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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禁庄院 ...

  •   寒冬腊月,年关将至。

      京郊这处庄子年久失修,小小一进庭院早已败落。

      北风凛冽,吹得檐顶破瓦叮当作响,窗扇紧紧闭着,屋里仍是冷得厉害,角落的小泥炉上坐着药罐,散发辛辣刺鼻的苦。

      阮柔身上穿了三四层衣裳,最外这件还是云珠把自己的襦褂脱下来给她。

      当时她往手上呵两口热气,搓了搓冻得红扑扑的脸,“待会儿就做饭了,火烧上我还嫌热,姑娘帮我穿着吧。”

      这一给了她,就再不肯穿回去。

      无法,她们从沈家出来得急,嫁妆都没收拾,知道沈之砚不会昧她那些东西,过后定会发还阮家,只随身一个小包袱便出门上车。

      之后,沈之砚半路劫了马车,将她们锁在这里。

      起初还有个仆妇每日拿些吃食炭火,从门缝里塞进来。

      吕嬷嬷一来就病倒了,阮柔想让那仆妇送些药,才知她又聋又哑,只得把身上的首饰拿给云珠,叫她伺在门边,有庄户经过时塞出去,换了两剂药来。

      这些天,那仆妇再不曾来,缺衣少食,阮柔坐困愁城,眼见吕嬷嬷的病日渐加重,心忧如焚。

      她蹲在榻前,掖了掖嬷嬷身上的棉被,把唯一那件大氅扯上来裹好,搓了几下手心捂上额头,待得没那么冰了,这才抵上去试了试温,烧还没退,粗重喘息带着刺耳的痰音。

      今冬天儿格外冷,往年棠梨院烧着旺旺的地龙,阮柔还嫌不够,时常手脚都是冰的,眼下别说炭了,她帮着云珠拆了耳房的桌椅,才凑出柴火取暖熬药。

      沈之砚分明是要她神不知鬼不觉,死在此地。

      沈之砚……

      从前一提起他,阮柔脑中冒出的是温柔、体贴、和善这类美好字眼。

      世人都说他清风霁月、温润儒雅,是端方君子,而她万万没想到,当她以三年无出为由,自请下堂时,他面上答应,利落签下和离书,前脚她踏出府门,后脚便被关进这里。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他站在破旧庭院中,黑白分明的眸冷沉无光。

      “你表哥回来了,你还忘不掉他,想离了我,和他双宿双飞?”

      他低垂眼睑,掩饰眸底的妒意,“阿柔,别做梦了。”

      阮柔起身又走回窗边,贴着缝隙向外张望。

      今日已是腊月廿九,云珠想出个法子,庄户要赶车进城采买,她一大早就从墙头翻出去,打算趁车赶回阮家报信。

      自冬月初祖母大丧后,她一直没跟家里联系,想来以沈之砚的精明,自有措辞应付阿娘派上门的人,让他们以为她在别处疗养,便可天衣无缝蒙混过关。

      阮家门楣不高,比不得曾为伯府的沈家,但只要爹娘知晓她在这里受苦,定会来接她回去。

      再者还有翟天修,他是朝廷新近加封的五品忠武将军,赐武官邸。

      虽说两家加起来还够不上沈之砚这三品刑部侍郎的头衔,或许,凭借爹爹与圣上早年那点私交,尚可一搏。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云珠大喊着冲进院子,阮柔心下一惊,先回头看了眼榻上正昏睡的吕嬷嬷,快步走出房门,回手掩住。

      一门之隔,料峭寒风刺骨袭来,冻得她牙关打颤,连忙双手抱肩搓了几下,就见云珠满脸是泪奔上来。

      “夫人,阮家……被抄了。”

      阮柔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抓住云珠的手,声音凌乱得不成样子。

      “怎、怎么回事?为何会……爹爹呢,阿娘怎么说……你快告诉我,云珠,你快说啊,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老爷被大理寺带走了。”云珠拼命抹泪,脸上被风吹得皲裂开口子,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又是汗又是泪,辣得生疼。

      “我听街上的人说,犯的是……通敌罪,家里四门都封起来了,有官兵守着,我进不去,没见着夫人。”

      她喘定口气,又道:“后来我去了趟将军府……”

      阮柔眼中闪过希翼,“怎么样?”

      “没……”云珠摇头,“没见着翟少爷,门上说他往西北公干去了,不知哪天回。”

      阮柔紧攥着她,两双同样冰冷到麻木的手毫无温度,难以温暖彼此。

      她靠着墙,缓缓缩坐在地,几番张口却说不出话,实在难以启齿,只焦急的目光紧紧望着她。

      “沈家我也去了。”云珠知她想问什么,依旧是满脸沮丧,“我到后门找了买菜的刘婆子问的,老爷这些天不在府里……”

      阮柔手臂裹住膝头,把脸埋进去。

      裴相重提联姻,沈之砚这会儿说不定正在裴府,商谈迎娶裴四姑娘的事,怎会管得了她家的闲事。

      不,不是这样。

      阮柔一个激灵,如坠冰窟。

      事情哪来得这么巧,沈之砚一向对爹爹成见颇深,别说帮忙的情分,只怕……

      她的父亲阮仕祯少年成名,当年本也是京城屈指可数的天纵英才,却性子散漫无甚野心,之后仕途平平,仗着与圣上的私交,在吏部任了个闲职,是个安分守己、笑口常开的老好人。

      这么个常年不出京城的小官儿,会与蒙古鞑子勾结?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想起那天沈之砚扬长而去的背影,阮柔一阵毛骨悚然。

      沈之砚恨她!想要她死,要她全家都死!

      “让我搭车的程大哥是个好人,答应明日一早再替我进城跑一趟。”
      云珠无措地抱住阮柔,“夫人,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老爷很快就被放出来了,没事的,阮家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天夜里开始下雪,窗外漫天飞白,屋里更冷了。

      阮柔把矮几挪到榻旁,趁吕嬷嬷醒来瞧着精神尚好,盘腿坐上榻,捧了粥碗,一勺一勺舀着喂给她。

      老人家枯瘦的脸上目光清明,瞧着竟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下午的事阮柔瞒着没叫她知,然而经老了事的人,自有种年轻人无法理解的感知力。

      “姑娘这些日子瘦得厉害,瞧这头发都枯了。”吕嬷嬷眯起眼,狐疑看她哭红的眼角。
      “云珠呢?”

      “哦,她说屋里药味重,难闻,自个儿在厨房里吃了,那儿暖和,咱不管她。”

      实际是云珠哭得眼都肿了,她又是个心直口快的,阮柔担心露破绽,不敢叫她进来。

      这时她弯唇柔柔地笑,哄孩子一样哄着奶娘,“来,乖……嬷嬷再吃一口。”

      “姑娘呐。”吕嬷嬷顺从吃了,温热掌心覆在她膝上,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摩挲,“别跟姑爷和离吧,好好过日子。”

      阮柔不语,只笑笑。

      “老太太过世前那会儿,还找我去说过,让我再好生劝劝你……是嬷嬷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

      苍老的语调令阮柔倏地泪目,那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弥留前看她的眼神充满哀伤,无声企求她。
      “别和离,好好跟之砚过日子。”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吕嬷嬷像是看出来什么,苦口婆心劝说,“回头你跟姑爷再好好说说,他那么和善的人,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阮柔咽下泪,眨眼笑着点头,“好,等他下次来,我就跟他说。”

      沈之砚为人和善,宽厚大度,人人都这么说。

      成亲三年,婆母冷待、妯娌排挤,是他一力回护,她感激他,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在日常上仔细照拂他。

      但她知道,那不是爱。

      爱,该是热烈的情绪。

      面对沈之砚的平静温和,她的回应恰如其份,不失为一个贤良妻室,他们夫妻间,更像君子之交,淡然如水。

      当年收到阿修战死边关的消息,阮柔便将自己那颗热烈的心尽数燃成了灰烬。

      接下来,听从家人的劝告议亲,她像个行尸走肉,将终身大事交由天定。

      抛绣球那日,她完全不知恰逢殿试放榜,绣球砸中骑着高头大马、红花披挂盛大游街的状元郎。

      京城将此誉为一桩佳话,圣上听闻后很是开怀,当日便召父亲进宫赐了婚。

      阴差阳错的两人凑作一对,阮柔心中是愧疚的,她自知捧不出一颗真心给沈之砚,新婚那晚,哭得肝肠寸断。

      谁想天意给她挑得这个郎君,禀性良善、涵养极好,从不勉强她为难她,三年来,两人相敬如宾,在外举案齐眉,私下里也从未红过脸。

      或许……阮家的事跟他并无关连。

      阮柔心头尚抱有一线希望,爹爹以前也曾进过大理寺的诏狱,后来又安然无恙放出来,这一次,说不定还是虚惊一场。

      雪夜漫漫,阮柔无法入睡,在等待中苦熬一宿,天明后云珠进屋来,发现她正安静坐在窗边,一夜之间,鬓边已生出几绺白发。

      阮柔过去的头发如鸦羽般又厚又密,乌黑油亮似上好锦缎,被锁在这里不足一月,已然枯败,发尾泛黄,一如她此刻的心如枯槁。

      下午,墙外传来的消息,彻底击垮了阮柔。

      父亲在大理寺连夜受审,钉死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圣上并未徇私,朱笔一勾,即刻推至午门斩首。

      身首分离的阮仕祯被刑部差役送回家时,阮家大门洞开,内里空空如也。

      正堂,阮夫人的尸身缢在梁上,已然自绝。

      阮柔静静听着,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春水般的明眸,此时目光呆滞,空洞落在不知名处。

      半晌,她猛地抓住云珠,“阮桑呢?还有小圆儿他们,付家那边如何?”

      云珠二话没说,出门捡起檐下的蓑衣,穿着进城了。

      带回的还是噩耗,二姐阮桑遭夫家厌弃,云珠去的时候,正见着她被押上马车,即将送往城外家庙。

      “他们拽着小圆儿不让她跟去,那孩子哭得都快断气了……”

      云珠说得泣不成声,知道她一向最疼小圆儿,还有才满一岁的铭哥儿,被奶娘死死抱在怀里,惊恐地瞪圆眼睛。

      劫难来得太快,仿如天边雷霆,轰隆隆滚至头顶,阮柔满目凄惶,慢慢跪倒在地,无声恸哭。

      今日便是除夕,她们存的食物已将告罄,幸得门缝下,那仆妇又送了东西进来,云珠赶紧拿去厨下整治了两个菜,又熬了一小锅浓稠的米粥。

      三人坐在吕嬷嬷的床上,旁边泥炉透出一点红光,便是往年的红烛高照,桌上两菜一粥,当作珍馐佳肴。

      吃过年夜饭,云珠宝贝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酒瓶,在阮柔面前晃一晃,“夫人馋酒了吧,我去给你温上,睡前慢慢喝,暖和。”

      阮柔伫立窗前,看向积雪覆盖的山岭,夜色空寂,远处农舍亮着灯,零星有欢声笑语随风入耳,庆贺除夕团圆夜,亲朋欢聚一堂。

      而她这里,只有冷清寂寥。

      少时除夕夜,阿修从席上顺了酒,和她躲在园子里偷喝,她抿一小口脸就通红,两人热烈地谈天论地,快活极了。

      出征前他们一起酿了好些梨花酒,说好一年后启封,贺他凯旋而归。

      然而后来,只剩她对影独酌。

      出嫁时,阮柔带了几坛到沈家,就埋在棠梨院的梨树下。

      端午那日归宁后便起了一坛,她酒量浅,也知自己醉后可能说胡话,特意叫吕嬷嬷守在外面,谁想沈之砚竟会提前回来,听到了她的喃喃念叨。

      阮柔把酒瓶凑至唇边浅啜,微凉的酒水淌过喉间,带来辛辣的寒意,像一柄利剑穿肠过肚,刮得她所剩无几的知觉愈发麻木。

      她万没有想到,接风宴归来,沈之砚已对她恨之入骨。

      彼时,裴府寻回失落多年的四姑娘,阮柔心里盘算着,总归她和沈之砚远未到如漆似胶,非卿不可的地步,倒不如退位让贤,说到底,裴相是他老师,于他仕途多有益处。

      也算报答他这三年来的照拂。

      即便如此,沈之砚还是不肯放过她么?

      阮柔猜得到,当初圣上赐婚,未必没有拉拢沈之砚,打压裴相的意图,他挟在中间两头难做,并不甘愿娶她。

      非要她家破人亡,无声死在这荒野间,才算泄愤么?

      一瓶酒饮尽,阮柔猛地弯下腰,利剑在腹中搅动得越发凌厉,狠狠戳刺五脏六腑,脸颊间蓦地一阵温热,抬手一摸,染了满指的血。

      她倒地蜷缩成一团,是十九年前,尚在阿娘肚里时的姿势。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阿娘、爹爹,阿柔要去找你们了……”

      她含着笑,潸然泪下。

      恍惚中,听见吕嬷嬷嘶声痛哭,从榻上跌爬过来。

      “姑娘……”

      “夫人……”

      听听,阮柔笑微微地想,云珠是个死心眼,即使她已跟沈之砚和离,仍不肯改口。

      只有嬷嬷知道,她去意已决。

      “阿柔!”

      一个隐约的声音被风吹进院,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动静,听着那么不真切,又像是林间猛兽濒死前,肝胆俱裂的一声哀鸣。

      不,不是他。

      沈之砚从来不会这么惊慌失措,有失体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囚禁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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