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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此去经年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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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林涵生的名字很文气,给人的感觉是书卷的,是温文尔雅的。不像言绍棣的名字,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但是好多事不是一个名字可以左右的,甚至不是我自己可以左右的。
就像小时候,那个布娃娃,今天跟婶婶要,被拒绝,明天就跟叔叔要。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大后天。等大人们有了好心情,看在我那么喜欢的分上,会买给我的。一定会买给我的。
可是爱情。可是爱情。爱情不是玩具,亦不是凭借深陷其中的人的心情好坏就能把决定改变。相反,是爱情,在一直主导心情。
我因你狂喜,欢欣,幸福,悲伤,难过,痛苦,就算是你曾让我痛不欲生,那也是你在主导我。不会因为你让我狂喜,欢欣,幸福,悲伤,难过,痛苦——让我痛不欲生,我就转而爱上别的人。
林涵生很勤密地约我,也许是言绍棣的可以冷淡让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一块,而林涵生就恰好填在这空白里。可是他原本一帆风顺的事业开始四处碰壁,最大一次意外发生在他加班回家的途中,他的车撞伤了迎面而来的外地车,幸好车上的安全气囊救了他一命。他总算是带我不薄,所以我还是常常到医院去看他。
本来是想削个苹果给林涵生,可是我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把苹果皮给了林涵生。他默默看了苹果皮一会儿,把苹果皮放在一边,“淳意,你有心事。”我的确是有心事,因为言绍棣的司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今天言绍棣要来。其实很多事我明白,许多个意外叠加在一起,就不是什么意外了。事在人为。
裙角上手工的绣花密密匝匝,那些细细的丝线像是一圈一圈绕在了我身上,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话说出口。“其实···其实我有男朋友的。”
林涵生很平静:“我一早就知道。”
我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林涵生也看着我:“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今天,Chloe,prada,Chanel,Burberry,
Gucci,Hermes,看你的衣服简直就是每天在看巴黎高级时装展,连你随手送给我妹妹的一条珍珠手链,也出自mikimoto。淳意,我一早知道,你不仅有男朋友,你的男朋友还相当有钱。”
我别过脸,“你什么都知道,还想和我结婚?”
“我一直觉得,你有你的难处。我觉得你不是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的人。只要你愿意,你离开他,我们立刻就可以结婚。”
我是想说你是杨逍我是纪晓芙人家言绍棣也不是殷梨亭,玩类似的游戏比黄比暴力我们都得叫他一声前辈的。手机响起来,是言绍棣,隔了听筒他都把我冻住了,“从医院里出来,我的车在医院门口。你知道,我从来不等人。”
我站起来跟林涵生说了再见,走到门口,他说:“他如果真的喜欢你,就应该离婚,你是女人,你等不起。”
司机恭恭敬敬地替我开了车门,言绍棣在后座。见我上车也没动声色,等我上车,还没坐稳,他伸手就是一巴掌。他的手劲奇大,我整个几乎倾过去,捂着脸扶着车座椅背,半晌才直起身子,他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我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见我有往后躲的意思,他伸手就抓住我衣领,这样的料子那里经得起抓,“呲”地一声就撕裂老长一道口子。司机小心翼翼劝:“先生,有话好好说。”
我的背已经抵着车门,只是尽量的蜷起双臂,仿佛婴儿想要保护自己。不管还能活不能活,只是一种本能。
言绍棣看着我,仿佛是醉了,眼底血红,如能噬人。“开车!”最后到底说了这两个字。
我坐在床上,言绍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嘴角咸咸的,像是流血了,我和他,从来没有这么相对无言过。沉默与无言,对于年轻而初生的炽热恋情,是酿造甜蜜与羞涩的温床,而对于末路上远涉光阴而来的感情,是抹杀温存与宽容的秋霜。我站起来,言绍棣也站起来,“你去哪儿?”
“和你有关系吗?”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被触到逆鳞般:“方淳意,你别逼我动手揍你!”
“你刚才不是打了吗?反正我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你不如掐死我算了,咱们都省多少麻烦。”意料之中的雷霆万钧并没有发生,他倾下身,极轻极轻吻我的脸,像是在触碰着什么易碎品。
他整个人覆上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人的身体和心真的可以分开的,心不在,身体就只是一个空洞的容器,我离他的身体那么近,我离他的心那么远。我想起了小时候,和浈意在房间里做作业,叔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叫“浈意,浈意”,我那时也总想,假如我有爸爸可以一回家就叫我多好。长大之后,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丈夫。其实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可以倚赖的,无非是父亲和丈夫,很显然,我两者都欠缺。
言绍棣死死扣住我下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三贞九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在干什么,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可以瞒住我,是你太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你低估了我。”
“真的是你?”
身上的重量一下轻了,言绍棣扔给我厚厚一沓照片,我一张张看过去,好像我和林涵生第一次见面到前几天,都被拍了下来,都是连贯的场景。其中有几张,我在前面,低着头,林涵生伸出手,几乎就要触到我的发,却握成拳慢慢垂下。角度非常好,完全不像是偷拍,我喉咙发涩:“你找人跟踪我?”
“他们跟着你的初衷只是,以防你离家出走。有幸得见这些,完全是额外收获。淳儿,不要再见他,否则他一定会有代价,说不定我会亲自动手。”
情之为物,若有似无,当人苦苦凝望时,它终成泡影。我剧烈地透支,换来一次又一次濒死的绝望。是因为爱他所以付出,也因为爱他所以不甘心这样的付出,这是多么纵深的问题。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爱之无渡。
“绍棣,全球只有一块的Piaget镶粉钻腕表,你会买给我吗?”
他没想到话题转移的这么快,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会。”
“我不会开车,但是我要那辆莲花Elise跑车,你会买给我嘛?”
“会。”
我几乎要痛哭,“听说东京要拍卖塞尚的景物画。”
“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给秘书让她办。”塞尚的静物画价值连城,言绍棣大方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还有呢?除了这些,你还可以给我什么?”
言绍棣愣在了那里,“只要我有,只要你要。”我竟然可以笑,“你给不了。”有一根雪亮的钢针,在我自己手里,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扎去,扎的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潺潺流出来。
时光最终叫人清醒。“绍棣,你让我走吧。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五岁,我单薄一生中最美好的期待和最纯挚的感情都给了你。我并没有自夸,但是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我信,我爱,可是我一直痴痴执念的东西在你看来究竟是什么价值,我跟了你四年,享尽了你待我的种种好。”
“绍棣,我会老,总有一天会老。你从来不缺女人,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多得是···我就快陪上这条命了。绍棣,求你了,你让我走吧,”
一辈子这样长,我实在没有办法忍受,记得他的痛。
年少时候想的是,大千世界何其丰盛美丽,我必在有生之年阅尽人间繁华。只是我心比天高,低估了人的渺小,年轻与希望是大财富,但又常常是幻觉和劫难。阅尽人间繁华的路上不过太久太久的流离失所。得失只在蓦然之间才知孰对孰错。又或许孰对孰错都是模糊不清的——清楚又如何,不过都是一曲不复返。
言绍棣很久才回答我,他的声音透着疲乏,“你放心吧。”他站起来,我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追出去,“绍棣,”他转身看着我,,“绍棣,你每天,要记得吃饭。”他突然上前抱住我,极快的松开,一眼不发。
这么高的公寓楼看下去,我还是能清楚看到言绍棣。天与夜都是背景,而他,又高,又远。我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连绵起伏,可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一去音书断绝。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言绍棣。
返回不了的过去,如同瀑布飞流直下。
结婚之前,我只身一人,又到过一次凤凰。独自坐在江中的石墩上,抱着一包河灯,独自点燃一盏火光,放入江中。
那时仍在想,若他在身旁,我可以放进的思念有多长。凤凰那么美,我不愿离去。奇迹那么美,没有看见,我舍不得离去,自己赌下的誓,没有看见成真,怎么舍得离去。
只是终有归期,终有归期。
关门的声音传过来,我放下手里的书出去,是丈夫回来了。他问:“有没有不舒服?"预产期只在两个周后,我微笑答他,“我很好,你吃过饭没有?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我自己去好了。”
好像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夫妻,言笑都是淡淡的,我坐在餐桌旁,他跟我说着今天医院的新闻,目光却被电视胶着住,移不开去,是在一所名牌大学的演讲,已经进入提问环节。我又站在往事的风口,身体里被吹出空落落的回响。一个大胆的女学生站起来问:“言先生,像您这样事业有成的人肯定也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我们想知道,在您太太之外,您有没有爱过别的人?那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全场哗然,已经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丈夫尔雅地笑,“言绍棣有财有貌,倒不怪这些女学生这样。”我夹菜给他,“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做过一些疯狂的事呢?”他的手刮过我的鼻尖,“你现在也不老。”
而电视里,言绍棣眉宇间深深的沟壑渐平,“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子,我们在一起四年,她会做好吃的饭菜,最喜欢的地方时湖南凤凰,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我不知道什么叫爱,这辈子我没跟人说我爱你,如果知道是饮鸩止渴还是想要拥有和愿意成全叫爱的话,那我大概爱她吧,她一生所遇见的所有人里,说不定我最爱她。”
忽然觉得眼里都是水汽,仿佛看到放过的河灯连成一线,红色染成一片,连绵成线。长长长长,长长如思念,长长如我的泪,无休无止。
只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又与何人说?
绍棣,天涯海角,唯望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