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我复临江》云开月下

2、还衣

　　回到家，江允初脱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校服，直冲去阳台。
　　她在水盆里蓄了些热水，将校服摁进去完全浸湿后，取来肥皂在污渍处来回摩擦，而后用力地反复搓揉出泡沫。来来回回将校服洗了两遍后，又将它丢进洗衣机再滚一遍。

　　周六的清晨，江允初将带有清爽肥皂气味的校服挂到窗外，特意摆到最靠近朝阳升起的位置。

　　阵阵细微的凉风刮过含笑的面颊，她静静看着蓝白色的校服在风中晃悠着摆动起微小的弧度，仿佛又见到那人站在树下，银杏叶转着圈从他们中央落下，短暂阻隔了她的视线后，他的面庞又从金黄的叶片后显露出来，眉眼温柔，嘴角含着一抹浅笑。

　　江允初反反复复回忆了许多次那天与他相处的片段，虽短暂，但像是窗外的第一道晨曦从地平线上照射过来，令她久久不能忘。

　　直到周日的傍晚，江允初小心翼翼地将校服收回来，工整地叠起来放进袋子里。平躺在床上时，她开始幻想明天见到他的场景。该郑重地再次道谢的，她攥着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蓦地，江允初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急匆匆地踏着拖鞋小步走到房间门口。
　　小声推开房门，她伸长脖子张望一眼，确认爸妈已经睡下了，再鬼鬼祟祟地弯腰进屋找出了母亲常用的挂烫机，将它搬回了自己屋里。

　　关上房门后，江允初挂起宽大干净的校服，想要将它熨烫得平整些再还给他。

　　挂烫机在安静的深夜发出运作的轰鸣声，水汽凝成白雾直往上涌。

　　“熙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屋外传来叶青困倦的声音。

　　“妈妈，我……我再看会儿书就睡。”

　　半晌，江允初满意地看向衣架上垂挂着的校服，拉链被她拉至最顶端，就和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周一的早晨，江允初早早来到学校。

　　在高三的教学楼下，她提着袋子静静等待。冥冥中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当她抬眼莹莹望去时，谈复临恰好出现在转角口。

　　江允初大步跑上去，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微笑着说出这句排练了很久的话：“谢谢你上周把校服借我，真的非常感谢。我已经把校服洗干净了。”

　　谈复临笑着接过，眼中流转过的光华愈发炫目。
　　“你上周不是已经谢过我了吗？”

　　江允初抬手蹭了蹭鼻尖：“多谢几次也是应该的。”

　　“该是我和你说谢谢才对。”谈复临忽而歪了歪头，向她确认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们之前见过吗？”江允初一下呆愣在原地，完全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谈复临眉头一蹙，垂眼凝视她许久，最终无奈地开口：“上周一，你在教学楼后面的车棚里帮过我。”

　　江允初微微皱眉回想，上周一她睡过了头，被江徐行火急火燎地送来学校。路过教学楼后面的停车棚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江允初循着声响扭头望去，一个身姿颀长的男生将自行车停在最外侧，转身时衣袖不小心勾到了身侧另一辆自行车的车把手，而后一辆辆接连着倒下去，一整排的自行车都翻倒在地。

　　他像是淡淡叹了口气，弯着腰开始扶车。

　　江允初稍稍迟疑了一秒，大步走上去，帮忙将自行车扶起来。

　　两个人一起总是更快些的，她那时候想。

　　直到还剩最后一辆自行车，那个男生低头握着的车把手，屏气一抬，将车扶正时，学校广播的早自习铃声响起。

　　连口气都来不及喘，江允初当即转身朝着教学楼撒腿飞奔过去。隐约听见身后的那个男生朝她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谢谢之类的客套话。

　　当时她满心担忧，班主任肯定已经沉着脸站在教室门口逮她了，因此连句“没关系”或是“不用谢”都来不及回答，也没回头看一眼那男生的模样，不管不顾地冲进楼梯。

　　“想起来了？”

　　江允初收回思绪，仰头看着面前眉眼带笑的谈复临。所以，她那天帮的那个男生就是他。

　　谈复临低头注视她的双眸，见着她眼底弥漫的薄雾渐渐褪去，灵动澄澈的眼睛透出了光亮。

　　她点点头：“嗯，原来那天在停车棚的是你啊。”

　　“我那时候没来得及和你道谢。”谈复临叹了口气，像是愧疚，“还要说声抱歉，害你早自习迟到了。”

　　“不用不用，本来就是我来晚了。”江允初挥挥手。

　　谈复临淡淡扫了眼从远处走来的老师，朝她浅笑着说：“快去教室吧，今天别又迟到了。”

　　“好。”她眨了眨眼，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扭头回视过去。

　　这是第三次，她望向他的背影。

　　“再见。”江允初小声呢喃着补上一句。即使谈复临已经迈上台阶，听不到她的这句话了，可她还是想说。

　　再见，既是道别，也是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

　　早自习上，江允初握着笔翻开了课本，看着书上密密匝匝的文字，忽而低头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下了“谈复临”三个大字。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仔细描摹过每一道笔锋。

　　他叫谈复临，是因为孟浩然的诗吗？
　　《与诸子登岘山》的颔联便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这种感受很奇妙。

　　很久之前在老师教导下背诵过的一首古诗，某一天在国旗下讲话时注意到的一道清润的声音，停车棚里自行车连翻倒下后无意间瞥见的那道身影……

　　生命中延伸出许多条看似无关的直线，而它们不约而同地交织在了同一个点上。

　　江允初默默看着草稿纸上的名字，待身后巡视教室的班主任靠近时，将课本一翻，正好盖在那个名字上。

　　老师捧着一叠纸，让课代表快速分发下去：“这上面打印的是高三上周考试的几篇优秀作文，大家都看一下，特别是第一篇，值得大家借鉴模仿。”

　　江允初翻到第一页，霎那间呼吸停滞，题目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寻光。
　　接着她的目光黏连在第二行的考生名字上。
　　——谈复临。

　　江允初抑制住激动，沉下心，开始逐字逐句地往下读。

　　寻光，那么他的光在哪里？

　　文章的最后一段，她找到了答案。

　　【原本漆黑的巷道忽然亮起一道光，我望见光的尽头是如日方升的前程，而光的始源是我自己。】

　　江允初反反复复看了很久，等老师离开后，她又悄悄扯出那张草稿纸，在杂乱的数学公式与推导的字符之间，那个名字清晰地占据着纸张最中央的位置，一眼便能见到。

　　就连窗外的阳光也格外偏爱他，一束暖阳斜斜落在这个名字上，柔和了拐角处凌厉的笔锋。

　　她在心中默念：谈复临。

　　接着，她低头将脸埋进直立的外套领子里，忍不住偷笑出来。
　　她很欢喜，即便只是看着他的名字，都能感到内心难以抑制的悸动。

　　郁安一中为了照顾高三的学生，避免他们挤在食堂和学弟学妹们抢饭吃，规定所有高三班级中午提早五分钟下课。

　　于是，每当饭友拉着江允初冲去食堂时，糖醋排骨基本都快售罄了。

　　这天正午，两人端着餐盘在食堂里来回踱步，四处张望着寻找座位。

　　“允初，这里！”

　　江允初循声望去，一个方形立柱后正好有两个空座。
　　她当即端着盘子走过去，听耳边抱怨声：“这食堂人也太多了，我看前面那两个人快吃完了，专程守在他们旁边，等他们一走就占了座，这才抢到的位置。”

　　闲聊间，江允初坐到椅子上，刚夹起一块鸡肉，耳畔传来一道清朗干净的声线。

　　“还行。”
　　短短两个字，直直钻入她的脑海，令她心神一震。
　　筷子一抖，鸡肉块落回餐盘里，滚了两圈。

　　江允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头看过去，靠墙的玻璃窗开着一条缝隙，清冷的风从这条窄长的细缝中挤进来，挟起窗边那人倾吐出的声音，一道送至她耳边。

　　“老杨出卷子，一向如此。”谈复临等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了，才开口说的话。

　　他对面那个男生仰头哀嚎：“这次我肯定完了，又得被叫去办公室喝茶。”

　　谈复临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拉近师生关系的好事。”

　　“你少损我。”

　　江允初愣怔地看着斜对角的谈复临，心中异常欣喜。
　　这么快，又遇见他了。

　　经过之后的几次偶遇，江允初发现谈复临大多时候都是坐在那个位置的，有时候那里有人先占了，他就稍微挪个一两排，但还是出不了那一片区域。

　　于是，江允初一改常态，成了吃午饭最积极的人。老师一喊下课，她就拉着饭友直往食堂冲，买完饭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这个方向走，笑称她俩在食堂有了固定的“专座”。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幸运地在食堂撞见谈复临，有时老师拖堂，等江允初跑到食堂的时候，他已经吃完饭离开了。

　　能见到他，她就能开心一下午，见不到他，她难免觉得失落，可失落完了又会开始期待第二天的相遇。

　　转眼到了郁安冬雪飘零的季节，学生们纷纷换上了冬装校服，是件淡蓝色的冲锋衣，里面裹有厚实可拆卸的羽绒夹层。

　　周围同学总说穿上这衣服就像呆头呆脑的服务生，但江允初不认同这个观点，至少谈复临穿上就很好看。最近她在食堂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身冲锋衣，领口整齐地朝外翻好，比之前多了份随性不羁。

　　不过，他似乎很抗冻，等周围绝大部分同学都换上冲锋衣款式的冬装校服时，他才换掉身上的蓝白外套。

　　江允初私心是更喜欢他穿那件蓝白校服的，毕竟第一次遇见是从那件校服开始。
　　那对于她有特殊的意义。

　　某一日夜里，江允初下了晚自习后绕道去食堂买了点关东煮。捧着手中暖呼呼的纸杯，她拿起一根签子，朝冒热气的北极翅吹了吹气，往宿舍的方向走。

　　途经一条小道，远远望见小树林里两个人影晃动，江允初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里是许多小情侣偷摸约会的地方。

　　“我喜欢你。”是道女声。

　　江允初咬了口北极翅，心想着这么巧，她竟然撞上了表白现场。正想抬步远离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幽幽的声响。

　　“我喜欢你，谈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