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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后来的事 ...


  •   上京的秋季和文清城类似,都在路边栽着一溜梧桐树,深深浅浅的金黄色一直延伸到街道末尾,大片的梧桐叶打着旋飘荡落下,在路边上也铺下一层褐黄色,走上去脚底传来枯叶的碎裂声。

      天有些转凉了,周一早晨没有课,清晨已有丝丝寒意。

      小杰走在路上,风撩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剪了短发。此时学生运动正盛,女学生们中渐渐起了短发风潮,她们认识到短发更加方便卫生,除了冲击了腐朽的封建观念外,没有任何对她们不利的影响。

      学姐们还组织了强身健体的体育社团,提倡女学生们要同时拥有强健的体魄和丰富的学识。

      如果路上有对她们指指点点的老鼠,那就更应该大大方方地碍他们的眼,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女人们的身体不再由他们控制了。

      身后传来自行车铃“叮铃铃”的声音,小杰正想给来人让路,回头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学姐早啊!”她笑着打招呼。

      白舒帆利落地停下车,一只脚撑地,“阿杰,老远就看见你了。”

      她背着双肩包,伸手指指前面的礼堂:“我们话剧社决定用你的剧本了,今天就开始排练了,一起来玩吗?”

      “今天就不去了。”小杰微笑道,“我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做。”

      白舒帆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她,她的小学妹今天好像特别高兴,憋着一股劲要做什么一样,“好吧,那彩排的时候一定到啊!”

      “好啊,到时候一定去!”

      学姐蹬上自行车走了,车轮轻快地碾过落叶,秋高气爽。

      小杰则脚步一拐,出了校门。

      上京城是热闹的,卖小玩意的,杂耍的,店门口吆喝的,整个大街充满了烟火气。

      她脚步难掩急切,径直走进了管理户籍的公门。

      她要来取她期待已久的一件东西。

      那个文员核对完她的资料,递过来一张证件,她口齿清楚地念出上面的名字:“林杰是吧?在这里签字就可以拿走你的新身份证件了。”

      她点点头,规规整整地签下“林杰”二字。

      她拿着证件走出门的时候,一阵激动涌上心头。

      现在她才知道,姐姐的名字是什么。

      她不叫李杰,她叫林杰,这是娘的姓氏,从今往后,她们母女又再次紧密地连在一起了。

      ……

      三年后。

      林杰给老友递过一杯水,关切地看着她。

      顾良姝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女式套装,还是那个落落大方的高贵女士的打扮,丝毫不让人的。

      但林杰能看出来,她变了许多。

      各种小报上已经流传出她离婚的消息,大实业家的女儿要与部长的儿子、政治新秀离婚,财产分割就足以让人探头追问。

      她们应该是低调处理的,小报上的信息隐晦,猜测居多,真假难辨,夹杂着一些桃色传闻,有说男方迷恋歌妓的,有说顾良姝大小姐做派娇纵爱奢华的,但很快都被压了下去。

      顾良姝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嗤笑一声说:“他在外找歌妓也不是第一天了,这些名利场上的腌臜事我自小见的多了,不过是拿来当离婚的借口罢了。”

      她放下茶杯,把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两手交叉按在膝盖上,“阿杰,我可是忙了许久才办完这件事,该我的财产一分不少,股份、现金我都存好了,足够我和小祺衣食无忧了。”

      “这么多年两家处的也不错,尤其张惠接手他父亲的班子后并没有什么建树,更不敢闹掰,我自己手里有股份,我大哥现在也管不了我,倒不如由着我和平离婚,面子上还能好看些。张家现在自己还要跟报社打招呼,让他们不要发新闻呢。”

      看她得意地在那儿运筹帷幄,林杰也就放心了。

      顾良姝的女儿顾双祺是一年多前意外得来的,小孩扭着身子不要奶妈抱,下来扒拉着沙发扶手,嘴里“啊啊”地叫。

      林杰看了喜欢,冲她拍拍手,引得她往这里看,然后张开手笑着说:“小祺,来,和姨姨玩好不好?”

      那孩子也机灵,一点也不认生的,用她的小脑袋想了想,就迈开步子往林杰这边走。

      林杰伸出手护住她,把她揽过来,惊叹地夸她:“走路走得这么好啦,果然女孩子就是聪明,学得真快。”

      顾良姝拿了个小柿子给她闺女玩,顾双祺牙还没长齐,只是抱着啃,半天啃不下一点来。

      “你出国后,虽说以后见面难了,但也算彻底自由了,是件好事。”林杰看着小小的顾双祺,想起了她们在学校的青葱岁月。好友才华能力都不缺,又心高气傲,高门结合的婚姻看似光鲜,她却不见得多在意,到底还是选择真正由着自己活一回。

      顾良姝看向女儿,孩子活泼得很,正努力地跟那颗柿子较劲,吃的满脸都是汁水,她也不让奶妈喂,由着她自己学着用手抓着吃。

      她的眼神温柔了下来,有一种母性的慈爱和强大。

      她缓缓开口道:“从我前只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后来有了她,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想了。我抱着她,看她在我怀里睡得香甜,我真的……我难道还要让她和我一样吗?等她长大去做根本没得选的选择?”

      她攥起拳来,“我曾经确实是懦弱吧,所幸这些年有了不少积累,总不能让她又变成当年的我,一切又从零开始,那她的母亲这些年才算是白活了。”

      “我要让她知道,她是我的继承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我的所有资源,这就是她该得的,不需要她去偿还什么,这世上的女孩出生,不是为了报父母的恩的。”

      顾良姝扬起唇一笑,还是那个高傲不低头的样子:“说到底,做母亲本来就是件亏本的事,不过是我愿意罢了!”

      ……

      又是三年后,定居海外的顾良姝收到了她期待已久的来自好友的回信。

      她从信箱里拿出信件,见到了熟悉的名字,她一只手把好友的信抽出来,另一只手把其余几封往文件包里塞。

      “妈咪!”

      顾双祺见妈妈回来了,高兴地跑过来抱住她,她之前在院子里和佣人一起玩球,跑的满头汗。

      顾良姝忙抬手:“好了好了,宝贝,我先把东西拿进去。”

      下午的太阳已经西斜,但光芒依旧耀眼,暖黄色的光洒满了庭院。

      她的工作室在靠南的房间,有大的玻璃落地窗,桌子上放着手稿,靠墙的书架上英文书和中文书分开摆放。

      她这些年工作的重心转到了翻译上,将许多中文文章带到海外,陆续也译了几本书。她有写作的文字功底,又自小擅长英文,两相结合使她爱上了翻译,彼时中文书籍开始引进海外,出版社的邀约自然也多了起来。

      一个多月前,她得知林杰的书《芸香儿》有意引进海外的消息,她立即给好友去函,同时和出版社联系,力争由自己来翻译。

      这本书曾在几年前在国内引起轰动,甚至给林杰招来许多骂名。

      原因无他,因为这本书的主角是一个伎女。

      她忠实地写下了这些历来被用“烟花柳巷”、“轻歌曼舞”这样美丽轻浮的词语所指代的地方埋葬了多少罪恶与尸骨,写下了无数个欢笑的夜晚背后女人的血泪。

      芸香儿六岁被父亲卖掉,十二岁接客,十五岁红极一时,十六岁染上花柳病,十八岁死在一条肮脏的巷子里。

      她小小年纪早看透了世事沧桑,跟人嬉笑怒骂,泼辣得很,能掐腰跟人吵架,也会把更小的小姐妹护在身后。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她不知道,几百年前就有一个不知名姓的伎女在酒席中吟出这样的诗,她在觥筹交错,雅兴非凡的宴会上说出了这样尖刀一样幽寒的诗句,不知那场宴会上的酒杯还能不能举得起来?那些风流倜傥的宾客还能尽欢吗?

      芸香儿很识趣的,卖笑卖笑,总要笑着对人,哪能把对面的蛆虫惊醒呢?

      但她更清楚,这样华丽的销金窟是用女人的命搭起来的,自己也不例外。她从不幻想他们的良心能同情自己,如果他们真的有良心,这个地方根本就不会存在,她才不会拿自己的苦难当别人的下酒菜。

      她死之前沦落到最低等的园子里,那个抽多了大烟骨瘦如柴的男人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突然发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终于在死之前出了一口郁气。

      怪不得骇人的传说中索命的都是女鬼呢,她在一片昏暗中笑了出来,那都是她的姐妹的魂灵,她也要去找她们了。

      ……

      顾良姝至今记得第一次读时的震撼,所以她实在是想为这本书做点什么。

      她打开林杰的信,慢慢读下去。

      良姝:

      来信收到,我一切平安,你和双祺好吗?路易斯出版社确有来信,计划海外出版,闻你有意翻译,我更为欣喜。

      拙作《芸香儿》问世,实有赖众位朋友相助。当初读到老同学费子菡的报道,文笔如刀,撼人心魂,决定以此为题,为烟花女子发声。写作中费子菡将她调查记录的许多资料提供给我,我们多次通信交流、见面,力求呈现她们的真实生活。编辑刘婧亦与我相交数载,为此书付出颇多心力,校对排版无不精心。还有几位朋友,也给了我许多修改意见。现在你愿意担任翻译,实在让我不胜感激。

      这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文章,其中不少引来非议者,“青鸟”之名,饱受争议。然于我而言,却是越写越坚,越知自己为何而写。
      我想为天下女子执笔,我们承受了百千年积淀下的苦难,如同厚厚的黄土掩埋到脖颈,使人无法呼吸。

      大/革/命思潮在全球兴起,有识之士无有不谈“新时代”者,自由民主平等之言深入人心,然,论对平等自由之渴求,岂有甚于女子者?时代巨变如曙光乍现,吾辈当勉力进取。

      月前陈妈一亲戚产女,因家中已有二女,其父求男儿,欲弃此女,其母羸弱,只能哭求,言身不由己,为人母不能救女。我已决定收养此幼女,随我姓林,取名坤华。

      天下女子,虽生于泥泞血泪,亦终将长成参天巨木。我们的权力,只能由我们自己去争,我们的女儿,也将生活在我们创造的世界上。

      遥祝你和双祺健康无忧,永远向上。

      林杰

      顾良姝放下信纸,从胸中长舒了一口气,久久不能平静。

      她知道,林杰这些年一直在为她的理想努力。她的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内心永远向往最光明的未来。

      从前青鸟写那些努力求学的女孩,自力更生的女孩时还能被他们承认一句“进步女作家”,但后来,她开始写不满弟弟继承家产而另立门户搞实业的女人,写白发苍苍佝偻着背却一生不能停止劳作的老奶奶,写满心扑向自由恋爱却被抛弃的女学生,写被“XX夫人”的称呼掩盖才华的知识女性,还写无数个她们的思考与反抗。

      当她开始写这些时,他们反而收起了同情与赞赏,充满警惕地板起脸来要批评她了。

      她们要走的,注定是一条难行的路,但是这是唯一能走通的路,她们不能走那些侥幸的路,退而求其次的路,折中的路,那只会让她们在原地打转。

      她们行过的每一段路,都将插上清晰的路标,她们所争得的每一寸土地,都将为她们产出甘美的果实,来填饱她们饥饿的胃肠。
      阳光真好,该开始工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
    这篇文是近一年前某天晚上睡不着的产物,算是我给自己的总结,把自己对父权家庭逻辑的理解和分析写了出来,没什么故事情节,思考和分析居多,很大程度上,小杰就是我本人。
    但十万字的故事被我拖太久了,期间思想变化也很多,特别是写了一半的时候才知道激女,学到了好多。所以,现在来看这个故事缺点很多,以后应该会努力写一些爱女文。
    感谢点进来的读者,这个故事到这就结束了,后续会改改错别字什么的,作者回现实世界了,再见!
    20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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