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和也

4、谁持彩练空中舞（上）

　　封平悠悠醒来。睁眼是极蓝极蓝的天空。
　　耳边听到有人大声欢呼，“师傅，师傅，他醒来了。”
　　那个叫橙明的少年似乎一直守在身边，见他醒来，温和地望着他笑，“你可醒来了。”
　　封平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地上，周围是蓬勃的乱草，隐隐还有草被刀剑削过的痕迹，摸摸身下好象是垫着软软的草。
　　“这里是哪里？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坐了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劲，一把抓住那少年，“我爹呢，我娘呢？”
　　那少年为难得很，侧过身看着另一人，那白衣人却是如老僧入定，坐在一边动也不动，手指头弯成了个古怪的形状横在胸前。
　　封平大哭出声。“我要我爹，我要我娘。”
　　“叫他住嘴！”古维扬声音不高，却清澈又有力度。
　　那少年赶紧摇着封平，“快别吵了师傅！”
　　封平才不肯听他的，继续放开嗓门，他一开始说哭就哭是有几分矫情，但一哭过后，昏过去前的情景却慢慢浮现在脑海中，眼前两个人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要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他只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对于生离死别却总是明白的，这一下子哭了，惊惶、恐惧一下子全都宣泄出来。
　　古维扬站起身来，走到封平面前。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却是宁静而有威严，以他在江湖中的威望，这一目，便是十几个大男人都要收声住嘴。封平到底是少儿心性，又是在哭的兴头上，哪里肯理他了。
　　古维扬见他不理自己，二话不说，就听见橙明吸了一口气，他一掌已经扇在封平的脸上。
　　这一掌也没有灌注真气，但毕竟是行武之人，速度也快，一掌过去，封平的脸上留下了红红的印子，可怜他从来没有被打过，封平捂住自己的脸，倒是真愣住了，把哭声停了下来。末了叫了一声,“你，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本少爷？”
　　古维扬见他不哭，也不理他，回过身仍坐了下去。
　　“你，都是你，是你害死我妈妈的，你不肯救她！你只敢欺负我！”
　　他这话一说，古维扬眼睛都红了，本来象是隔得很远，也没看出他怎么移动步子，手指尖尖已经掐在封平的脖子上了。封平被他掐得咽喉肿痛，眼睛都要突出，双手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扳动对方的手一分。眼看舌头都快吐出，古维扬的神色稍缓，手一松，放开了封平，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只叹了口气。
　　封平这一下总算是被古维扬吓得收了声，低了头，心里满腹委屈。他哪里懂得这人间情爱的复杂呢？
　　三个人静默了半天，都不说话，等到古维扬运功疗伤休息了过后。才对橙明说，“你去弄些吃的来吧。”
　　橙明答应一声，站了起来。
　　封平一下子跑到橙明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我也去，我不要和他在一起。”橙明一愣，抬头望向古维扬。
　　古维扬没说什么话，点点头，见到橙明从包里取了个碗，低下头，只叮嘱了句，“你好好照顾他。”话声极轻，也有说不出来的倦怠。
　　橙明听了，看了一眼古维扬，又看了一下封平，小孩子脸小，越发显得眼睛大而无邪。
　　“走吧。”
　　橙明说完在前面带路。封平忙跟了上去。他本性不喜欢粘人，但现下，便只有这眼前的白衣少年，看得轻爽。觉得天寒衣单，这世界上除此之外再无可依之人，伸出手，突然抓住对方衣袖的一角，生怕对方突然飘走。眼睛里却闪出了泪花，就是硬忍着，忍不住时，就拿袖子在脸上糊乱擦着。
　　“你哭了吗？”橙明回过头来，就有几分好奇。
　　“关你什么事！”封平的手就是不放松抓着对方的袖子，另一手更用力地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
　　“你不要那样说师傅，他会难过的，我们走了好远的路，一直赶到这里来，其实并不想师伯死的，再说，师傅很喜欢师伯的。”橙明突然回头看了封平一眼，一心想维护古维扬。
　　“你，你是说？那不是兔儿爷吗？”小小的封平，在橙明的提示下，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地就出现了这个乡间俚语里经常提到的词语。
　　“什么是兔儿爷？”虽然比封平年龄大，橙明却远比生活在市井里的封平单纯。
　　“啊？”封平抬起眼，突然脸红起来。看着橙明不放开眼睛，仍然盯着自己。脸也忍不住涨红起来，“就是，就是那些喜欢男人的男人。”
　　“哦，这样呀，我也是呀，我也喜欢男人。”橙明听完，倒是放轻松了，羞涩一笑，脸上突然焕发出动人的神采，“难怪我觉得这名字怪好听的。”
　　封平虽然年幼，也忍不住看呆了。
　　“可是，可是，男人不是应该和女人在一起吗？就象我爹，会喜欢我娘。”封平结结巴巴地说。
　　“哦？女人？什么是女人？可是，师傅说，男人是应该和男人在一起的呀？”橙明因为不解，微微歪过了头，问得问题越发奇怪起来。
　　“就是，就是胸部会大的。”封平红着脸，在胸前比了一下。又突然想起什么，“反正女人就是头发，还有会挂好多……”他比着手想告诉给橙明那些梳着发髻会有好多耳环首饰的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妈妈呀。”
　　“哦？”橙明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笑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也不需要了解。在我们那，男人喜欢男人是天经地意的，你以后也会喜欢上男人的。”他说的理直气壮，仿佛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封平愣住，“才不会，才不可能，要是喜欢男人，将来怎么娶老婆生小孩！”
　　“哦，难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所有的师兄弟都喜欢我。”橙明的眼睛充满了迷惑，光彩一下子暗淡下来，脸上也出现了哀怨，多了几分愁绪。偏偏那愁绪之中，却有说不出的天真烂漫和隐隐的骄傲魅惑之处。
　　“也不是，才不是。”封平摇摇头，他此时一心一意觉得这世上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靠得住的，几乎要跳起来反驳，以免得罪了新朋友。
　　橙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就是了。”说完，挽挽被风吹乱的发丝。
　　封平看得愣了，心里想，这样的动作都是女人做的，要是一般的男人做起来，才叫恶心，怎么偏偏他做得这么好看呢？
　　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女人？”
　　女人这词显然对橙明是很陌生的。橙明似乎还有一会才意识过来，不以为然地笑道，“嗯，是呀，你有七个师兄，我们是按赤橙黄绿青蓝紫来排的，不过到你了，不知道师傅会给你取什么名字。”他说到此，又想到什么，“以后你就要叫我二师兄！”显然他对“师兄”这词，有说不出的得意和欣喜，说完的时候，指头轻轻在封平鼻头上一点。当那手离开，封平的鼻头也忍不住上翘上去，好象是为了再迎向那指头。橙明见了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说道，“我们快些走，师傅还等着我们的，你也一定饿了。”
　　他这一说，封平才真的感觉到饿了。皱着眉头，怕跟丢了，两人一起向前跑去。
　　走下一个小土坡，不久就见到了集市。橙明领了封平去买了些包子，边絮絮叨叨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一切都要买的，我们山上可不用花钱，而且东西比这些好吃多了。你快点，我们还要去药铺买药呢。”
　　二人随后去了药铺，橙明显是又对那药铺里的东西不满意，挑挑捡捡半天，才算备好，这时，橙明便似想起了什么，问着药店伙计，“这里有没有一家‘齐禄当铺’”。
　　几个伙计纷纷摇头，老板笑道，“小哥，我们这里这么偏远，你要去锦城那样的大城市才会有呢。”
　　“锦城是哪里？”
　　封平咽咽口水，“是大城镇，我听说过，也没去过呢。”
　　橙明微微锁住了眉头，他也不知道谢，只是牵了封平的手便往来时的路走去。
　　他走走停停，不一会眉头舒展开来，被集市上别的吸引住了，时不时流露出羡喜的眼神，看着些少女在挑选着胭脂水粉。封平皱着眉头，看他挤了过去，一点也不避忌地盯着那些看，又看了半天环佩玉器。
　　那些姑娘有的露出羞意，退到一边，有的也露出大胆剌骨的眼神笑嘻嘻的打量着橙明，姑娘们看着橙明年纪轻轻，骨格清秀，觉得这少年甚是可爱。
　　橙明看着别人笑他，只当是欢喜他，也不在意。封平已知这少年虽比自己年长，偏偏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怕他吃亏，忍不住上去说，“早些回去吧，那，那个人还在等我们呢。”他还是不愿意称古维扬为师傅。
　　橙明摸摸身上的银两，大概是觉得钱不够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粉盒。
　　那货郎讨好地说，“你是要给哪家心仪的姑娘？我算便宜些给你呀。”
　　橙明不解，抬起眼来望着他，“我想自己用不行吗？”
　　封平忙在那货郎僵硬的笑容下把橙明拉开，“那些都是姑娘家才喜欢的。”
　　橙明愣了一下，被封平拖开走了。那货郎似乎在身后小声嘀咕什么，“看他长得清清爽爽的，说不准是哪家养的相公。”橙明虽然天真，也听说那话语间流露的鄙视之意，自然知道不是好话，生了闷气，低着头在前面直冲冲地好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问，“为什么姑娘家喜欢的，我就不能喜欢了呢？我看着它们美，是真的喜欢呢。”
　　封平张张嘴，也答不上来。
　　那橙明再没开口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就是多了一些不开心。
　　便是封平主动提了个话题，他也心不在焉，随口应上几句。到了后来，封平也无精打采起来，提不起劲。封平心里忍不住后悔。心想，“我宁愿我什么也没说，他喜欢他的，他开心就好。”
　　回到山上，橙明也不多说什么，掏出包子，分与古维扬与封平。
　　三人各怀心思，封平便能听得见自己的吞咽之声，一时半点食欲全无，勉强把那一个包子吃完，爬到乱草之中躺下。就听到橙明正和古维扬说什么。
　　“师傅，你叫我买的，还有‘皂剌’、‘苏木’两味药，一直没有买到，他们说非要到在大城市锦城那边才有呢！不如我们绕到锦城那边去一下可好？”
　　“师傅原来有些仇家，现在又有伤病，锦城人多且杂，万一惹出了祸端就不好了，还是多撑上几天，等我们回去了山上就好了。”
　　“可是，师傅，这药，都是北方长的，若不是去锦城，只怕就再也没地方买到了呀。”橙明急急地说。
　　“啊，没有呢！我只是，关心师傅的身体。”
　　“那我问你，你觉得山下好，还是山上好呢？”
　　“自然是山上好！”橙明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山下好吃的也会多很多，好玩的也会多很多。你怎么会觉得山下好？”古维扬的声音难得轻轻溢出了笑意。
　　“因为，因为山上有师傅，还有师兄弟。”橙明犹豫了一会，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出来。
　　“傻孩子，有师傅是假的，有你的大师兄是真的吧。”古维扬语气中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不是，其实我是真的喜欢山上，这里的人，会笑话我们。”橙明说的是真心话，“我以后再不想下山了。”
　　“那这样，我们就去锦城吧。以后再没机会了。”说完后，语气慢慢平静下来。“早些睡吧，明日好早点动身。”
　　慢慢听着他们细细索索地似乎整理了一会东西。又感到有人看了自己一下，给自己加盖了些东西。封平悄悄睁开眼，令他吃惊地却是古维扬。那人影走开了去，坐在一棵树下靠在树上，歪歪休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