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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秦栈芳树,蜀城春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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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纸屏伸出修长的胳膊,冲着门口脆脆地打了一个响指,门口已有两个侍卫从暗地里闪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着夏纸屏鞠了一躬道:“夏少爷。”
夏纸屏道:“有什么情况吗?”见那两个侍卫摇头,才放心地回头道:“枫晚,走了!”
夏枫晚急急地从二楼跑下来,身穿着浅灰色的旗袍,似一道银光似的从楼梯上盘旋而下。看见夏纸屏穿的仍然是灰绿色的军装,夏枫晚便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撒娇似的道:“哥哥,今天可是要去和女朋友约会的,你怎么穿的这么随便?若是让旁人看了去,还不得笑话我们夏家没有家教呢!”
夏纸屏却没有开玩笑地心思,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快上车”,之后就径自走出了家门,也没有再回过头。夏枫晚心说着“奇怪了”,却还是跟着夏纸屏上了车。
夏纸屏自顾自地开着车,也不理睬夏枫晚。夏枫晚探头探脑地凑到夏纸屏身边,怯怯地问道:“哥哥,可是我惹你生气了?!我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开你和叶如的玩笑了。哥哥,你也莫生气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别要不理我了……”
夏纸屏连头都不曾扭过来一下,对夏枫晚之言恍若未闻,却道:“枫晚,最近政局动荡,你要出去玩就让我送你。女孩子家的,不要一个人瞎跑,尤其是晚上,叫旁人看了,像个野鸡。”
夏枫晚猛地抬起头来,吃惊地道:“你不生气了?!”
夏纸屏仍是没有转过脸来,英挺深邃的侧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却听得他冷冷地说道:“怎么不生气?!只怕是要气出什么病来,你心里才好过呢!”
夏枫晚听他声音陡然冷硬下来,还拿话编排了自己一通,不由得又是一阵灰心失望,便把头靠在车窗上,就要留下泪珠儿来。开始还只是掉泪,后来就小声啜泣,到了最后就要嚎啕大哭起来。夏纸屏本来就不曾生过她的气,只是心事重重,说话口气重了些,这会子看她自己哭泣,自己还强忍着不动声色,到头来终是忍不住了,轻声叹道:“我再怎么生气,你也还是我妹妹!”
夏枫晚听得了这句话,顾不得拭去脸上的泪痕,紧紧抓住夏纸屏的右手肘,拥进自己怀里,道:“哥哥,你这话可当真么?”
夏纸屏转动方向盘,不着痕迹地把手臂从夏枫晚的怀中抽回来,温和地道:“别哭了,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了。你若是再哭,脸上的妆就要花了。我可知道,你一下午躲在房间里,就是化这个妆呢。”
夏枫晚不好意思起来,拿出帕子轻轻地拭泪,随即又娇笑起来:“我陪哥哥约会去,既是见未来的嫂子,我自然是要打扮一下。”
夏纸屏把车停好,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夏枫晚的脑门,笑道:“你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进了戏楼子,夏纸屏下意识地往四周围望了望,便看见二楼正中间的一个雅间里,几个女孩子嘁嘁喳喳地围坐在一起闲聊,旁边还有七八个少年,与她们一同说笑。钱叶如穿着一身翠绿色的旗袍,坐在背对着戏台的一个座位上,右手边是一袭浅棕色衣衫的古灰烟,左手边空出来了两个位子。夏纸屏一愣,他心知钱叶如一向不会作这些夏排,此会定是古灰烟使的法子,心下自是觉得无趣,便由着夏枫晚拉着自己往楼上走。
古灰烟在二楼,老远就望见夏纸屏与夏枫晚两个过来了,便赶忙起身迎上去,扯过夏枫晚的手,与夏家兄妹寒暄了两句,便与夏枫晚做出很亲热的样子,顺势把她带到钱叶如的左手边,笑道:“枫晚,我们两个来说些体己话儿,也不管那些闲杂人等了。”
夏纸屏自知斗不过古灰烟,便不做声地坐到钱叶如右手边的空位上。钱叶如心里又喜又怕,螓首低垂,慌忙拿起桌上的一碗西湖龙井来,凑至嘴边上,盖住了大半张脸,急急地吃了两口。夏纸屏看钱叶如如此紧张,心下自是好笑,却又不好现在脸上,便轻轻微笑道:“叶如,慢点喝,仔细烫着。”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即便是只有那么几个字,也在钱叶如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却见她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了夏纸屏一眼,又赶紧把眸子垂下去。她本是想说些什么谢谢他的话,又觉得怎么措辞都不太合适,便紧紧咬住了下唇,眼中似是有点恼恨自己的神色。那副欲说还休的娇羞神态,此时更是迷人。夏纸屏也觉得氛围有些不对,便把视线从钱叶如的身上移开,转过身去,却见那八个少年自己竟都是认得的,皆是当今名门之后。
“秋灯明翠幕,夜案揽芸编……”正说话间,戏台上已经唱了起来,本来背朝戏台子的,也都转过了身来。夏纸屏手里捧着唱本,一边读着,一边时不时地往戏台上看两眼,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钱叶如却是宝贝起了那个茶碗,死死地抓着不放手,握住茶碗的手指关节都已经泛白了,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似的,几乎是想把那个茶碗捏碎一样。此刻,她也无心听戏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夏纸屏发愣。
“小门深巷,春到芳草,人闲清昼……”夏纸屏微微皱起眉头来,面孔上染上了一丝倦意。他被钱叶如这样一看,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更何况他本就对越剧无甚兴趣,很是想起身离席,却又因他的座位在众人之前,此时戏刚开场,若是贸然离去,恐怕引起众人不悦,只得耐着性子,准备这一出结束之后便离场回去。
“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来年年依旧……”钱叶如凄凄哀哀地跟着念,“春又来年年依旧”,他的心思,可是年年依旧的?!
“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花开如绣,花开如绣。夏纸屏在心头默念,花开如绣的,也可是那一苑锦绣似的牡丹花开,也可是那漫天飘飞的杨花榆荚啊。
“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岁岁年年人在,只是人在心不归!钱叶如再也忍不住,手往桌子上一撑,就想站起身来,却忘了手中还捧着茶碗,自己虽然是站起身来了,但是手中的茶碗却从雅间栏杆的缝隙里飞了出去,直直地落向一楼的茶座!
“帘幕风柔,庭帏昼永,朝来峭寒轻透……”南莺啼正抿了一口洞庭碧螺春,细细地品着,一边聆着那唱词,忽的,一个茶碗从二楼雅间摔下,连带着飞溅的茶水,直直地向她砸来!
她根本来就不及躲,只有眼睁睁地看那来自汝窑的蓝色花朵,在她的额角温婉地盛开。
——不是她不躲,是她根本就来不及躲。
——丁零咣啷,嘁哩喀喳。
——血光四溅呐,太恐怖了。
——她就那么一下子,给一个茶碗砸得倒下去了。
——还是夏少爷眼尖。
——你瞧瞧,叶如的脸都吓白了。
——她也忒冒失了点。
——得了,她人还在呢,你就少说两句,别给她听见了。
——走,下楼看看去。
是茶碗!掉下去了!会砸到人……
夏纸屏立刻向楼下望去,一切都在他的眼中模糊,唯有一抹清晰的幽蓝色……
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随之而来的是一惊,一痛,只觉得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只要能够救她便是!他顾不得想,立马从楼梯上冲下来……
他只是,不想让那抹幽蓝色的身影消失而已。
为时已晚。
她跌在地板上,额角汩汩地冒出血来,四周散了一地茶碗的碎片,有几块沾了她殷红的血渍,原本温婉的蓝色花朵,霎时也变得狰狞可怖。他的心口“突突”直跳,仿佛马上就要失去什么至珍的东西。
“有谁和她一起来?”夏纸屏连忙抬头问道,却见一个身穿素黑色襦裙的女孩子懦懦地道:“……是……是我和小姐来的……”
“你去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叫医生来。”夏纸屏沉声道。雅间里的那八个少年也都下楼来了,江风待瞥了一眼,道:“纸屏,把你车钥匙给我,我开车陪她去。”
夏纸屏点点头,把钥匙扔给江风待,自己伸手拿了一块素绢,轻轻地拭着她脸上的血迹。血还在往外流,却没有方才流得那么凶了,他只好伸出手指,轻轻按住她的额角,另一只手仍然在擦拭她面上的血迹。有的地方血液已经凝固,结成一块一块的黑红色。夏纸屏把茶水泼在绢上,细心地擦着她眼眶周围的血痕。随着他的擦拭,她的眉目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乌发蝉鬓,娥眉青黛,带着点雍容难言,好看得教人心惊。她长长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唬得他慌忙松开手,却见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是两汪晶莹剔透。
“你醒了?!”夏纸屏慌忙扶她坐起来,扔下被血水浸透的素绢,又看看那伤口。她摇摇头,道:“谢谢,现在不是那么疼了。”
她的朱唇轻轻勾起,浅浅地笑了笑。夏纸屏登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笑容里是如何的倾倒众生,自己便怔怔地看了半日,方觉得不妥,又听方才那个身穿素黑色襦裙的女孩子急急地跑过来,道:“医生来了!”
夏纸屏忙起身让开,看那医生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夏纸屏从江风待手中接过钥匙,伸出手来,道:“起来,我送你回去。”
钱叶如没有下楼,却站在雅间的栏杆外,看着被人群包围起来的两人,脸色煞白,竟没有了一点血色。古灰烟看了,心下有些不忍,还是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叶如,莫要生气。这都是命。”
钱叶如还是木木地站着,仿佛没有知觉了一样,一声都没有出。古灰烟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素手自她的脊梁滑下,转身下了楼。
钱叶如浑身发着抖,视线里只有一个人。
他唇角的笑容淡如夜雾,眼里的怜惜暖似春风,将手臂伸向那个女子。
假如……假如他也曾对自己露出那样的笑容,假如他也曾对自己现出那样的怜惜,假如他也曾主动把手伸给自己,自己便不会如现在这般心痛……
为什么?!她不甘心,不甘心!
假如她不曾与他来听戏,假如戏文里没有那一句句令人触景生情的唱词,假如那个女子不是坐在那个位子上,假如……
只可惜,这世间根本没有“假如”二字。
南莺啼有一刹那的怔忪。
面前的这个男子,唇角的笑容淡如夜雾,眼里的怜惜暖似春风,正将他的手臂伸向自己。
“起来,我送你回去。”
她恍然间回神,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身来。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指尖有厚厚的茧子,兴许是练枪时磨出来的,却向她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的心田里头缓慢地流淌。她彬彬有礼地一笑,道:“谢谢。”
“原来是夏少爷。”
“叫我纸屏就好。”夏纸屏轻笑,扯过夏枫晚的手,道:“这是我的宝贝妹妹,枫晚。”
南莺啼答道:“我叫南莺啼,陪我过来的是家里的大丫鬟血罗。”血罗便是方才那个穿黑襦裙的女孩子,正向夏家兄妹福了福身。
夏纸屏挥一挥手,道:“好了,我赶紧送你们回去休息。上车吧。”
南莺啼的家离戏园子并不太远,加之夏纸屏又开着车,,所以一会儿就到了。南莺啼给血罗和夏纸屏搀下了车,便从夏纸屏哪里把手抽回来,轻轻地道:“你们也快回去吧。真是不好意思,我竟误了你们这么长时间。”
夏纸屏道:“哪里,是南小姐客气了。还望来日,仍能有相见的机会。保重。”说罢,便转身上了车。他却也不发动车子,只是盯着后视镜里,南莺啼娉婷的身影,尔后却是轻轻地一叹,终是驾车离去。
南莺啼转过身子,却见血罗还是怔怔地看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便笑道:“丫头,你是怎么了?!这般魂不守舍的。”
血罗咬了咬嘴唇,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中还是开口道:“小姐,我觉得,那个夏少爷是对你……”
南莺啼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血罗的脑门,便听得一声脆响:“傻丫头,你满脑子竟都装着这些个东西!夏少爷的人好是好,只是这来日方长,以后能不能相见都是问题了,哪能还考虑那些个。”
血罗却并不叫痛,只是皱一皱眉,还是扶着南莺啼走进了南家的大门。
夏枫晚懒懒地仰在副驾驶座上,右手肘抵着车窗窗框,素手托着香腮,柔荑上缠绕着一绺儿青丝,指尖拨弄着耳垂上悬着的黑灰色墨玉耳坠,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便直起身子,对夏纸屏道:“哥哥,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南小姐?”
夏纸屏装作没有听见,仍是开车。夏枫晚得意地一笑,道:“可是被我猜中了!这便就是‘一见钟情’了吧?!她人也漂亮,又知书达理,并不比叶如差。她若是做了我的嫂子,倒也是不错的呢。”
夏纸屏听了这句话,心中竟然泛起一片落寞来:“莺啼的人好是好,只是这来日方长,以后能不能相见都是问题了,哪能还考虑那些个。”
夏枫晚竟是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呀,这真真是‘一见钟情’了!不但是钟情了,心里还考虑过往长远了打算呢!”
夏纸屏也不理睬,径自停了车。夏家旁边是一片片的桃花,此刻正值早春时节,天气仍是有些料峭的,一阵风带过时,便是那万里飞花常逐鹃声,自然是美不胜收。
钱叶如怔怔地坐在花园的凉亭里,看那一条清溪,携着几瓣妖娆摄魂的桃花,蜿蜒过了石板桥,汇入了浮萍犹绿的小池,就连有人唤她也不曾听见。
“小姐!小……”锦烟急急地喊到,却见钱叶如呆呆地望着那流水落花,似是着了魔一样,对自己的叫嚷反而是恍若未闻,心下不禁有些着急,便跑到钱叶如的身边,道:“小姐,老爷叫你过去呢!”说着,还害怕钱叶如仍然无动于衷,就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成想,钱叶如竟冷冷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便是。还有,以后不要碰我。”
那锦烟本是钱家买来的丫鬟,自小就服侍钱叶如一人,所以是和主子两小无猜地玩大的,平日里和钱叶如嬉笑打闹惯了,钱叶如也觉得不为越礼,因此锦烟在钱家并没有受什么委屈。这一会,钱叶如却是换了一副口气对她说话,锦烟居然生起气来,赌气似的道:“是,你是千金大小姐,金贵得很,我们这帮下人哪里碰得!”
钱叶如却仍是没听见一样,喃喃地道:“你听啊,锦烟。那是杜鹃啼血……”
锦烟怔了一下,道:“小姐,先别管那杜鹃,你可要先去老爷那里!”
钱叶如微微一笑,犹若盛放的罂粟:“好,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