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对》云卷袖

33、劫后

　　“呦，诸位大人，今早怎么在这上朝？”姚以慨身后的沈明瑜开口打趣，今天他哥不在，没人会揪他耳朵，没人会骂他，所以他胡咧咧的胆大妄为。
　　此番突变，姚以慎始料未及，不禁目瞪口呆。方履霜疑在梦中，也一动不动，痴痴望着向他而来的姚以慨。
　　“方大人，别来无恙啊？”姚以慨上前，挥开那禁军的胳膊，拉过方履霜，毫不避讳朝臣异样的目光。
　　方履霜回过神，愣愣道：“十年一瞬，奈何桥原在皇宫中？”
　　姚以慎一望姚以慨居然大摇大摆的回来了，还带着圣旨，心猛地凉了大半，暗想难道天命真不在我？
　　周贵妃见儿子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也是又悔又疼，面色煞白，流下泪来，喃喃道：“慎儿，你怎么会走到这步，真是让娘太失望了！”
　　近一段时间，这话姚以慎已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早磨出了茧，现在听母妃这么说，还是不禁自嘲，面对他和阿霜分分歧，母妃果然再一次选择了阿霜。虽然早有此觉悟，可难挡心底悲凉翻滚，静默好一阵，才道：“我从来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凡事努力比几个弟弟强，可你们究竟谁就此认可了我？”
　　周贵妃看着儿子，失措迷茫，她想让他好，想激励他更好，便时不时用阿霜和他比较，没想到，这样的教育，在儿子看来是对他彻头彻尾的否定，慢慢地，竟变得如此偏激，如此迫切的想要自证，最后，竟到了不择手段，一意孤行的地步。
　　慎儿啊，我虽盼你当太子，盼你继位，可你这副模样，我又怎么敢让你君临大梁？周贵妃深吸一口气，敛起所有表情，淡淡道：“李盼，宣旨罢。”
　　李盼摊开圣旨，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疾日笃，无力朝政，然国事繁重，须臾不可离君，朕每思之，五内忧煎，自感上愧祖宗，下负黎民。近来，朕观天象，帝星微弱，自感不久于世，赖有太子慨，渊重恭敏，雄才大略，代理国事，为朕分忧，兢兢业业，政绩颇著，足慰朕心。锥出囊中，遂有合纵，尧舜恋栈，安得传颂？故决意效仿古之圣贤，传位于太子慨，朕则移居行宫，自称皇父，静度余日。若朕骤然百年，万望以此旨行事，切切，切切。如此，朕可眠于列祖列宗之侧，而少愧矣。”
　　李盼宣旨完毕，齐四端和沈明瑜率先山呼万岁，何留月和周贵妃也立时拜见新帝，众臣面面相觑，也接二连三得跪了下去。
　　方履霜要跪，姚以慎却一把拉住他，道：“没有方大人，哪有大梁今日，日后特许你不必跪。”方履霜一笑，坦然受之。
　　除他二人外，姚以慎也站着，一动不动，仍是傲视二人。
　　姚以慨也未置一词，只是先让众人平身，自己则执起方履霜的手，先入殿中，去看安顺帝尸身。
　　还没进殿门，院中大部分人这才想到先帝故去，纷纷跪倒，开始嚎啕大哭。姚以慨厌恶这帮人得做派，冷冷道：“都住嘴。”
　　这些人正奋力挤着眼泪，被新君这么一喝，哭也不是，不哭也是，一个个表情扭曲，神情古怪。
　　姚以慨道：“何统领，本宫和阿霜要和父皇说说话，外间就交给你了。另外，传话给吏部尚书司马元，立刻筹备父皇葬礼事宜。”
　　何留月领命而去，姚以慨转过身，关上殿门，跪在安顺帝身侧，替他认真整理了遗容，接着拉过方履霜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低声道：“父皇，儿臣最后没能守在您身边，是儿臣不孝。”
　　方履霜闻言，想到安顺帝惨死，不由长叹，将今夜殿中发生之事一一说出。
　　姚以慨听着，回想起父皇从前种种，有怨有恨，也有眷有念，恍然许久，竟落下一滴泪。
　　方履霜默默靠近，伸手替他抹了眼泪。
　　姚以慨低首望他，忽然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拥住，只傻傻念着他的名字，道：“阿霜，阿霜。”
　　方履霜直到此刻，才感受到今夜非梦，一切真实，而这个拥抱，正是他每每九死一生之时，最怀念的温暖。
　　过了不知多久，司马元的声音响起，二人才回过神，姚以慨未让他进殿，自己又对着安顺帝磕了三个响头，道：“儿子不孝，不止于此，身为帝王，注定此生无妻无后，您在九泉之下若要怪罪，别去找阿霜，来找儿子便是。”顿顿，又道：“您生前三道圣旨，恕儿臣只能遵守继位一道。”
　　方履霜听他此言，心惊肉跳，不由问道：“此话何意？”
　　姚以慨却道：“阿霜，你答应我的，只要我再找到你，你就许我一生。”
　　方履霜故意一沉脸，道：“我是说，为何有三道圣旨？”
　　“你听错了。”
　　“我去李公公处看。”
　　“都让我烧了。”
　　“烧了？”方履霜惊骇，“圣旨你也敢烧？”
　　姚以慨拉着他，道：“那又如何？此三道圣旨全部内容，只有我和周贵妃知道，连李盼都不清楚。我不会说，周贵妃也发誓不会说，就算日后她反悔，也是空口无凭，又能如何？”
　　方履霜静默半响，渐渐冷静下来，缓缓问道：“你如何知道先帝有圣旨未发？”
　　“今夜变故突然，你我又生离死别，所以我心乱如麻，逃出院去，还是不忍离开。”
　　“那你可有碰到姚以慎的追兵？”
　　姚以慨点点头：“是何统领闻声赶来，才让我从缠斗中脱身，随后，我立刻和他回来救你。”
　　“射向姚以慎那箭，果然是你。”
　　“是我。击退姚以慎，见你无恙，我心头大定，才想到古怪之处。”
　　“你想说……李公公不在？”
　　“然也，李盼平日和父皇形影不离，今天居然不在，岂不奇怪？”
　　“所以你又去找李盼？”
　　“何统领在宫中颇有威信，又一向和我交好，有他稳定局势，你性命暂时无虞，但这只是一时，若要彻底扭转局势，还是要证明姚以慎继位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我又带沈明瑜和齐四端去找李盼。阿霜猜猜，李盼在哪。”
　　“韩王府中？”
　　姚以慨颔首，道：“一番打听，我才知道，今夜李盼去韩王府传大哥入宫，大哥虽然来了，他却没有回宫。我推测，他应该是被扣在了韩王府。大哥虽无兵权，但侍卫众多，我有兵权，但因居东宫，平日只是仰仗禁军戍卫，此刻禁军皆去救你，我手上无人，不能硬闯韩王府，所以我去周贵妃处，向她讲明利害，请她一行，假借大哥口吻，带出李盼。周贵妃听闻，犹豫踟蹰，好在终是答应下来，救出李盼，将他带入宫中。李盼知道宫中巨变，大哭一场，说陛下似是有所预料，早备下圣旨，要退位，让我为帝。”
　　“这只是一道，还有两道，若我所料不错，一道是给我，让我远离帝都，一道是给周贵妃，让她陪儿子一起去死。你用不杀姚以慎，不杀周贵妃，交换我留在此处，是也，非也？”方履霜仰起头，认真问道。
　　“还是瞒不过你。”姚以慨回望，轻轻一笑。
　　“你好糊涂！姚以慎不死，后患难绝。”方履霜骂着他，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好糊涂，所以方大人不能一走了之，要陪在我身边，时时训斥，事事盯着才是。”姚以慨拉拉方履霜的手。
　　方履霜目光盈盈，凝望着姚以慨，喃喃道：“小慨，何苦为我做这么多？”
　　姚以慨看他，不说话，只是温柔一笑。
　　等司马元进殿，姚以慨拉起方履霜，二人一道出殿，他才道：“我让太医给你看伤。”
　　方履霜道：“不必，我心里有数。”
　　姚以慨道：“不让太医看，那我亲自看？”
　　方履霜连忙道：“还是叫太医。”
　　姚以慨笑笑，故意道：“阿霜，都是男子有何扭捏？”
　　方履霜看他笑得暧昧，一慌神，道：“白日耀耀，先帝新丧，你怎可没脸没皮。”
　　姚以慨道：“诶？方大人此话何意，我怎么听不明白，看伤而已，何来没脸没皮之说？怎么又扯到光天化日，父皇新丧上去的？”
　　方履霜脸红，仍是硬声硬气道：“你是皇帝还是无赖，净是胡搅蛮缠。”
　　姚以慨道：“我可记得方大人前段时间还说我是君子，怎么现在又成无赖了？”
　　方履霜不理他，转身就要走，姚以慨拦住他的去路，道：“方大人去哪，可不准赖账。”
　　方履霜自然知道他所言为何，心跳雷动，低头道：“那是来世，等日后过了奈何桥，我再兑现不迟。”
　　姚以慨悠悠一笑，道：“方大人，难道我还会给你逃避的机会？”
　　方履霜又要走，姚以慨干脆将他揽入怀中，轻轻道：“阿霜，十五那年你进宫，花园一瞥后，你我少有交集，但其实我费尽心机，想要见你一面，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却是见到你被人害得坠湖，捞你上来，你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瑟瑟发抖，却要先替我号脉，为我取暖，那一刻，我觉得，你不但比满园牡丹好看，比天下人渊博，还是世上最善良，对我最好的人。那时候，我就向母妃还有列祖列宗发过誓，此生护你平安喜乐，不计代价。”
　　方履霜不由也想起从前，他少年入宫，孤立无援，和表哥不熟悉，姨娘又无暇管他，被三皇子欺负，无人可诉，都是默然忍受。那日，天寒地冻，三皇子使坏，推他入湖。他不会水，惊慌挣扎，却越沉越深，那水又冰凉，滴滴刺骨，他以为就要溺毙之时，忽然被人救起，这人满面焦急，眼神关切，正是二皇子姚以慨。十五岁的方履霜意想不到，深宫之中，竟有如此赤忱的皇子，同时又无比庆幸，那一日牡丹花下短促的交谈，竟有意料之外的回响，而这回响绵长，成了他一生呵护的宝贵情谊。
　　为何孤身至今？原来是因为心里满满当当住着一个人，从未离开，从未褪色，方履霜
　　“阿霜，人生苦短，生死难料，劫后余生，我们一起珍惜，如何？”
　　“好。”方履霜回答，认真又干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分三次更完！袖子的三个新坑宝子们可以顺手点个收藏，害羞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