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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相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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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说是全家团圆的时候,处处喜庆热闹,人们翻出自己最开心的一面,说着一串的好话,好像整一年的吉祥都攒在这几天了。
饭很快就能吃饱,饭局却可以持续很久,桌上的菜还剩一些,但没人动筷了。幸好小孩子有提前离席的特权,小杰拉拉她的手,两个人躲到爷爷的书房里。
她们从架子上翻出一个旧木头匣子,里面是一副围棋,盖子的木头都缺了一块,表面油彩剥脱,隐约能看出画的是两个人在下棋。
小杰把布做的棋盘铺开,拿着黑白子在手里捏着,“姐姐,你会下棋吗?”
“不会。”林杰对这些游戏一直都不擅长。
“哦。”小杰有一点失望,她曾经看堂哥玩过,不知是谁教的他。她之前和堂哥玩过一局,规则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要用棋子围起来吃掉对方的棋子,但一点章法也不懂,被他团团围住,输也输的稀里糊涂的,一点游戏的乐趣都没有。
母亲也不会下棋,父亲是会的,但他都不陪自己玩,都没有人教她了。既然姐姐不会下,那就说明,她一直都没有学会过下围棋。
“我们玩五子棋吧,棋盘都差不多的。”林杰拈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正中,“五子棋很简单的,你看,只要你的棋子连成五颗一排就行。”
“五颗一排?”小杰试着拿起一颗白子,放在了林杰的黑子旁边,“横竖斜都可以吗?”
“对,就这一条规则。”林杰又放下一颗子,“他们会玩的可能会有些套路章法什么的,但我也不会,我们只是玩就好了。”
这种游戏大概新手都有一段幸运期,小杰连玩了两局都是赢的。
“还挺好玩的耶。”小杰拍手笑道。
“对吧,其实简单的游戏才更可玩。”
之后两人又玩了几局,有输有赢,开心极了。
“好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林杰落下最后一颗子,“他们都吃了两个小时了吧。”
“哦,好吧。”小杰站起来,拿过一旁的棋盒,和林杰一起拣棋子。
回到家已经不早了,母亲催小杰赶快去睡觉,自己则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父亲絮絮地说话。
里屋的门没有关,小杰也还没有睡,夜早已安静下来,父母的说话声远远传来。
“你看今天老太太说小宝的事,又说他在外面喝酒什么的……喝的醉醺醺的,家门差点找不到。”这是母亲的声音。“小宝”指的是叔叔李成宝,是父亲姐弟三人中的老小。
“老太太就是太操心小宝,就那一次,也是出去和他老板一块喝的酒,跟多大的事是的。”
“哪是怨小宝,还是觉得孙娇没照顾好呗。”
父亲没有接话,只有茶杯的声响。
“你就听不出来老太太的话,还是心疼小宝呗,又说他喝了酒回家在那吐,孙娇都不知道给他煮碗热汤的。”
……
第二天是初二,传统习俗上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但在小杰的记忆里,母亲好像从没在这天正日子回娘家,都是后几天找相熟的赶车行租辆小车带着几包吃食礼物走。
哪怕这天不用出远门,也是要早起的,因为姑姑姑父要来,姑姑这个出嫁的姑奶奶从来都是贵客,姑父这个女婿就更是贵客了。
父亲在家从不会顾及小杰想睡觉,外间的说话声,东西的碰撞声把还在梦中的小杰吵醒。
“快把小孩叫起来,吃完饭咱就过去了。”
“着什么急?”母亲身上还系着围裙,“又不用她干什么,昨天睡的晚,催她干什么?”
母亲推开门,语气平稳,稍放小音量喊小杰,床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应了一声。
“醒了啊,快起床,一会吃饭了。”
小杰自己穿好衣服后,一回头就看到了林杰。
“姐姐!”她小声叫了她一声,就被母亲催着吃饭去了。
吃完早饭,母亲收拾完餐桌,打开衣橱开始找衣服。她今年过年没有裁新衣服,只给小杰做了一身。昨天穿的那件裙子上溅上了一点油,她找出自己仅有的几件体面衣服,往身上试。
“这一件,娘,穿这件。”小杰在母亲身边发表意见。
“是不是还是这件好看一点啊?”
“这件,这件,那件不好看!”小杰正是开始有主意的时候,现在母亲给她买衣服都要问她的喜好了。
“嗯,是鲜亮一点,还是这件吧。”母亲把两件衣服又往身上比了比,点点头。
换好衣服后,母亲又用手拢好头发,在木制的梳妆台上找出仅有的几件发饰,插在她顺滑的发髻上。
父亲在外面拿着一张报纸,一条腿翘起来,等了一会开始催促:“又在收拾什么啊?这都几点了。”
“我总要梳好头吧,姐姐他们中午才到,晚不了。”
“磨叽!女人家就是麻烦。”父亲不耐烦了。
母亲不回应了,低下头悄声跟小杰说:“动作快点,你爹着急了,去把你的新棉袄穿上。小源的衣服我给他穿好了,你把他领出去吧。”
小杰被父亲一吼,多少是有点怕的,听了母亲的话,定下神来,“哒哒哒”跑出里屋,按母亲的话去做了。
他们到正院时大概九点多,小杰牵着弟弟李源,小源现在两岁多,会走路了,小东西长得实在可爱,小杰很喜欢他。
小源还走不稳,她慢慢牵着他,低头冲他笑,小孩也露出一个甜的要化掉的笑。
奶奶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笑着夸小杰:“到底是大孩子了,懂事了,知道带弟弟了。”
她招手把姐弟俩叫过去:“奶奶小时候,家里弟弟妹妹都是我带大的,小杰也是家里老大,你对弟弟好,将来你兄弟也记挂着你,兄弟姊妹,就是要互相关照着。”
林杰眉头一皱,有一点不悦,小杰现在只是单纯地喜欢小孩子,奶奶却把它夸赞为姐姐的责任,她不希望这样教孩子。
小杰没有说话,她隐约觉得别扭,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笑着帮她回应:“她就是喜欢小孩,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可有姐姐范了。”
一家人听了都笑。
说了两句话,母亲就去厨房忙了,李家就算是乡绅之家,每个院里也只有一个佣人而已,许多事都要母亲亲力亲为。
小杰带着小源在院子里玩,院东角是厨房,炒菜声传来,那是母亲所在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叔叔一家来了,小杰有点局促地打招呼叫人,然后很快转移话题,用弟弟做掩饰,教他叫人。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叔叔和姑姑一家总让小杰觉得没有很亲密,总有一层高高在上的隔阂,让她不想接近。
快到中午时姑姑和姑父坐着小汽车来了,这可算一件高级的稀罕物。
一下子屋里热闹起来,小杰跟着喊了一声“姑姑、姑父好”尽了礼节就不做声了。
堂哥跟他们倒是很亲近,问姑姑浩哥哥怎么没有来,什么时候能回来。
浩哥哥是他们的表哥,比他们大好几岁,这时中学都快毕业了。小杰其实一年也见不了几次,但堂哥很喜欢这个大哥哥,能带着他玩。
姑姑开心地和她娘家侄子说话,“你浩哥哥在他奶奶家呢,他过完年还要补几天功课。”
她拉着堂哥的手,拉到姑父跟前:“小启这次考试可厉害了,拿了两个甲等呢,是不是?”
奶奶坐在上首的座位上:“才二年级呢,考试也简单,不过小启也确实用功了,功课常被先生夸。”
她说着想起旁边的小杰来,“小妮儿也是甲等,我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
母亲推了推小杰,示意她到奶奶跟前去。
“小妮儿也厉害,妹妹向她哥哥学习,咱家的孩子都是读书的料。”姑姑显得很高兴,娘家孩子的优秀让她格外有一种底气。
姑父笑着拿自己孩子自嘲:“小浩就不行了,越大越不愿意念书了。原来跟着老太太的时候多好啊,还是老太太会教孩子,连女孩子都这么优秀,都是老太太的功劳。”
又是这样。
又把她和哥哥放在一起,说什么“奶奶的功劳”。
她从小到大都是娘带的,她的成绩是自己考的,凭什么要被放在次一等的位置上,还要归功于从不曾善待她和娘的奶奶?
小杰在心里愤愤地想。在正院的饭桌上,她被当做一个乖巧的孙女,家族兴盛的点缀被提到时,她都感到发自内心的排斥,越被归入这个家,越排斥它。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巧的玩具,被人按他们的需要摆弄来摆弄去。
小杰和林杰内心升起相同的反感。小杰悄悄伸出手,拉住林杰的衣服。林杰低下头,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心里升起难以言说的不适和愤怒,在她情绪独自滋生,向上生长的时候,她能感受到林杰的共鸣。
这是世上不存在的,绝对的共情。
“浩哥哥都读中学了,肯定比我们小学生厉害啊。”堂哥礼貌又自如地回应姑父。
“哈哈哈,小启是真懂事了,”姑父扭头对叔叔说,“我跟我街坊喝酒,他家孩子扭扭捏捏的,不像个男子汉,小子,在外场上,就要大大方方的,将来和上司和朋友交往,学问多着呢。”
最后这句话是在教堂哥,叔叔一向敬重这个姐夫,他愿意教孩子是好事,于是示意堂哥给姑父倒茶。
小杰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堂哥拿过茶壶给姑父倒茶,姑父笑眯眯地看看,拿过茶杯继续说道:“我再教你一条,酒要满,茶要浅,都是有讲究的,不要怕倒少了,这样就刚刚好。”
堂哥自然点头受教。
这时凉菜先上来了几盘,两荤两素,看着鲜亮爽口。
姑姑指了指其中一盘卤牛肉:“这是我年前特意定的,那家牛肉一家只限定十斤,腊八前好几天就定完了,爹,这个肉卤的透,您应该能咬动。”
待爷爷动筷后,其他人才跟着动筷,这一点母亲教过,小杰记得。
姑父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一些,向林杰印象里吃多了酒肉的中年男人形象逐步靠拢。他端起杯子,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启的学校跟小浩是同一个,之前那个刘先生还在教书吗?”
“刘先生退休了,之前小启上学的时候还专门跟你打听过,想找个好老师的。”叔叔回答他。
“他现在的老师是李先生吧,听说也是个学问不错的先生。我同他们副校长关系不错,当时他推荐安排的这位先生。”
叔叔点点头,“李先生是很好,还是要这样有点年纪的先生好一些。”
小杰默默地听这些陌生的信息,窥到一角两位长辈在家庭之外,饭桌之外的不知道的联系。不过堂哥不像第一次知道的样子,他好像很淡定地在学习进入大人的规则之内。
不过,在她还觉得这些长辈有遥遥在上的陌生感时,堂哥是什么时候这样自然而熟悉地做一个被栽培的小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