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此去经年 【五】 ...

  •   我的脸色越来越差,总虚浮着一种奇异的清白。原本已经睡下了,疼醒的时候一身冷汗,肚子里的痛楚隐隐顶上胸臆,让我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呻吟,只觉得身下都是湿的,我试探着去摸床单,那湿润触手还是温热的。唤人的铃就在床头,我却是像耗尽了余生才摁倒。

      脑海里反反复复浮现着言绍棣的脸,他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却只记得那一年的凤凰,我放下一盏灯,回过头他又举另一盏给我,那么多的河灯,连绵成一条长长的线······“你在,哪里啊。”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有吐着毒信的蛇钻进我的身体里,那么那么疼,耳边还有很多人在说话,却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他。

      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身体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空气里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流进我的身体里。到底,我失去了什么?那答案太触目惊心。我不敢去想。我执意要坐起来,护士只能扶着我,另一个护士说:“通知言先生。”扶着我的护士说:“言先生一直在这里的,你术后麻醉剂作用睡足四十小时,言先生其实也是刚走。”

      言绍棣到的时候,徐阿姨正喂我喝她熬的乌鸡汤,我一口也喝不下,闻见味道都快吐了。“绍棣······”可是他扬手就给我一耳光,我身体一偏,病房静得都听得见人的呼吸声,脸颊痛得发麻。言绍棣双手握住我的肩,他的眼睛很红很红,可是就像烧干了,没有一滴多余的水分,“你竟然敢!你竟然敢!”

      要想一下,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吃力拨开他的手,“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一醒,就有很多血,那是我的孩子,我没有······”我分明感觉到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在发抖,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发抖?后来我才知道,我出事的时候,言绍棣还在比利时,连夜赶回来,不知道赢了什么办法,回来得非常快。当时我的情况很不好,辗转安排来的几个专家都建议做子宫切除,是言绍棣坚持不肯。最后医生都不敢说话了。

      我不肯再医院住得太久,言绍棣只能带我回家,但是会有护士按时来给我输液。左手输液,右手在键盘上,护士在一旁都没说什么,徐阿姨一进来就说:“哎呀方小姐,先生看到我们可就没好日子喽,您身体才好了一点······”我一下子推开面前的笔记本,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扯掉了针头,“你有完没完?!”我低下头,都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情绪需要宣泄,言绍棣跟我说过,老人家都说,这些时候哭是要落下病根子的,我一直忍着,可是现在我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我哭得头都开始疼了,就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我,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可是手上带着凉意的痛让我直吸凉气,言绍棣觉得不对劲,拉下我的手,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谁干的?”徐阿姨连忙说:“先生,是······”“我在问她!”

      “我自己。”

      “笔记本也是你摔的?”

      “恩。”

      我以为他又要发脾气,可是他只是叫护士重新给我打针。手上青紫的,还流着血,也不知道护士是怎么了,之前她一直很熟练,可这次她一直找不准血管,我疼得直把手往后缩,可言绍棣拉着我的手不松,护士有些紧张地看着言绍棣,可他一点也不在意,“别客气,使劲扎,给她长个记性。”

      言绍棣把我肿起来的手放在他掌心里,似乎是自言自语:“这手怎么长的,怎么这么小?”睡了一觉,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言绍棣怀里,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每一下,都像沉重舒缓的低音,重重砸在我心头。他身上的香味是清凉淡淡的,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从我认识他,就没见他换过。我一下也没动,就觉得,能这样死了,也是很好的。可是他有问:“醒了?”他的下巴搁在我肩上,脸上有一点点的须根扎在我脸上,微微的疼痛真实,可满足和疼痛一样真实。“淳儿,今后,可以砸东西,可以骂人,东西砸了,还可以再买,骂出来了,心里会好过很多。但是不要伤害自己,这世上,唯有身体上的痛没有人能分担,虽然我想,可是就连我也不能。”

      虽然我想,可是就连我也不能。我转过脸看着他,这些日子其实言绍棣瘦了很多,只是愈见清傲风骨,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是衣线笔直如新,发型一丝不乱,整个人像在玻璃罩子一样。我开口说话,说的却是“我要吃梅园的奶卷。”言绍棣愣了一下,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了,“我去买。”

      言绍棣出了门,我披好衣服,去敲徐阿姨的门。她还没睡,守着电视机调低了音量看韩剧。徐阿姨对我的到来大感意外,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方小姐怎么过来了?先生呢?”我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调着台,“走了。”“方小姐和先生吵架了?”我停下来,戏曲频道正好在播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要吃梅园的奶卷,绍棣他给我买去了。”

      徐阿姨笑得很不自在,“这样啊。”

      “是啊,心里苦吃点甜食大概会好一点,容咏仕在家里,大概吃麦芽糖吃得也不好。”

      徐阿姨的脸色瞬间变得刷白。

      “我不知道孕妇不可以吃麦芽糖,不然会流产滑胎,保得住也是死胎。”我竟然很平静,今天我一直有杀了她的冲动,“在我没有孩子的当天,你还用马齿苋熬了粥给我吃,马齿苋性寒···我不知道,可是你知道,你知道,还是那么做了,为什么?容咏仕给了你多少钱,我可以加倍给你,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看,梁山伯祝英台的戏人人都爱听,听了人人都要唏嘘,可落在马文才眼里,恨不得杀了梁山伯才好。不,不,马文才倒未必有杀梁山伯的心,可换做女人,就不一定了。可是为什么不开车撞死我?你也是女人,你也做了妈妈,那次在医院你打给谁电话?我是贱,我是不知羞耻,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它都来不及看我和绍棣是什么样子,它刚刚长大,有六个月了,只差一个月就活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徐阿姨几乎要跪下去了,“方小姐···求你,求求你,言太太找我的时候我没有答应她,可是方小姐,我实在不敢不听她的话·····”

      “你怕她?是,有钱,所以什么都有,所以她捏死你不过难过捏死一只蚂蚁,你说,是言绍棣厉害,还是容咏仕厉害?”我见过言绍棣收拾别人,那狠气那手段,时隔多日我还心有余悸。可是我就是真的杀了她又能怎么样,我们的孩子还是回不来了,其实她也不是不可怜。人活着,都不是不可怜。“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可是我都知道的事,绍棣他未必不知道,你自求多福吧。我这一次放你走,我也只放你走这一次。”

      知道我辞退徐阿姨的时候,言绍棣没有丝毫意外。但是第一次吃到我做的饭菜时,他惊得嘴都合不拢,“这真是你做的?淳儿,你可真是个宝啊。”

      我在厨房的时候,言绍棣总喜欢走进来自后搂着我,我在水晶镂花玻璃隔页里看到自己和言绍棣,他的温柔像水,让人几乎溺毙在里面。他只是搂着我,不说话,也没有沾染任何情欲意味,我猜他一定很喜欢我系着围裙的样子。我被他抱着不好做事,只能推他出去,“君子远庖厨。”

      我爱他,哪怕知道我没有办法真正得到,我知道我仍然爱他。

      因为有应酬,言绍棣回来得很晚,我正在看一本下午逛街时影楼发的婚纱画册,等我泡好醒酒茶出来,言绍棣很自然的放下,我坐在他身边,一偏头,就看到他衬衣领上极淡的一个唇印。那颜色还是很清晰,应该刚印上的,我记得这种唇膏,Chanel CoCo Rouge新品,我没有这种唇膏。言绍棣显然知道我的沉默是为了什么,揉揉我的发,“跟人谈生意,后来拗不过去了KTV,是KTV的小姐弄的,你也吃这个心。”

      言绍棣的性子,没他的默许,哪个敢这么没眼色靠近他?我手指在他衣领的唇印上来回摩擦,“KTV小姐都用上Chanel了,生意还真是不错。我吃心,我吃什么心?我哪敢吃心,那都是原配的戏,我有什么资格抢?”言绍棣不喝茶,却拿起果盘里的蜜枣咬了一口,“嗯,好酸。”我站起来就走,言绍棣拉住我,“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嗯?”他扬起的一个尾音像是有魔力,把我牢牢定在他的吻里。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言绍棣每周六雷打不动地会去打高尔夫,免费的球童自然是我。我对这个一点兴趣也没有,可他耐心很好地用了一上午教我怎么握杆挥杆,只是成效有限,言绍棣有些头疼地说:“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笨?”

      你才笨,你全家都笨。我贼兮兮地问:“言总裁,我这么笨,你怎么会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说过吗?”言总裁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在追忆。

      “···基本上,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言总裁很礼貌地保持沉默。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言总裁从来带女人都是撇下人家当观众,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当教练?”言绍棣挥杆,似笑非笑的说:“你把她给我气走了找不回来我可不会善罢甘休。”“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是情场商场两得意,人家坐庄是加印花税,一轮到你就减印花税,你运气多好。”

      我一听这两男人说的话就快睡着了,奸商们的话果然不是人人适合听的。

      吃饭的时候我无聊,于是跟言总裁没话找话。“诶,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给我打多少分?”

      言总裁看着我,很温和地说:“我觉得吃饭的时候告诉你这个不好,要不我们吃完再说?”

      “···你就说吧,我怕憋着不说影响你胃口。”

      “嗯······”

      “一百分?”我开始猜。

      “九十分?”

      “八十···七十?”

      “六十?”言绍棣,再不点头,掐你脖子。

      言总裁很识趣地点头,我鄙夷:“你以前看过的女人连六十分都没有呢。”

      “在你以前的?光看硬件的话,平均分在九十分左右。”

      “那你干嘛找我?”

      “大概是职业病,”言绍棣很认真地说,“你知道做投资管理的,都喜欢挖低价股。”

      大概看我有些生气了,他马上转移话题:“你要过生日了,想好要什么没有?”

      喜宝说,她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不然,有健康也是好的。小时候也把嫁个有钱人当过理想,可是我越来越发现,钱再多,许多东西还是买不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鱼玄机知道,薛涛知道,地球人都知道。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者是我疯了,“我要你离婚,我只要你离婚。”言绍棣看着我,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站起来就走,我拉住他,“我···”他一手就挥开我,我撞在餐桌上,可是他根本就不管我怎么样。我竟然没有哭,我只是不明白,他明明不爱容咏仕,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的婚姻维系下去?可是我恍然惊觉,他固然不爱容咏仕,可是他又何曾说过爱我?

      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哀不是一场幻觉,我一滴眼泪也没有,那么,大概这只是场幻觉,一定是。

      哪怕知道他不爱我,我还是没有办法恨他。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爱他,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恨他。

      他不是莲心,不会知道心有多苦,也不是莲根,不会知道丝有多少。而我和他,从一开始就做不了一生一代一双人,不过是左岸杨柳,右岸桃花。相望,大概也相忘。

      周末我如常去了叔叔婶婶那里,浈意的孩子都会到处跑了,摇着手要我抱。婶婶仍乐此不疲地给我找相亲对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认定我没人要,总之,我婶婶如黄道婆一样精通纺织,把我当成棉线似的往死里撮合。我坐下来之后在心里倒数“三二一,”果然,婶婶端着菜出来,“淳意啊,你来得正好······”

      “婶婶我最近经常加班没时间。”

      一旁看报纸的叔叔说:“没关系淳意,人家一会儿就到。”

      这架势就是让我炸碉堡我也得上了,仿佛是印证叔叔的话般,门铃响了。我不情愿的站起来去开门。来人倒不属于面目可憎那一类,相反,以我见惯了言绍棣那张好像杂志上平面模特脸的精到眼光,他算得是养眼的。我笑笑,转身请他进来。

      饭桌上最活跃的莫过于婶婶,从她热情洋溢的介绍里,我知道这个人叫林涵生,职业律师,二十七岁——谢天谢地她终于找了个大我三岁的。她迫不及待要把我往“饭桌——电影院——民政局”的作业流水线上推。言绍棣一直没再找我过,一直没有。婶婶执意要我和林涵生出去走走,林涵生的车停在路口,黑色的奥迪A6,我系上安全带,心不在焉地和林涵生说话。“有兴趣去看电影吗?我妹妹告诉我说,今晚七点有《色戒》。”

      其实我看过,可还是答应去了。

      我一直觉得易先生是爱着王佳芝的,可他最后还是开枪杀了她。身价利益排在了前头。我在黑暗里泪流满面,林涵生突然递给我一张纸巾,我一愣,还是说了声“谢谢。”

      电影散场后已经是近十点,林涵生没有取车,我和他沿着街道走。“方小姐,想必方小姐也明白,我们,或者说我,是以结婚为目的而来。我很希望可以和方小姐有进一步的接触。”

      结婚。我被这个词触及了心事,于是说:“我们彼此都不了解。”

      “爱情这东西像UFO,说的人多看到的人少,我也不是外星人。但是如果说想到以后可以说喜欢,方小姐你是我理想的妻子。”

      “其实我····”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毕竟终身大事,慎之又慎是应该的,我知道我过于直接。”

      我回到家,开完公寓所有的灯,还是觉得冷清害怕。躺在床上的时候,只是想着言绍棣,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俯身吻我的样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