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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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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两个人的一生,可以就像火车轮下的并排双轨,相望,但是轨迹却永远不会交错。
这是多少年后,才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字句。残忍,而真实。
那时候,他家中富有,父亲姓夏,是资本家出身,操纵了附近地区许多物资的出入。小时候,他曾经随着父亲去看码头,看车站——无数的物资,沿着水,沿着轨,源源运来,源源运去。
海的尽头是天空,轨的尽头呢?还是路吗?
他出生在建国后,那时候,国家还鼓励民族资本家,他是受了优待的,上学直到高中。
高中,他遇见她。
她是工人的女儿,盈盈清秀,纤细的身材,却显得有些单薄,白色的裙子,黑鸦鸦的头发,披散开来,散发着野菊花的香气。一双眼睛,仿佛是盛着星子的夜空,晶莹。问她名字,叫做菊月。
他摘来金黄色的野菊花,为她簪上发丝,说配得上她。她不答话,只轻轻笑。当天暴雨,他送她回家。
她家就在火车道旁,父亲是铁路工人。广碧的原野,横贯过一双铁轨线,原野是大片大片的,浓到无法化开的深绿颜色,草丛里,到处都是金黄色的花朵,仿佛整个原野都洒满了黄金。
或者,是雨过天青,那黄金一样的阳光,洒在成簇的野菊花上所造成的罢?每一朵每一瓣都和她发际的一样,灿烂非常。
他从此至爱野菊花。
高中毕业时候,她邀请他来自己家。屋子很简陋,几乎是家徒四壁,但是小小的房间里,却插了各种花儿来点缀,使得苍白的房间格外明亮起来。火车轰隆隆地从窗外驶过,声音震耳欲聋,带起巨大呼啸的风声,吹动她的秀发,在房间里凌乱飘扬。他对她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简单的三个字,却被湮没在车轮与钢轨摩擦的巨响中,不知道她究竟听到没有,苍白的面孔陡然晕红了起来。
有人拼命擂门,良久火车过尽,他们才听见。打开门,是他的死党,踉跄绊进门来:夏未央,你家出大事了。快回去。
他拼命奔回家,父亲不成形状的的尸体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死于卧轨。作为反动派的家属,他被发配去蹲牛棚改造,家里被□□抄卷一空。
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他是地富反坏右,是□□,是牛鬼蛇神。在那场延续了十年的惨烈浩劫中,他不断被批斗,游行,白天做最艰苦的工作,夜里,经常有“工宣队”的人,还有红小兵来审问他:
家里以前那些资产,有没有私藏?是不是侵吞的人民财产?你父亲有没有其他反动情况?……
在岁月的劫数中,他渐渐被磨平,从前英俊的青年,慢慢褪去风流,成了最普通的工农。曾经握过钢笔的手已经被锄头磨满老茧,曾经的志向,愿望,爱恋,都在这些风霜中,磨成了不可掇取的野菊花。
日日的生活,只是在清晨被皮鞋踢醒,粗暴的声音在耳边吼道:出去干活!
在那些□□的背后,他曾经看到过一个白色的影子。那是她么?听人说,她家贫下中农,只有父亲是铁道工人,因为成分好,是当上了□□的。
挖水渠,修农场……还有什么?农场修在铁道旁边,乌黑发亮的钢轨,在日色下却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一个□□的“反动学术权威”被工宣队用坐喷气式的方法折断了颈椎而死亡,农场里充满了恐怖压抑的气息。低头干活的时候他心里曾无数次想过,也许只要像父亲那样,一头扑上去,扑向冷冷的双轨,扑向疾驰的铁轮,扑向没有颜色的死亡和金黄的野菊花,是不是就可以扑出这个残酷黑暗的天地呢?是不是就可以扑出他的命运,扑出他对她的思念呢?
终究比不上那些有经验的劳改者,那年秋天,他砌的一段墙塌了,砸伤了农场的牲畜。故意破坏社会主义生产,他被揪了出来,批斗。他不平,申辩,但是却惹恼了工宣队长。
□□们用铜头皮带抽了他一顿,把他捆在铁轨上。农场附近很荒凉,一天只在深夜过一趟火车,他们威胁他,什么时候交代问题,承认错误,接受改造,就把他放开。他倔强地抿紧嘴唇。也许,在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能,那么死亡也就不值得畏惧了罢。
月亮和星星升了起来。他努力偏转头看着四周。这里是西北方荒凉的农场,铁轨冰冷,地面坚硬,再没有那一片片的野菊花。天空广漠,大地贫瘠,这里是他埋骨的地方么?这个世界,除了她,谁还会记得他?
他暗暗数着时间。就在火车还有十几分钟就要通过的时候,他看到了她。
果真是她,清减了,瘦削了,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仿佛是盛着星子的夜空,晶莹,却已经换上了□□的军装。她摸出一柄小剪刀,三两下剪开绳子,他受了伤,勉强撑持着站起来,刚踏下铁轨,火车巨大的风声已经在背后呼啸而来。
雪亮的车灯里,他们看到了其他□□的身影。她猛然推他,低声喊:跑!快跑!别再回来!
手中被塞入一个手绢包,他咬着牙齿告诉她,等我去找你!一定等我!
奔跑的脚步终于没入暗夜。天明时分,疲惫已极的他栽倒在地面上,挣扎着摸出手绢包来看。淡紫色的棉布格子手绢,素净,上面用金黄丝线绣出的花朵,魂牵梦萦的熟悉。不多的粮票,油票,钱,抓在手里,温暖塌实。
他是逃跑的□□,更换姓名躲了三年,直到有人找上门来。依旧是穿着军装的人,一共三个,中年,稳重,给人以安全感。问:是夏未央同志?
他本能一摇头,报告首长,我不姓夏,我叫邱离。
夏未央同志,我们是组织上派来的,来调查你的□□问题。经审查,你父亲是爱国民族资本家,而你也是清白的。和大多数同志一样,你的帽子可以摘掉了。对你的劳教,批斗,判刑等一切都取消,在□□中受到的一切不公正待遇,国家将对你予以补偿。
他的手一抖,砸了一只搪瓷缸子。这一天来了,可是来得太晚。自从父亲被人贴了大字报,卧轨自杀,尸体被随意抛弃在铁道旁边,家里被抄,被砸,住址被当成杂物仓库,家人失散,所有的人都对他避如灾祸,他被发配到农场,十年风霜摧折,两度与她分别,隐姓埋名,过着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日子……
太晚了啊……从那次铁轨逃亡后,他就没有听到过她的音讯。
请问,我原来劳教的某某农场,有一位女……同志,叫菊月——你们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们就是从那里找过来的,听人说起过她。一位略年长的军人回答道:听说三年以前,因为私放□□逃走,她被当场抓住,批斗了很久,连带家里都遭了殃……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他震惊了,呆住了。
组织上可以给你安排工作,你希望到哪一部门?
铁道吧。他恍惚地说。铁路。随便什么地方的铁路。只要有铁轨就可以。
也许,在铁轨边,才能不断想念起她的容颜——盈盈清秀,白色的裙子,黑鸦鸦的头发。一双眼睛,仿佛是盛着星子的夜空,晶莹。还有那野菊花的香气,那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香气啊。
他成了一名普通的扳道工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着这份工作,听着火车轮撞击钢轨接头的声音。哐当。哐当。哐当。
铁轨附近,是他手植的,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将那两条寂寞的铁轨淹没在一片金黄中。
那两条铁轨,寂寞的,互相依靠的铁轨,延伸向没有尽头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已经不再追究。失去了年少的锐气,失去了她,他的生活只剩下那寂寞的清香味道。他多次托人打听,自己也曾寻访,却再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仿佛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他终身未婚,只收养了一个女婴,起名叫做菊梦。
女孩一天天长大,他给她买白色的裙子,把金黄的野菊花插满她漆黑的头发。看着她欢笑,蹦蹦跳跳地在花丛中玩耍。在她慢慢长大的时候,铁轨上火车带起的呼啸风声,已经染白了他的双鬓。
再后来,上面部门有人通知他,由于附近河水上涨,这里的铁轨要拆除了,火车将改道从南边另一条路行驶。
施工那一天他在场,看着铁轨被一段一段起走。无论是身边还是极远处天际接云,两条长轨都紧紧靠着,中间的距离,不宽,也不窄,始终是那么多。
他忽然扑倒在轨道中间,泪落如雨。
原来他们两个人的一生,就正像这命运车轮下的双轨,可以相望,但是轨迹却是永远不会交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