?给我什么样的幸福承诺,才能让我放弃我的国家呢?
“我不能。”我想了好久,却终于回绝了他。“我是襄华的公主,我的父兄都在为这个国家而征战流血,我想我有责任跟他们留在一起。我不会走的。”
未央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指,眼睛中的光芒忽然黯淡了下去。
“我明白了。”他低着头说:“你的身份,和我的身份,永远是我们无可逾越的界限啊。窈然,忘记我这个要求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乱起来:“我不是嫌弃你出身低微配不上王室!我……你知道我不是的!”
“我明白,不用解释,不用。”未央不抬头,只在手心里搓揉着那只白玉佩环。“我什么都明白的。”
我用力一跺足:“你……你气死人了!你明白个鬼啊!你以为我贪图富贵么?小心眼!”一面奔出屋外去。讨厌!我再不要见他了!
一直冲进宫殿,跑到哥哥的寝宫,扑进他的怀抱肆意哭闹,把他弄得手足无措,衣服上沾满眼泪痕迹:“哥!你帮我出气!你帮我嘛!”
“好好——”哥头痛地看着我:“是哪个冒失鬼?怎么惹到你了?”
“他……”我忽然害羞,说不出口,只用力捶打他肩头:“你问什么问啊!你们都是坏蛋!不理你们了!”
哥哥了悟般笑起来,眼光中充满暧昧取笑味道:“你看上谁了?我去告诉爹准备婚事。”
“讨厌!”我一拳捣在他胸口,然后逃离了他的屋子。
我想未央是被我吓怕了,连着三天守着我门外生怕我气个好歹。我终于忍不住出来见他,但是却很清楚地跟他划清界限。“你不喜欢,那么我们只做朋友。”
未央苦笑起来,他点头的时候,有一大把苍凉隐没在眼光里。
“你给我说故事吧。”为了转换话题,我要求道。
于是未央开始絮絮地讲,讲他听过的许多故事,神魔妖怪,鬼狐仙灵。他讲了好久,我在他的故事里睡着了,头枕在他的臂弯里,百合花冠掉落在地。醒来,看到他的脸,自觉不好意思,于是坐起身子,讲我的故事权做补偿。
我没有他那灵便口齿长天见识,只能说些许往事,父亲,哥哥,还有别的什么。我特意提及哥哥的英武勇敢,说他的战事胜绩:“你知道么?哥说后天带兵去抄敌人的粮道呢!”
“真的?”我不明白未央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他忽然站起来,甚至有些仓皇:“窈然,我还有事情,先走。”
他踩到我的花冠,百合花瓣零落一地,我赌气不去送他。
哥死了。
我那么英武勇敢的哥哥,那么英秀的,笑起来眼光明亮若星子的哥哥,战死在襄华都城下。他在包抄粮道时被伏兵截狙,流矢洞穿咽喉。他的尸体是残缺的,人头被悬挂在风晔大营的门口。
我戴上了象征死亡丧葬的黑纱。它箍在我的头发上,衬得百合花和我的脸色一发雪白了。我想我长大了,因为哥哥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不能哭。父亲已经病倒,我是襄华唯一能够主持事务的王室成员。
原来长大是这样。残忍绝望的感觉,隔断一切通向过往的道路。我不再是小女孩。父亲在病榻上传君位给我,我是襄华的君王。
我说未央,我要把哥哥的头颅夺回来。我要他完整下葬。未央忽然极其紧张。他说敌军大营防守严密,贸然行事会死。我说不怕。他叹息说窈然,你真的不适合做一个国君,你根本还是孩子。
他最后说,他会为我完成心愿。我忽然害怕了,害怕他劫营害怕他死。我是那么那么怕啊,缩在他怀抱里浑身发抖。他安慰我说不怕,递过来一盏清澈液体,散发浓郁酒气,说是安神的苏合香酒。
我喝了,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未央已经不在。身边放了木制的匣子,精美。按手启开,盛放了哥的头颅。哥的眼睛睁着,在小小的匣子里望着我,眼睛里是我熟悉的,战阵上的坚毅。他的嘴唇微微抿紧,抿成青铜的颜色。
匣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很奇怪的言语,居然是未央的字迹。
“窈然,投降吧。不要和整个国家一起战死。我不要你死啊。”
我揉碎纸条,把哥埋葬在我的宫殿前面,在他的墓地上,我撒满百合花瓣,雪白,如同飞越过天空的羽毛,或者是什么过往的祭奠。
然后我披上哥哥的濯银战甲,登上城头,命令军士击鼓。
鼓声沉重,城门洞开,我自引一军,列排阵形。风晔敌军缓缓逼近,我忽然被阵前骑将的面容刺痛眼睛。熟悉的眉梢眼角,本应该属于为我编制花冠,任我睡在他怀抱里的那个人。属于那个敌方的卧底。我爱上的人啊。
“未央。”我轻声唤他,声音小得自己都无法听见。毕竟长大了,依旧没有眼泪。手无声摸上雕翎铁箭鹊画长弓,推开,拉满,瞄准。
未央不做任何抵御防备,只忧伤微笑,我忽然想起他对我展露过的所有微笑,每一个都深印脑海,无法忘却。他依然立于阵前,白马重甲,身后大旗猎猎。我缓慢放开弓弦,锋镝破开风声,呼啸作响。未央的喉咙上绽开血色的花朵。他仍然保持那个笑容,身躯却跌落马下。
是什么液体,染红遍地雪白花瓣。
“如果不能给我幸福,请不要给我承诺。”
我缓缓拉开弓,瞄准其余敌军。
如这一切都是战争的后果,那么我愿意用我的最后一搏,用战争来结束战争。我将为了我的国家,王国的荣誉而战,不管我面对着什么。这一役过后,我想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襄华这个国家。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这片染满鲜血的土地上,还会不会开出那安静纯洁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