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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水神(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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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打回……原形是指……哪一种?”
“最糟的那一种。”
最糟的那一种!春只觉心头穿过一把刀,呼吸凝滞,竟是一步也跨不出去。
“你……你肯定?”
眼前徒然一亮,领路之人回过身来。
月白色的长袍,绽开满目流光,似花似雾,原是一朵谦谦笑容。这笑,在那人的眼眸中,如甘醇美酒般,直烫进人的心底,三分意醉人,七分人自醉。
春也是人,一介凡人,所以他失神了,失神地惊叹,这家伙,真的是御信宿么?!
印象中御馆长,绝世风华,温暖如旭,却不曾有过这般,足以照亮天空的光彩!大病未愈的瘦弱苍白,在那副强自支撑的身躯上,勾勒出一种,惹人怜惜的风骨。
怜惜!春的心突地一抖,天,我在想些什么东西!
信宿全没在意春的恍惚,只是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借一借力,才提起一口气道,“水神地脉……果然就在神庙之下,我们,去看看吧。”
一句话分了四段讲,气息已然不继。信宿苦笑地想,自己真是托大了,就这么贸贸然地出来,纵使遇上染叶,也无法帮她;遇上麻料,更是多赔上一条人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带了春在身边。信宿对上春的眼神,自然一笑,却不知对方道貌岸然的冷肃之下,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春下意识委身避开,喃喃答应。
女儿山,临海而立,直入云霄。
正面朝对整个塞岛,水神庙便在半山所在。而信宿和春一路,却是在山背,向着汨海的方向走去。山背陡峭,亦没有遮风蔽日的树林,怪石嶙峋,平日根本无人取道。春自有云步,便是刀山也不在话下,却苦了修为全失的信宿,手脚并用,还是摔得七零八落,好不丧气。
“这个山有问题。”
也不知他是烧坏了头壳,还是自嘲来的,竟如此宽慰自己。
“春,快看!”
好不容易接近了海滩,信宿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地上叫起来。
“……看什么?”
“裂缝儿。”
乱石之下的硬土地,果然有一条裂缝……春抬起头来,望着一脸“重大发现”状的信宿,眼神渐冷,猝不及防地出手,探上了信宿的额头!
“又没烧,你作闹什么?!”
信宿正欲辩解,春截住他续道,“你可知此刻疫区,正是一片混乱的局面?”
“放心吧,那边还有小玉在呢……”
“你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吧?才害得他……”顿觉失言,春眼看着信宿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再也挂不住笑容。一时间,春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奇怪,平日里,自己也不是这般多口之人呀!
难道是一开始,自己的心便乱了!
从洛斯口中,乍听得御信宿与泰小玉有那样一段往事,要素来耿直的春,如何不为之动容?只不过同样是动容,也分“不齿”与“敬服”,春徘徊在两者之间,加之染叶危在旦夕,这心,早失了常。
“跟着裂缝走。”
不带感情的话语,回绕耳际,月白人影,早已径自走去了。
生气了?春不敢妄度,悻悻跟上。
天、呐!
春虚度三十载,少年时也曾踏尽天南地北,阅遍名山大川。他看过北国隆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垂柳苍松凝霜挂雪,宛如玉菊怒放,雪莲盛开。也看过广袤大漠,浩茫无涯,一缕孤烟冲天彻地,醉饮落日,如一曲豪杰暮歌,悲壮苍凉,冷静空旷,直洗净桎梏生灵的狭隘,得失荣辱,恍若隔世。
春此刻方知,何谓真正的天迹,自己并不曾见过!
地面,从山脚,岩礁,一直到海底,被生生切断!
地层塌陷,致使海床级级跌落,湍流分成无数股垂挂两边。激潮澎湃的海水,自断层凌空飞流而下,倾入深不可测的地心,水石相激,巨响震天,烟雾升腾,当真应了那句“翻江倒海”!
迷蒙水雾在日光之下,映出千般模样的彩虹,低低垂挂,幻景绰绰,奇妙无穷。
白水滔天,虹霞似锦,竟都是,在双脚之下!
裂缝受到海水鼓荡,慢慢扩张,四周的岩壁都在不停震动,春渐感站立不稳,回头去看信宿,他倒早已躺在了地上。真是个深谙享乐之人……等一下,真的是自己躺下的么?
春心内一沉,疾步到他身边,不料脚下震动忽然加剧,他整个人往信宿身上跌去!
竟是地震,四周山石滚落,春只好死死抱住了身下的人,免他为飞石所伤。信宿没有反抗,并不打算有难同当的样子,他的身体,比想象的更要柔软,散着清清的香。春把脸颊,正贴着信宿的胸口,等着听,他下一次心脏的搏动。
一瞬争如一生,坚强地收缩扩张,微弱得让人不敢打搅。
幼稚得真像个孩子,竟害怕就这么失去。
眼前,是海潮被激起数丈高,击碎一整片岩礁的壮景。
“奇迹呐!”
信宿侧过头叹道,神情空茫。
不,你才是奇迹。
春轻轻放开他,坐了起来,在内心平抚了一种激荡的情绪。他不能拿这个人怎样,更不能动“想保护他”的念头,春直觉,在自己之前,一定有很多人那么想过了。
但是这个人,是无法属于谁的,却天生有一种引人追逐的力量。
“神脉真的断了。”
两个声音。
信宿一跃而起,转身望着那个,与他异口同声的少女。
银发,银眸,宽敞的直筒灰袍,束手束脚地立着。白瓷一般纯净的肌肤,衬着清秀玲珑的五官,是一种只可远观的沉静之美。
看过染叶,任谁都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慨。
眼前之人,却比染叶清得更绝,冷得更寂。染叶是皓月华彩,她便是孤星泠泠了。
“小女雅戈,是神庙的巫女,见过大殿下。”
雅戈颔首一福,“雅戈并不知道水侍兽的下落,请大殿下手下留情。”
说完,灰袍轻舞,人已转身走去。
春手肘一撞,对信宿用唇语道,“她跟了我们一路了。”信宿恍然,他又不是神仙,这年头小女孩的心事,岂是他一个老人家猜得着的?
“咳咳,那个……雅戈小姐,可是有什么事找信宿么?”信宿说着,一边用眼神警告春——如果是来报仇的,你要给我挡着!
春气结,转头去忽略他的存在。
雅戈转回身,立在尖尖的峭壁岩石上,慢慢跪了下来。
“水侍兽深明大义,为了真岘悲剧不复重演,不惜犯上弑主,自断命脉。雅戈求大殿下救她。”
信宿倒是没想到这番说话,许久才淡淡地点了点头。七年前我晚了一步,事已至此,御信宿决不重蹈覆辙!
“水侍兽命运波折。断弦再续,只怕劫数难测。”
信宿闻言一惊,欲发言追问,却见巫女雅戈盈盈起身,“叛军余党,正在疫区聚集,恐对外族不利。还请大殿下权衡。”
她衣袂翻飞,渐行渐远,只留下惊呆的二人,标枪般杵在海边。
是赶回去,还是找染叶?
“御信宿,此事有蹊跷……”
春没有说下去,因为信宿将镜剑塞进了他手中。
“别让她死了。”说罢,月白身影隐入了一整片烈日光芒。
哼。
雅戈静静回身,一望无尽的海岸线,那天堑般的缺口,狰狞而绝美。
因为你是御信宿,所以你不敢,再错过一次。
因为你是御信宿,所以你,注定要错过的。
灰袍身周,落下几道黑影,俯首请令。
“我已经把路,都给他铺好了。”
清淡的话音,隐约飘出一丝叹息,如释重负,“送大殿下好走。”
哥哥,你说过,皇帝的眼睛看不到战场,只在梦中,龙床飘于血海之上。
哥哥,你至仁挚爱,一生桎梏,注定飞不起来。
但是没关系。
你还有我。
父王的死讯,从美渤传来,你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在冰纪那一年,虎落平阳,寄人篱下,你悠然自得,修生养息。
灭真岘,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耿耿于怀,对我疏离。
小玉的死,只是小小惩戒。顺水推舟,收了塞岛,你做的实在完美。
哥哥,你的心碎了,我替你补起来。就是踏平了,碾成粉,我照样替你补。你要任性也好,胡闹也罢,隐儿,一概替你收拾干净。伤害哥哥的人,每一个,都要他付出代价。
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小心烫着。”
白瓷汤勺触到唇边,神子下意识地张开嘴,唔~~人参粥,竟与皇城膳房的手艺别无二致。神子睁开眼睛,满目光彩,一眨不眨地盯着涟漪。
喂的不断,吃的不停,只是这无礼的直视,端的叫涟漪有些受不住,终于笑开。
“神子脾胃受寒,运化失调,气血又虚的很,这都是大夫的方子,涟漪只是想叫它可口些罢了。”言下之意,我堂堂冰纪王座下的大学士,可没有讨好伺候你的意思。
“哦。”方才梦见了那人,醒来对着如此惟妙惟肖的一张脸,难免恍惚。神子转开目光,环顾着四周,是船舱?两边舱门的气窗之外,隐约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湛蓝。舱内宽敞明亮,摆设整齐,身下的黄花梨木床更是四平八稳,暗暗飘着清香。
好气派的冰纪暗使,好懂逃亡之道的冰纪暗使。
“我睡了几天?”
呵呵,不是问多久,直接问几天,涟漪苦笑着做了个“三”的手势。
喝完了粥,神子说要出去走走。涟漪拿来外套给他,神子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全换了新的。
“你!”
神子忿忿抬头,绯红双颊,带着不可预测的阴戾,“你看了?”
涟漪一呆,手上一抛,本折叠整齐的衣物,尽数散落在床上人的怀中,他旋身便走了出去。
无话可说。
世人皆知御隐宿是神童,五岁阅尽国学府的千卷藏书,六岁修撰国典,还有些他游历期间的传闻,更如同天方夜谭。后来他不知怎么着了魔,疯过一次,弑祖弑母,逼宫谋权都当玩儿的。
涟漪却在这样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也许我们,都是疯的。
走出舱门,涟漪迎着猎猎海风,穿过甲板,轻倚护栏。衣袂被风抽打在身上,平白生出钝痛,传至心头。
战祸一触即发,但是主宰这一切的人,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大约还有一天的行程。海上常有浮冰,船行快不起来。哦,昨夜还差点闯入樊军的营圈,没有及时绕开的话真是不堪设想呢……”
涟漪伸出手去,指向海天相接处黑压压的一片,对身后走来的人说道,“那便是你的军队。”
神子却看也不看,仰头瞪着涟漪,“还给我!”
自行穿戴,他显然是头一次——里外一团糟,急得鞋也顾不上穿。人微微喘着,小手却朝涟漪伸得直直,那拧成井字的眉头,直有些不依不饶的气势。
“什么还给你?”涟漪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逗弄他。
“告诉你,月玺,可不是只能在我手上现身。”
“涟漪略知一二。”笑意更浓。
“他却只听我的诏命。”
“那是自然的。”
神子眼神一聚,“溟涟漪,你急着想死么?”
“不是太急。”
涟漪自诩脾气不错(嗯?反对声?杀掉杀掉,统统杀掉==),但到底是年少气盛的。他不着痕迹地撤了伸进袖笼的手,站定道,“神子殿下,我若是将月玺留在你身上,那才是急着想死呢……”
话说到一半,船身忽地倾侧,左舷这边几乎要灌进水来。涟漪情急下欲抱住神子的肩头,却被他狠狠推开,硬是抓着护栏才没有摔倒。
在后舱当班的小二急急跑来,眼珠转了几转,待二人站稳才禀报。
“大人,是前方樊船开炮示警。”
小二说着,还不忘朝涟漪身后瞪一眼。神子转过身,眼不见为净,心中却狠道,我要你们三更死,绝拖不到五更,只管安心莫急!
小三也来了。他是负责掌船的,一到便捉住涟漪的衣袖,显是交情极好。
“涟漪!都叫你别买那么大的船了,被发现了吧!”小三比小二年轻十岁有余,倒不如他那般对涟漪谦卑敬畏,或者说,阳奉阴违。
有些人,自以为掩饰得好,殊不知老大的“不满”,都写在脸上。
所谓“忍”,只有忘了自己在忍,方成了道。
“我知道了,前舱集合。”
外面很安静,安静得只听见激流撞击船身的声响。
神子抱膝坐在床头,闭目养神。他在想卫将军,他打算怎样打这一仗?卫承利确是个百年一遇的将才,粗中有细,智勇双全。但那是不够的。
他能不能打胜仗,和他能不能毁了冰纪,是两回事。
他若能与自己心意相通,或者自己插上翅膀去告诉他……插上翅膀去告诉他?神子张开眼睛,目光,一一扫过围坐在八仙桌旁的涟漪,小二,小三,小六,还有小七。见他们个个面色凝重,神子计上心头,却也一阵心寒。
那个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怕是永远,也不再理会自己的死活了。
一声巨响从船底传来,船身剧烈地晃了几下,向一侧倾斜了下去。
“不好,他们又放炮,船要沉了!涟漪……”
“老三你吵不吵?那个……老六啊。”
身披蓑笠的佝偻老者起身,“大人请吩咐。”
涟漪一抬头,笑了,笑得一桌人百抓挠心,遍体生寒。神子知道自己又得逞了,在直捣冰纪的那“判鬼神渡众生”的封神坛之前,他还可以做些别的消遣。
“老六身上,有没有一种毒,嗯~~~是须分次服食的,大约二十副,不解则死,益解益深的那种?”
“那个……不知大人要怎么死法的?”
涟漪踌躇半晌,似难抉择,干脆转向神子问道,“殿下啊,你要怎么死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