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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章、朝夕相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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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依旧飘着雨丝,荒凉的半山崖上遥遥可见悬挂着两人。先是相拥重叠的姿势,陡然间其中一个纤细身影速速往下坠去,幸得另一人及时拉住,于是成了一上一下手掌相握贴于崖壁上的情景。
舒云沁没有武艺在身,这般悬空吊挂在崖壁上是非常疲惫费力的。她也知道,此刻设法拉住她而维持着两个人不下坠的玉无痕或许更加费力。要不是他在急速落下期间急中生智,执出长鞭拴住了崖壁上一块凸出灵石,他俩此刻或许已经跌落崖底粉身碎骨了。
她努力向上去看玉无痕,却只看得见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有力手掌。玄色宽大的衣袖下,一枚小巧玲珑的金锁片安然系在那只手腕上。那金锁片,赫然就是曾几何时她让思婕上山为他求得的那枚!
那一瞬,心头泛起的震撼、这九年来的坚持和努力全部化作一股酸涩涌上鼻端,包围整个身心。她突然,好想流泪。
“玉无痕。”耳边是一阵隔一阵的山风清啸,她的轻唤轻易地消逝在风里。
她以为他是听不见了,却不想得到了回答。“如果不是重要的话,就省省吧。”
舒云沁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她明白他的意思,像这样悬挂着不知道会维持到何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省着力气。“你还好吗?”千言万语,此刻终凝结成简单一句。
头顶上方顿了顿,才冷淡地答应了一声,“嗯。”
她明白,如果长此以往这般姿势维持着,他们两人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她也明白,这种时候往崖下看只会徒增恐惧而已,但她除了观察地形找寻出路别无他法。
她试着一点点转头往侧里看,入目的是光秃秃长了万年青苔的崖面;往下看,是幽深望不见底的一线深渊。她几乎有点绝望。“玉无痕……”
她话未完,玉无痕就冷淡地打断了她,“你的左下方有块岩石平地,我们先下去那里。”
舒云沁循着左下方垂眼望去,当真有一块凸出的岩石平地,大概可容三四人大小。可是,怎么下去?那岩石距离自己的脚至少三四米远。
玉无痕似是知道她心中的疑问,开口解惑:“我不能担保带着你还能安全落下,所以,我把你向左甩出一点弧度,你瞅准时机先跳下去。”
舒云沁呼出一口气,“我不会武功。”她向他坦白事实,目的是要他明白他刚说的那种做法对她来说难度很高,几乎不能完成。
“是男人,这点挑战就不算什么。”
他说的平淡,舒云沁却恨不能说出自己不是男人。不过他这话,算是在鼓励自己吗?舒云沁暗暗平复内心的紧张,吸了几口气,听他道:“准备好了吗?”
舒云沁微微勾了唇角,突然想,或许,她可以做到也说不定。“好了。”
下一刻,她感觉握着她的手掌骤紧,自己的身体微微左右晃了起来,幅度不大,可确实在动。她垂眼目测着那一块岩石,还不确定是否是最佳时机时,上方的玉无痕已经冷冷命令道:“跳。”
握着的手被放开的刹那,舒云沁一咬唇,全心往那块岩石而去,做好了着地的准备。猛然感到全身突如其来的痛楚,她明白自己已经成功落到岩石上,然而还未完全安心下来,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未停止运动。定睛一看,自己竟有往岩石外撞出去的势头。她一闭眼,任身体腾空出去的那一瞬,耳边直听“嗖”地一声,她的手再一次被有力地握住了。
她抬头去看那个趴在岩石平地上拉住自己的男子,眉目冷俊,面如冠玉。她多想此刻就唤他一声:少君……出口时,却已换作一句:“多谢。”
玉无痕将她拉上岩石平地,两人靠着崖壁坐了下来。任他武艺再好,此刻都有些微喘。舒云沁看他头发微乱,玄色的长衫上也有多处污渍破洞磨损,而反观自己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去。她深深舒了口气,看着他道:“谢谢你,对不起。”谢谢你的出手相救,虽然如此险先没命肯定不在你的预期。对不起,让你遇上了这般遭遇。
也许是她的话语太过诚恳,也许是她的双眸亮的耀眼,玉无痕竟与她相视了半响才撇过了头。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就在舒云沁以为他不会再接话时,听他道:“你们一行人都有功夫,你怎么不会?”
是怪她被袭击而不会还手,害出手相救的他连着一起掉下来吗?确实,玉衡和侍剑的武功已属中高手,就连曦辰小小年纪也已开始向玉衡学点拳脚了。
舒云沁垂了头,平静道:“我是小少爷的西席,本就只教些文科功课。”
玉无痕顿了顿,问:“都教些什么?”
舒云沁不认为他是个爱打听的人,挑眉抬眼看他,“琴棋书画略有涉及,除了武功。”
玉无痕看了她一眼,撇过头不再说话。
舒云沁这才四下里环顾起来,烟雾茫茫的崖间半空看不真切,却看得到身边崖壁上颜色艳丽的菌菇类植物。她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离开这里。”
舒云沁抿了唇,盯住他问:“怎么离开?”他倒说得轻巧。
玉无痕没有回答,舒云沁看他不慌不忙的姿态,猜不出他是否有了主意。转眼间,她看到他垂着的左手上有红色血迹沾到了所在的岩石,因为他有黑色袖子遮掩的缘故,先前没有发现。
“你受伤了。”她说。
玉无痕一愣,转回头就看到她认真严肃的表情。他回道:“小小擦伤。”
舒云沁看着他冷俊的脸庞静默半响,径自撩起外袍下摆用力撕了撕,却是半片布料都没有撕下来。她皱眉有些微恼,遂从靴子内拔出一把匕首,“哗啦”一声,利落地将一块干净的布料截了下来,然后将匕首重新插入靴子里的匕首鞘。
玉无痕看着她重新放回靴子内的匕首,双眼几不可见地眯了眯。下一刻见她拉过了自己的手,作势要包扎。他不习惯别人的亲近,挣了挣,却意外发现她抓得很牢。
“别动,再小的伤口也先要止血。”舒云沁说。
她垂着眼一心似乎只在他的伤口上,她的模样很认真,这种细微的认真是玉无痕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于是,他放任了她的举动。
舒云沁聚精会神地为他包扎,他手心内不规则的划伤应该是刚刚情急之下趴在岩石上去拉她而摩擦出来的。他的掌内有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使鞭舞刀弄枪磨出来的,这样一双手,与印象中楚祕的手掌有很大差异。楚祕的手,修长却不粗糙,虽是带兵打仗之人,却因注意保养而只生了一层薄茧。
布条转了几圈然后打结,抬眼间,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他手腕上的红绳金锁片,内心随着指尖的起伏发颤。“好精致的平安锁片。”她说。她抬起头,直直望进他那一双幽深的眼眸。
玉无痕抽回手,没有接话。
舒云沁却固执地不想放过他,“你去过君山白鹤寺?”
玉无痕不解,“什么?”
“你手上的金锁片出自祈国的君山白鹤寺,铸工别致,做不得假。”舒云沁这么说着,分明看到玉无痕的眼中划过一抹疑惑和恍然。“你去过吗?”
玉无痕也不避视她,静默了半响方才道:“没有。”
预料中的回答,舒云沁却突然无法将那一句“那你的锁片从何得来”问出口。
玉无痕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系在我手上了。”
“有记忆开始是什么意思?!”舒云沁心头一突,惊问。此刻,她身后靠着的岩石松动开来,没有任何征兆地,她就在玉无痕眼前直直向后摔了下去。
耳边,是从上方传来的玉无痕呼喊,冷凝不带感情的声音,却叫舒云沁听了潸然泪下。那是他第一次喊她:楚少君!
一片漆黑的空间里,玉无痕站在眼前的身子通体染了光晕。不,不应该说他是玉无痕。他穿着楚祕的那件红莲白衫,作了楚祕的发饰装扮,明明就是活脱脱的楚祕无疑!
舒云沁发现自己是躺着的,她急急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毫无体力可言,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少君……”她伸出手去轻声唤他。
楚祕发现她起身艰难也没有过来帮忙,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她淡淡地笑,那笑容中含有他特有的俊邪蕴味。
舒云沁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问他:“你去了哪里?这么久以来,你到底去了哪里?”
楚祕闻言,嘴角的弧度更大,却依旧看着她不语。
舒云沁怔怔地看着他,“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楚祕神情不变,无声地作了回答。
刹那间,难言的酸涩涌上鼻端,眼角竟隐隐渗出泪意。舒云沁喃喃而语,“一句话也没有吗?”
楚祕的笑渐渐转成一种旁观者的笑意,俊邪而淡漠。舒云沁恼透了这时候的楚祕,竟一下子呜咽了起来,“过分,过分……”
楚祕闻言收起笑容,冷冷地看她一眼便转身而去。舒云沁慌了,忙向前扑去要拉住他,“你别走,别走!”
却终究阻止不了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醒醒!”
冷凝熟悉的声音将昏厥的舒云沁唤醒,她幽幽睁开眼帘,却发现和闭着眼睛没有区别,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她怔怔,不确定刚刚经历的一幕究竟是梦境或是真实。她还未有头绪,忽然而来的冷凝声音清楚地告诉了她答案。“醒了?”
舒云沁没有细听声音的位置,所以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在你右边。”玉无痕的声音再次响起。
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舒云沁还是转头看向了右方位,入目的还是没有区别的黑暗。“你怎么也掉下来了?”她记得之前自己是从背靠的岩石处往下掉的,而他应该是安然无恙的。
舒云沁没有马上得到回答,沉静了半响他才“嗯”了一声,大有此事就此揭过的意思。
舒云沁慢慢摸索着支起身子,触手间、身下全都是坚硬的岩石,硌的全身都刺刺地疼。“这是什么地方?”
“山崖内里的一个无底洞。”
“以你的轻功,可以带我出去吗?”舒云沁想了想问。
玉无痕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但随即想到她看不见,才开口道:“一人可以。”
舒云沁明白他的意思,倘若他想要一个人脱困出去很容易,但若带了她就不行了。感受着右手边若有若无传来的他的气息,舒云沁忽然就全身心放松了下来,什么身份,什么脱困,她此刻一点也不愿想了。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和楚祕单独相处了呢?即便他此刻仍旧顶着的是“玉无痕”的名衔,但她认定了他就是楚祕无疑!
摸索着靠上了一方岩壁,舒云沁很想趁此刻问问他九年来的事情,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事实上,她也真的问了。“落下来之前你说‘有记忆开始’,这话应该不是指儿时有记忆开始吧?”
玉无痕犹豫了片刻,才答:“嗯。”
舒云沁显然对此答案不满意,“那是什么意思?”
玉无痕从来不会扯谎,因为他不屑。对于不想纠缠或者作答的问题,他从来就只有“回答”与“沉默”两种反应。而这一次,他选择了后者。
“玉无痕。”舒云沁很少如此执拗地纠缠于一个答案,“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玉无痕说。
舒云沁被噎了一下,陡然间生出一股恼意,语带任性。“我问了你,你就有必要回答!”
玉无痕冷着一张脸,不语。
舒云沁有些气着了,她深呼吸几次,然后化为平静。再出口的语气带着谈判与交易,“这样吧,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反之,你也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我也必须如实回答。如何?”
黑暗中,练武之故,玉无痕的眼力依旧不受影响。他原本想说自己无话想问,但触及到她一脸的坚定和倔强,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淡淡地吐了一个字,“好。”
“那话是什么意思?”舒云沁问。
“字面上意思。”
舒云沁微皱了眉头,“你来自何处?”
“天启景祥王府。”
微皱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自小开始就叫玉无痕吗?”
“大概。”
“堂堂天瀑公子也喜欢玩文字游戏?!”舒云沁怒了。
玉无痕不语,他静静地看着黑暗中被气得不轻舒云沁,看她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皱在一起,给平日的清冷增添了几分生动鲜活。他不是个喜欢玩文字游戏的人,他向来有一说一,不喜戏谑、玩笑与调侃。然而不知为何,与眼前这个尚且只见了第三面的细气男子,他会禁不住有意逗他生恼。他想,他大概是不正常了!
“数年前头部受过重伤,醒来后就记不清以往的事了,所以那一次,也算是重生。我来自江湖一个门派。那时一醒过来,师父就唤我无痕,我想我是自小就叫玉无痕的。”
舒云沁听着他冷淡的声音,知道他是对她之前的问题重新作答。可是如此一来,她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头部怎么受伤的?江湖哪个门派?你师父是谁?”
“楚公子莫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玉无痕说。
他在提醒自己只问三个问题!舒云沁意识到这点,张了张嘴,没再继续纠缠。“换你问。”她说。
事实上,对玉无痕将要问的问题,舒云沁既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期待他问有关她的事情,譬如名字、身份,却同时也担心他问到这些,因为舒云沁很清楚,目前还不是坦白的时机。
“有火折子吗?”玉无痕问。
“没有。”舒云沁有些泄气,如果这时候有火折子,就不需要处在黑中之中了。
“你那把匕首很坚刃是吗?”
“也许。”匕首是从楚祕的兵器房里挑出来的,应该不会差。舒云沁不明白他问了匕首做什么。
“你还能走吗?”
“嗯。”
下一瞬,一室的黑暗陷入了与之前明显对比的沉静中。舒云沁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将三个问题问完了。每一问似乎都与脱困有关,而与她本身无关!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怎么看都带着自嘲。
玉无痕自是将一切看在眼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先前我查看过周围地形,那边深处的岩石对面似乎有光亮透过来。我试过用功力将它震碎,却是徒劳。我想可以借助你的匕首。”
玉无痕说的很简单,但舒云沁已经明白过来。她想都未想从靴子中抽出匕首递给他,“如果能帮上忙,那真是太好了。”
玉无痕没有马上去接,而是直视着她的双眸,道:“这是你身上唯一的防身武器,你就不怕给我之后我对你不利?”
舒云沁没有朝他看,“倘若你想对我不利,我昏迷的时候恐怕是最佳时机。况且,在悬崖上你也无需多此一举出手相救,还连累了自己一起落崖。”
玉无痕没再说什么,平静地接过了匕首。“我去撬开那面岩石,你可以选择留在此处或是一起进去,不过有点远。”
舒云沁随即站起身来,身上各处的酸楚隐隐传来,她咬了咬牙,道:“自是与你一起去。”
舒云沁两人终于脱困出去的时候,她在心底暗自计算了下,大概是在三四个时辰之后。
外面的视野开阔而萧条,不是悬崖岩石,而是疏林草地。舒云沁与玉无痕相视一眼,才发现彼此眼中的自己竟是一副落魄模样,微乱的头发,褶皱脏污的衣服,不再白净的脸庞……
舒云沁微微一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