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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京牢夜话 ...

  •   阴沉的夜里没有半点声息,涴京监城府的牢房中,如死一般的沉寂。

      从最里间的牢房中传出急促的喘息声,伴着隐约的呜咽,渐渐沉重起来。喘息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仿佛就要爆裂开来——

      疯狂腾跃的火焰似乎将天都烧了起来,火海中泛起层层血浪,将天空都染成血色。燃烧声、崩塌声、尖叫声、哭喊声,死亡的恐惧吞噬着整个袁府。

      袁子盈看见自己惊慌失措地在火海中寻找,在无数次跑过的路上摸索。滚滚浓烟模糊了她的视线,不要再过去了,一切都是梦,不要再找了!她拼命想要警告自己,扯得喉咙生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地上的自己仍在拼命奔跑,丝毫不顾烈火已渐渐将她包围。

      我早就知道!父亲被利刃从左耳削到右肩,生生劈成了两半,母亲胸前一片殷红,瞪大的双目几乎要将眼珠喷出,另一个自己发疯似的尖叫,想要拼凑父亲的尸骸,止住母亲胸前涌出的血。够了,离开吧!逃吧!你不会再想看了!

      我早就知道!那群禽兽!林嫂、小秋、静儿……还有姐姐,都在拼命地挣扎呼喊,另一个自己躲在假山后,不敢上前,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逃啊,为什么不逃……忽然,她与地上的自己合二为一,那群人似乎发现了自己,她拼命想要奔跑,却无法迈开脚步,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肩膀……

      “子盈……子盈……”隐约听到焦虑的呼唤,仿佛在耳边,却又像从天边传来。

      “呃——”一声惊呼戛然而止,就在心脏将要跳出嗓子的前一刻,袁子盈醒了,没有睁开眼睛,可她知道自己已从那人间炼狱中逃了出来,是梦,又是那个令她彻夜难眠的噩梦。

      滔天的火海、飞溅的血光、惊恐的脸庞……统统消失了,眼前,只有一道冰冷的铁门,提醒她如今身在何处。即便是在夏日,涴京的牢房依旧寒意彻骨,饶是如此,袁子盈的衣衫已被汗浸透。许久,她才恢复了平稳的呼吸,轻轻拭去额前的汗珠,长长地舒了口气。

      “噩梦吗?”隔壁牢房里,将她从噩梦中唤回的低沉声音再度响起,满怀着关切。

      借着通道中昏暗的灯光,袁子盈望见隔壁牢房中那张平静而温和的脸庞,顿觉心安,却又倍感歉然道:“抱歉,二哥,吵到你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轻声的安慰中,透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袁子盈怕他问自己做了什么梦,那是一个她不能坦言的秘密,如果他问了,该如何回答?然而,田常丰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收了声,袁子盈安心的同时,又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沉默了太久,她脱口问道:“为什么睡不着?”

      “在想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责备我让宝儿吃了这么多苦。还有宝儿,我怕自己一闭眼,她就又不见了……”他的语气与平时不同,没那么生疏,没那么戒备,而且似乎乐于交谈,“还在想你。”

      “想我?”袁子盈心中一悸,勉强压住几乎要蹦出喉间的声音。

      但对方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径自继续道:“想你的身份,你的遭遇,还有你的目的。”

      一瞬间,袁子盈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他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不会的,他从没做过与账目相关的事,不可能发现自己动的手脚。那他的话什么意思?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是怀疑还是关怀?“我早就说过自己的身份和遭遇,至于目的,你认为是什么?”

      “不知道,所以在想。”田常丰答得心不在焉,“我向来不擅长猜谜。”

      “谜底很重要吗?”会教人彻夜不眠地思考,这问题其实不需要回答,但袁子盈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这关系到她的计划,容不得丝毫差错。曾有一度,她考虑过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希望得到他的协助,但以他和单家长孙夫人的关系,她不敢冒险。

      “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模棱两可的回答加上无奈的笑。

      “二哥如果有话想问我,不妨直说。”如果一定要在报恩和报仇之间做选择,她只能选报仇,血债必须用血来还,至于恩情,她可以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你的答案,我不敢听。”是怀疑。

      “不敢听还废什么话?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闷闷的一声抱怨从田常丰身旁的干草垛里传来,语气极为不满。

      “你醒了?”田常丰望向干草堆中蜷缩着的小男孩,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我一向睡得很轻!”言下之意,是被人吵醒的。

      “你的伤还好吗?”回想起刚进牢房时,牢医为小男孩诊治时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袁子盈暂时收拾心情,将关注转移到男孩身上。

      “哼,还是担心自己吧!”小男孩对她的关怀并不领情,似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绷带,随即翻身调整姿势,只给人留个背影,摆明一副不要招惹我的态度。可惜,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并非所有人都会知情识趣,譬如他身后的一男一女。

      “你叫十五?”田常丰似是全然不觉他的冷淡,径自攀谈起来。

      “嗯……”一声闷哼算是回应。

      “多谢你救下我小妹!”

      “我才没想救她!只是看不惯那些仗势欺人的看门狗,想给他们些教训罢了!”十五的回答极为不悦,不知是因为被打扰了休息,还是因为被误会了心意,亦或是还有其它原因。

      不知为何,袁子盈就是对这个别扭的小男孩颇有好感,或许是觉得他和林嫂的小儿子很像。再转眼望着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宝儿,此刻躺在自己的身旁,大概是因为折腾了一天太过疲倦,睡得很沉,对眼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宝儿虽然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但却不得要领,明日对簿公堂,对方一定会颠倒是非黑白,所以十五的证词至关重要,若能让宝儿平安无事地回去,也算是对田家恩情的一点报答。“十五,你怎么会遇到宝儿,又怎么会到甘王别院去,能不能告诉我们?”

      “十五,别乱说话!”不待十五回答,走廊对面的牢房中传来一声呼喝。十五的阿爹舒仓主一直耷拉着脑袋坐在墙边,听到袁子盈的问话,才突然抬起头来。

      十五缩了缩身子,不知是慑于阿爹的威吓,还是懒得搭腔,再也不吭一声。

      “甘王府的人睚眦必报,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不会饶过你的!但只要你能说出真相,我们一定会护你周全!”袁子盈生怕十五慑于恐吓不敢说出实情,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嘿嘿嘿……真可笑!”舒仓主阴惨惨地笑起来,“你跟我们一样被关在这里——不对、不对,我们最多定个行骗的罪名,充其量关个三五年。而你犯的是欺君之罪,要砍头的!一个就快掉脑袋的通缉要犯,还敢说护别人周全?傻子都不会信!劝你还是省省力气,脑袋搬家前多喘几口气吧!”

      “别听他胡说!”见袁子盈紧锁眉头低头不语,田常丰宽慰道,“长孙夫人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你是成国公府的人,就一定会想尽办法为你洗刷冤屈的。”

      “二哥相信我是被冤枉的?”微颤的语气中难掩一丝期许。

      “你不会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多谢二哥,肯相信我。”虽然信任中仍有保留,但已足够了,“可我却连累了大家……”

      “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要不是你,宝儿早已做了刀下亡魂,害你的手臂上流了那么多血。如此算来,究竟是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

      “呵呵,都快见掉脑袋了,还有心思在这儿卿卿我我,真是让人羡慕啊。”舒仓主说着风凉话,不住用猥琐的目光地打量袁子盈,“啧、啧……不过这位姑娘还真是挺标致的,小哥艳福不浅啊。”

      “你住口!”田常丰觉得这话非常刺耳,眼神更令人恼火,真该把他的眼珠挖出来,“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别太嚣张。拐走我小妹的事,我跟你没完!“

      “哼——老子可不是被吓大的,你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待在这里。”舒仓主冷笑道,“何况领人的是十五,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管教不严我承认,其他的罪休想算在老子头上。”

      十五闻言身子一颤,袁子盈发现了这点,故意讶道:“你想让十五替你顶罪?”

      “什么顶罪!事情本来就跟我没关系!”舒仓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不觉愧疚。

      “唉,有你这样的阿爹,十五真是可怜!”袁子盈这话,是故意说给十五听的。

      舒仓主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意图,冷笑道:“休想挑拨我们爷俩儿的关系,十五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清楚得很,没那么容易受你哄骗。”

      “他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任由他被打成这样,还狠心要他入狱。如今就算出去了,也必定要你和甘王府的受罚,我若是十五,宁可与你同归于尽,也不会指望你能高抬贵手。”

      “我们父子俩的事,哪轮得到你来插嘴?”舒仓主有些气恼,若在从前,他才不会将这几句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十五的性子,对着外人是机灵果断,对着自己却是胆小懦弱,这种震慑力积年累月所造成的恐惧,岂是一两句话就能动摇的?可今天,他有点不确定,一向听话的十五居然在明知有可能丧命的情况下,还是带着那小丫头逃了,他想不通,现在仍想不通,所以不能冒险。“做我们这行最重信誉,十五坏了规矩,就要受罚。可我决不会眼看着他被人打死的,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我就算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会救他。”

      “救他?若是亲生父亲,自然会这么做。可您这位阿爹,恐怕只会让他做替死鬼。”袁子盈冷笑一声,这种人她见得多了,从来都是心狠手辣,对别人哪有半分怜惜之情。

      “嘿嘿,阿爹可未必不如亲爹。”舒仓主笑得暧昧,“听说你亲爹犯事后,为了遮掩罪行,送你们姐妹轮流去陪各位监城大人过夜,这样的亲爹,真是爱惜子女啊!”

      “听说?舒仓主久居涴京,与我们袁府也素无交情,却能听说涴西一带连甘王和成国公都不知晓的事?还真是消息灵通啊!不知是什么样别有用心的人,才能说出这么荒唐离谱的话?”出乎所有人医疗,袁子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实际上,如果没有牢门阻拦,袁子盈会立即冲过去跟舒仓主拼命。她不允许别人诋毁她的家人,尤其是像舒仓主这样的卑鄙小人,从他嘴里说出任何关于家人的事,都是一种侮辱。但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愤怒,因为争吵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让指使舒仓主说这些话的人更得意。她决不能意气用事,同时也下定决心,绝不会放过舒仓主。

      舒仓主只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干我们这行别的不行,对全国各地的大事还是略知一二的。自当今涴王即位以来,天下太平,像袁家这种欺君大罪,罕见得很,怎么能不留心打听一下呢?”

      “我们袁家受奸人所害,横遭惨祸。我为了讨回一个清白,才独自偷生,只求将奸人犯罪的证据呈给王上,如今还多亏了舒仓主成全!”袁子盈才不信舒仓主的说辞,甘王府的人以防备有人杀人灭口为由,押送他一路到牢房,他能有命活到现在,必定是受人指使来探自己的口风,顺便诬陷成国公府。

      “受奸人所害?亏你想得出来!”舒仓主冷笑一声,“先不说你的证据是真是假,如今你被困于此,谁能替你拿证据?只要你一死,什么证据都没用。”

      “劳舒仓主费心,想得这样周全。不过我既然住在成国公府,证据自然也藏在府中,若是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还怕没人来整理我的遗物吗?”成国公府的人能否发现证据,袁子盈并没有信心,她只是凭这些日子的观察,推断成国公府与自己的仇人是敌非友,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或许根本是她猜错了,那样的话,就当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现下她是在赌,赌的是仇人忌惮成国公府远胜于忌惮她,赌注就是复仇的机会,还有自己的命。

      “哼,那就到做了鬼再去报仇吧!”舒仓主冷笑一声,将手伸进怀中挠起痒来。

      “都给老子闭嘴!谁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送他去做鬼!”忽然一声暴喝响起,与舒仓主同牢房的人翻身而起,一脚将舒仓主踹了两个跟头。

      “你……”舒仓主毫无防备,摔得十分狼狈。

      “你什么你?老子一直不说话,你们还当老子是死人啊?你们不睡觉,也不让老子睡觉啊?谁要是再敢啰嗦,老子一把火把牢房点了,都给老子去做鬼!”那人身材十分魁梧,凶恶的眼神在黑暗中仿佛闪着幽幽的绿光,就像野兽一般。即便是舒仓主这种横行惯了的人,也看得心中发毛,怏怏收了声。

      那人一通臭骂后,心情似乎好转了些,扭头躺回干草垛中睡了。舒仓主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像是生怕动作大了再惊扰那人一般,选了个离那人最远的地方坐下,不再出声。

      “唉……”沉默了半晌,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袁子盈觉得那人很古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越想越心烦意乱。

      “多想无益,明天见分晓!”田常丰轻声念着,不像是对别人说,反而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啊,明天就知道了。袁子盈心中苦笑,缓缓闭上眼镜,起初脑中仍是不断演练着明天的情景,渐渐的,感觉意识模糊起来,朦胧中,又回到了自己家中。没有火、没有血,年幼的自己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练着书法,父亲边看账簿边指导自己,母亲则教姐姐做女红。一如记忆中每个温馨的早上,全家人满面笑容,和乐融融。

      忽然,父亲的脸上多了两道血痕,她吓得大叫!转头,只见鲜血从母亲胸前喷出!姐姐赤裸着身子,披头散发,满身都是淤青。她想靠近父母,却迈不动步子,忽然一个蒙面人从姐姐身后闪出,发出阴惨惨的笑声。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背后涌来,她好害怕,眼看着那人掐住了姐姐的脖子,她却不敢上前。她只想逃,只想逃得远远的,但她的脚好像灌了铅一样沉,扎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肩膀一阵刺痛传来,耳边随即响起粗暴的呼喝:“起来!都起来!要升堂了!”

      袁子盈忍着疼痛坐起身,心中却暗自庆幸,这点疼痛与梦魇的折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最令她痛苦的,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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