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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3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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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线似利刃一般,时刻不停歇的从万丈高空俯冲而下,擦过将士们粗糙的面庞。冰天雪地之中,偏偏生出灼烧一般的痛感。
这痛楚转瞬即逝,又络绎不绝,不会划出血淋淋的伤口,也不会划破人的皮肤,却无法忽视,始终消磨着这英勇之师的意志。
“援兵什么时候才能来?”
一个小战士瘫倒在雪地里,身下是与他身穿同一战甲的人,与小战士不同的是,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一波的漠人大军被他们打退,下一波却不知何时就会再来。可小战士已经拿不动武器,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战士身旁,是一个骨瘦如柴,须发尽白的老兵。老兵还能坐着,一只腿上插着一根箭矢,却没有人能给他医治。
老兵抓起一把白雪,点缀着似乎像是红浆果酱一般的红色,融化在他口中,却吃不出那令人不适的血腥味道。
他口中本就充斥着血气,这口染红的雪水,甚至将他口中的腥气冲淡了几分。
老兵满足地咂了咂嘴,声音沙哑,几个字是挤着说出来的,模糊不清。
但小战士还是听懂了,他说:“不会有援兵了。”
小战士看着天,风雪没有停下来的样子,第一波死去的人,尸体已经被掩埋大半。
“我们会死吗?”没有害怕,只是孩子单纯的提问,他在求一个答案。
老兵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地面便轰隆隆颤栗起来,一个还有力气的年轻士兵惊恐地高声大喊:“敌军来了!”
小战士伸出手,想要拿起落在身旁的那柄剑,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已经罢工不干了。
他们没有将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慕家军的威名此后定会传遍整个大程——如果那时大程还存在的话。
又是一声呼喝:“不是敌军!是援军!援军来啦!”
小战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迎接满天冰雪,举起了他的那把已经断掉的剑。铮铮铁骨如钢刃,马踏大漠冬雪残。
那日,漠人失去了主心骨,被大程援军打得节节败退,最终缩回漠国,成就了慕将军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的伟大功绩。
那日,才有番号的慕家军打出了大好儿郎的不屈英魂,彻底让慕这一字,在大程军伍之中有了赫赫威名。
那日,三万慕家军,将帅被俘,仅剩五百人活着回到家乡,吃上了他们期盼已久的裹腹之食。
却无人为他们死去的战友讨回公道。
这是慕饮秋在定州府时讲给她听的,在遇到那个让他开怀大笑的战友之后,他看到了站在二楼,凭栏观望的唐朝朝。便将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了他。
慕饮秋身上背着慕家军两万五千条不止的人命,依旧不要脸的活在这世上。享受着这原本无需存在的荣光,却找不到一处能够对他们的牺牲有所交代的地方。
如今,他们已经回长安许久了。
积雪消散,回归于可见或不可见的天地之间。长安的街道上遍地都是好看的花。有的叫的出名字,有的则只能被称作野花,却不妨碍它们都有独特的美丽之处。
这番美景,府中那小两口还算喜欢。她这位当家的妇人却无心欣赏。
算算日子,他们回来这长安也已经有小两月之久。
长安城的日子一切如常,慕饮秋还是那个经常逛花楼,吃山珍海味的奢靡将军,但这一次他办好了福州匪患一事,不论是朝中还是市井,对他的批评声都少了许多。
可令唐朝朝觉得疑惑的,是这陛下对慕饮秋的封赏。按理说慕饮秋这一次办成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为剿匪征战出了不少力气,加官进爵应当是板上钉钉之事。皇帝却只赏了将军府黄金百两,着实是有些抠门了。
但这对慕饮秋来说却是个还不错的奖赏,若是加官进爵,反倒让他心里不舒坦。这个人,压根就不想升官,更不想给朝廷干活。
他接下福州的事情,是因为他要铲除妄想吞没他国家版图的宵小国度,是为了……谋反。
这事成了唐朝朝郁结于心的魔障,尽管她不能就这般断定慕饮秋就是那要谋反之人。毕竟当日在那酒肆旁,那谨予承说的那番话,显然是故意讲给她听的。
直到慕饮秋亲口讲出了他在北境的那段经历,唐朝朝便觉得他背着这么大压力,脑子一昏便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也无可厚非。
如果她是他,或许会比如今的慕饮秋更出格,更暴戾。再坚强的人也难以承受住这么多冤魂的哭喊声。
唐朝朝完全可以理解慕饮秋的一切行为,就凭他要承受的一切。或许死掉对于他来说,不足这件事带给他万分之一痛苦。
他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他企图通过玩乐逃避现实,又总是因为痛苦驱使他为这现实谋一个交代。
不论他做什么,都没有错,这是这个时代欠他的!
在那段故事里,慕饮秋只将他被俘后反杀敌军主将之事用一句话轻轻盖了过去。但这其中究竟经历了何种屈辱艰险,他越是不说,越会让听了故事的人想得可怖。
纵使这般,唐朝朝仍然无法接受一个有着叛国之心的人,与她以亲人关系待在一起。
倒不是因为她对这个国家有着多强烈的归属之情,只是她也并非感情用事之人,失败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如若这世上只有她孤单一人,她可以跟着慕饮秋上刀山下火海,可以为了他的仇怨放弃很多,甚至可以为了他拿起刀剑,剑指龙首。
理由很简单,他救过她,她喜欢他。
可她偏偏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她有父母亲人,她不能像一个忠诚的报恩者,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她的救命恩人。
但慕饮秋却没有给她回应,这令她很难安心。
一如平常,慕饮秋带回来了两袋玉面坊的点心,坐下后将纸袋打开。
面点的甜腻味道瞬间冲出,都是唐朝朝喜欢的样式。
慕饮秋话语中有些得意:“我回来时刚好赶上最后一批出锅,新鲜的,还热乎呢,快来尝尝。”
一如往常,慕饮秋总会在回家时给她带些吃喝玩乐的小东西,还总能把她的喜好记得十分清楚。无论是口脂的颜色,还是点心的口味,从来不出差错。
这日子过着还是幸福的,有时总令唐朝朝陷入一种此后都将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这几日,她总是梦到战争。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将军。”
“嗯?”慕饮秋看着她的目光总是温和的,与看旁人截然不同。
“你答应过,会放我回家。”
慕饮秋的目光从她脸上移了下去,看向手上捏着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糕点,沉默着将之送入口中。
唐朝朝微愣,记得慕饮秋平日是不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的,除了她从苏四娘那里拿回来的糕点之外,慕饮秋就没有吃过这些东西。
他小口小口抿着,也不配着茶吃,就那么干巴巴地,一点也不觉得噎地吃掉了一整个。
之后才轻轻说道:“真的这般想走吗?在长安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慕饮秋说的慢悠悠,不像是问唐朝朝,而是对着自己说的。
唐朝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这样能让她克服羞愧与胆怯。她收敛表情,认真且诚恳:“朝朝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女,该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能与将军有缘走过一遭已是幸运,还该……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才是。”
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底气。
慕饮秋没有就这她这拙劣的借口剖析,而是又拿起一块糕点,用手指一点点碾碎,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若是我说,我反悔了呢?”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慕饮秋专心地捏着手中的糕点,唐朝朝站在床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慕饮秋反悔了,没有任何缘由,轻飘飘却不容人质疑地反悔了。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但亲口听到慕饮秋说出这句话,她仍旧有些难受。
她恼怒道:“可你明明答应过我!”
唐朝朝没有再称呼慕饮秋为将军,但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慕饮秋依旧是淡淡的,重复着那句:“可是我反悔了。”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唐朝朝,将她逼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的低头。那眼神中是逼迫,是审视,是不满,是不甘。
慕饮秋好像变了,这一次不仅仅是对人展现的样子变了,他的心性也变了。
他双手压在唐朝朝肩膀上,说:“你既然已经嫁给我,便从内到外都是我的。我慕饮秋想要的东西,不管是黄金,权利,你,还是这天下!”
他松开手,笑容奸邪:“就没有我得不到的!”
“你疯了!”唐朝朝震惊道。
慕饮秋摇摇头:“我从来都是这样,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在那将我和我的尊严都踩在泥土里的地方活下来,还能绞杀他们三员主力大将,使得这个国家反败为胜的?”
慕饮秋的状态开始不对劲了,若再放任他这样下去,发病只是早一时,晚一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