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丹砂落青山》豆奶配砂糖

3、第一章

　　“知道什么东西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要圆吗？”
　　少女笑了笑，指了指晶莹剔透的玻璃盘：“是八月十五的葡萄。”
　　她轻轻摘下一颗葡萄送到嘴边，葡萄上透明的水珠沿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滚落下来……
　　轻轻挥笔落色，顾宣彩的想象戛然而止。分叉的画笔落在干燥的画纸上发出摩擦的微响，宣纸上留下的一道飞白仿佛在向她抗议室内过低的湿度。
　　她盯着画纸上那盘本来水灵的葡萄皱皱眉，呼出了Siri：
　　“现在室内温度和湿度是多少？”
　　“室温23摄氏度，空气湿度20%。”
　　“…太干了。”
　　她嘟囔了一句，顺手把几支蘸了色的画笔一股脑儿丢进水桶里，然后从一大沓毛边纸上撕下一个角，堵住调色盘里盛着墨汁的那一格。
　　敷衍地做完收尾工作，她走到窗前，抬头看着天空。
　　平安夜降临前的天空是清透的浅蓝色，没有一朵云。冬日的阳光照射进画室狭小的空间，在画板上投下一束明亮的光斑。
　　看来盼着这两天下雪是不可能了。顾宣彩舍不得浪费这么好的光线，眼睛不甘心地往画上瞥了几眼，然后穿外套，拎包，抱起桌角一叠已经装好的画筒，拼命将脚塞进那双从来没解开过鞋带的运动鞋里，从门外用脚把门踹上。
　　下午三点。
　　街道橱窗里挂满了各种圣诞节的装饰和彩灯，深冬的潼城看似晴朗，刮起风来却毫不留情得冷。顾宣彩的下巴不由得往宽大的围巾里缩了缩，一路小跑着冲进街角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临近大学城，店里挤满了出门约会的情侣和朋友，座无虚席。有人聚在一起拼桌开趴，场子闹哄哄的。顾宣彩转来转去，最后瞄准时机抢到了靠窗墙角的一个四人座。
　　有几个正在自拍的女生从背景里看到了她，转过头，隔着好几桌冲她招手：
　　“师姐好！”
　　她点点头，指了指她们桌上的咖啡，比了个OK的手势。
　　意思是这几杯她请了。
　　女孩们很开心：“谢谢师姐！师姐圣诞快乐！”
　　“老样子，你的香草美式——”
　　说话的男人阻断了她的视线，是咖啡厅的店主周桓。他把咖啡放在桌上，又说：“哟！请客啊今天？怎么着，看样子最近赚钱啦？”
　　顾宣彩的脑袋往旁边椅子上的画卷歪了歪，说：“这不正等着我的救命钱呢！”
　　周桓说：“你现在是学校的红人，金若奇不敢放你鸽子！他现在做了辅导员，学校里估计忙得够呛。你就放他一马呗，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嘛！”
　　顾宣彩忽闪了两下睫毛，冲他嘻嘻一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咯！”
　　周桓料到她没安好心，掏出记账本伸到她脸前：“ 我把你生日忘了，你吵着要赊俩月的帐做赔礼我就认了，这都年底了，你自己看看你赖了多少账！”
　　顾宣彩指了指收银台前的学生：“再不去你就等那些小子吃霸王餐吧！”
　　周桓无奈地扶额，转身走向收银台。
　　顾宣彩啜一口冰美式，目光重新落在身边那几桶画卷上。那是她为校庆展出画专门画的，能不能挣到2022年的最后一笔钱，就看它们了。
　　“小姐，唔好意系……我可以同你拼个桌吗？”
　　顾宣彩抬头看看桌旁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粤语夹杂着普通话，臂膊里挽着一本很厚的书。
　　顾宣彩瞥了一眼女人原来的小桌子。啊，原来她把二人桌让给一对腻歪的小情侣了。
　　顾宣彩最爱成人之美：“当然可以呀！”
　　女人看起来很高兴。她坐下，翻开书，但似乎并没有看进去。
　　顾宣彩感受到了对面局促，索性停下刷微博的手，抬眼：“有什么我能帮忙您的吗？”
　　女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顾宣彩看看她手中的书。白色的书皮上写着：
　　《現代藝術壹佰伍拾年——一個未完成的故事》——written by 威爾·貢培茲
　　“看来这本书又再版了！”
　　女人翻书的手停了下来：“您很喜欢这本书？”
　　顾宣彩点点头。
　　女人环顾了一圈又说：“想不到潼城的圣诞节也这么热闹！”
　　她顿了顿：“我刚回这里，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她的普通话在拐调，显然是很久没有回来了。
　　顾宣彩兴致缺缺地搭话：“那您这次回来会呆久一点吗？”
　　女人眼睛弯起来，笑得很好看：“我这次不走了！”
　　顾宣彩点点头，表示能理解她久别故土的喜悦。
　　女人的眼神跳向顾宣彩旁边的椅子，说：“小姐你是个画家吧？”
　　顾宣彩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靠给甲方爸爸画图挣点钱，打工仔而已嘛！”
　　“不过，”她笑了笑，“几十年后也说不定呢？”
　　女人看见搭话有回应，喜悦溢于言表：“是吗？其实我也对国画也是有点了解的！我一位朋友送过我一幅工笔花鸟。想她的时候，我会时常拿出来看看。”
　　顾宣彩却只听见了“国画”两个字：“工笔花鸟？”
　　女人笑笑：“具体是什么花什么鸟，我也不懂。”
　　顾宣彩问：“能给我看看吗？”
　　看见对方神情闪烁，她知道自己问得有些过火：“不好意思……我是说，如果有照片的话……”
　　女人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摆摆手：“二十多年了，我看都看烦了，哪记得拍照片呀！”
　　顾宣彩更好奇了：“那……是您那位朋友画的吗？”
　　女人的眼睛弯成了两弯，露出了眼角浅浅的鱼尾纹：“她？她哪里会画画呀！一天到晚都忙着追求正义去啦！”
　　她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惹得顾宣彩也忍不住笑了。
　　“——不过，东西总是要物归原主的。”
　　顾宣彩又问：“您朋友是潼城人？”
　　女人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嗯。不过她去世很久了。”
　　顾宣彩愣了愣。
　　“但画我一定会还的。”女人转移了话题：“小姐，你的朋友好像来了。”
　　顾宣彩看看窗外，金若奇背着万年不变的黑色双肩包，在路对面小跑着向她挥手。
　　“啊，后面刚好有空座了。”女人合上书起身，“很开心能和你聊天！”
　　顾宣彩笑起来：“我也是！”
　　女人向空桌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脸上依然是笑意盈盈：“小姐，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顾宣彩点点头：“谢谢，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金若奇卷着一股冷风走进来，眼镜上罩了一层薄雾。他把大书包扔到椅子上，向顾宣彩双手合十：“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饶我一命吧！”
　　对面发型精致但神经大条的男人是她的学长，两人从顾宣彩高中时就混在了一起。合作了七八年，她早就习惯了他迟到。初认识几年还能互相让让，最近她连骂都懒得动口了。
　　她呵呵了两声：“好说，好说。”
　　金若奇松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最近多想死！一月初就是潼美和潼音的联合校庆了，展览的事都是我负责。结果婚期又提前了一个月，我成天两头跑，还要时不时和老婆吵个小架。这头发每天一薅一大把，糟心死了！”
　　顾宣彩算算：“那不就是今年8月份？大夏天的结婚啊？”
　　金若奇猛灌一口水：“不提了……我妈和我岳母又去算卦了！大师说啥就是啥呗…”
　　顾宣彩幸灾乐祸：“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在婚礼上变成个秃子，梦梦学姐也不会不要你的！”
　　金若奇识趣地停止了抱怨，从书包里掏出文件：“这是你的版权授权协议书，我都给你拟好了。你兜一眼，然后签字。”
　　顾宣彩伸出手：“我的工资先结了。”
　　金若奇打开转账界面：“一手签字，一手转账。”
　　顾宣彩直接把文件翻到最后，飞速写上自己的名字。
　　听到支付宝到账的提示音，顾宣彩愉快地手机锁屏。
　　2022年的最后一项工作，终于结束了。
　　“我约了装裱师，现在就把画送过去，我跟他说好了，31号晚就能拿到手，1号就上展厅！2号领导就能来检查了！撤了！”
　　不等她反应，金若奇已经把画筒一股脑插进包里，一阵风似的走了。
　　顾宣彩听着都头大了。她叫住金若奇，帮他把刺猬一样的背包整理好。
　　转过头张望，桌子却空空的。
　　“刚才和我聊天的那个女人，之前有来过店里吗？”她问周桓。
　　周桓思索一阵：“没印象。”
　　微信来了消息，顾宣彩看一眼，说：“我撤了。”
　　但她还是觉得应该和那个女人再聊几句的。

　　安静昏暗的房间。
　　手机震动着。
　　白色的厚被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窸窸窣窣地在枕头周围摸索一阵，然后精准地覆盖在手机上。
　　男人接通电话，电话里传来高分贝的男声，夹杂着闹市的嘈杂：“怎么还没醒啊你？”
　　男人眯着眼看一眼时间，没说话。
　　电话里又说：“起床，去门口。”
　　男人不理睬，把手机丢在一旁，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祝诺柯，我认真的！现在立刻把门打开！”
　　男人似乎睡着了，没一点反应。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门口有你的快递，拿的时候小心点啊，别爆炸了。”
　　祝诺柯终于有了反应：“什么东西啊？”
　　“你自己去看啊。”
　　他睁开眼，把手机连上蓝牙音箱，起身走出卧室。打开防盗门，他看见门前放着一个精美包装的蛋糕。
　　话筒里传来计谋得逞的懒洋洋的声音：
　　“圣诞快乐！”
　　祝诺柯把蛋糕提到餐桌上：“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电话那头尴尬地笑了笑：“单纯祝你节日快乐不成？”
　　祝诺柯说：“你少恶心人，这又是被哪个姑娘退货了？”
　　“……你又知道了？”
　　祝诺柯不动声色：“上次你前女友，叫菲菲的那一个，因为找不着你人，听说你还有个’弟弟’，都找上我的门了！”
　　“然后呢？”
　　祝诺柯把蛋糕拖出来。蛋糕上有两只巧克力小熊，一男一女，戴着圣诞帽。
　　“然后我就告诉她你老婆孩子在国外，你是个大雁爸爸。”
　　付空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卧槽，怪不得她不听我解释，哐哐上来就两巴掌！你小子，搞人心态有一手啊！”
　　蛋糕不很合祝诺柯口味，但凑合也能吃。
　　“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你先听我说……新来了个活，简单，拿得多。”
　　祝诺柯拿叉子的手一顿：“哪儿的警察局，双旦都不休息啊？”
　　付空说：“是个私活儿，你考虑下呗……”
　　“不考虑。”
　　“很简单的！就拿一幅画的事儿！”
　　祝诺柯又塞了一口蛋糕：“不接。”
　　付空怒了：“你还真当自己是老板了？记清楚了，我也是合伙人！”
　　祝诺柯不为所动：“我当然要记清楚，不然万一以后进了局子，还指望你这个前警察队长捞我出来呢！”
　　付空语气软下来：“得，我闭嘴！不过既然你铁了心最近不复工，就别瞎跑！潼城市警局重案组上周调来了一个很年轻的队长，省上下来的，三十出头的年纪，很有背景的，四处打听你好几年了。”
　　祝诺柯不以为意：“对我感兴趣的警察还少吗？”
　　“这个人不一样！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可能确实是潼城当下最优秀的警察。人家说不定就是奔着你来的……”
　　祝诺柯不想再聊下去了：“我看还是你小心点吧，尤其是今晚出去，记得做措施，别祸害人家姑娘，也别真喜当爹了。”
　　付空：“怎么说话呢……”
　　祝诺柯已经把电话挂了。
　　空气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屋里没开灯，阳光透过狭窄的窗帘缝投射在桌面上，成为房间里唯一一束光源。
　　他看看挂钟，下午四点半。蛋糕只能果腹，家里没什么食物，他还是得出门一趟。
　　他的房子在大学城附近，出行很方便。不过从他的公寓走到最近的大超市，还是得路过公安局。
　　虽说入行以来和警察没什么正面交锋，但他从心底里不喜欢公安局的氛围。
　　他已经去过那里太多次了。
　　他巷口踌躇了一会，考虑要不要把口袋里的东西送进去。一会儿，他把帽檐拉得更低一点，趁着一帮打闹的学生一起，快步走进了公安局大厅。
　　男学生们相互撕扯着，几个民警出来劝架，大厅里很快就乱作一团。祝诺柯也混进去拉人。血气方刚的高中生们在公安大厅都撕扯得难舍难分，不一会又有两个警察走过来。
　　“闹够了吗？没打够出去解决，不要在这里影响其他人办公！”
　　说话的警察很年轻，语气却强硬冷酷。
　　学生们停止了喧闹，都乖乖地站到一边，跟一排小狗似的。
　　另一个警察开口了：“郑队，不好意思啊，刚调过来就给你添麻烦了！”
　　祝诺柯不由地往这个郑队的身上瞟了瞟。
　　新官上任，年轻有为，对他有兴趣，付空说的那位，原来就是他？
　　果真一表人才，一身正气。
　　一排鼻青脸肿、参差不齐的小狗中，姓郑的警官一眼看到了最高的那只。
　　他走过来：“你不是学生，跟进来干什么？”
　　祝诺柯说：“我路过，看校服是岳坛中学的，我弟也是岳坛的，他特别爱打架，我就跑过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认错人了。”
　　郑警官很冷酷：“身份证。”
　　祝诺柯从外套内兜里掏出来，递给他。
　　他瞟了一眼身份证上的名字，“你弟弟叫什么？”
　　“岳坛高中二年级七班，祝赫。”
　　旁边一个男生伸长脖子望着白青青：“哥，我认识祝赫！他最近忙着谈恋爱，没空打架！”
　　男生们哄笑起来。
　　祝诺柯挑眉：“哦？是吗？”
　　旁边一个警察把身份证还给他：“赶紧走，以后别瞎凑热闹！”
　　祝诺柯向门口走去。推开门，一个女孩裹着一缕寒风和他擦肩而过。
　　他微微侧目，看到被风吹乱的鬓角和一双明亮的双眼。
　　女孩笑起来，声音很清脆：“郑廉清！”
　　原来是找郑警官的。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出门。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孩直直扑向警官身边，她扭过头，眼睛却也望向了门外。
　　祝诺柯快步拐出了大门。
　　他不曾想过，他原本平淡晦暗的人生，会因为这一场不经意的四目交汇而变得热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