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五 ...
-
五
正在下雨,都十一月了,要按往常,早该进入旱季了的,这雨却是下个不停,下得一条街面湿漉漉,朦朦一层水雾。天快黑了,街面上走着归家或出街的人,人人打一把伞,五颜六色,沿着街汇集,又在某处分散。阿妈在厨房煲汤,花生猪筒骨汤,给石榴喝的,说是润肺,最近天气不好,怕风邪入侵,感冒咳嗽。煲汤最要时间,一只小煲仔架在煤气灶上慢火熬,菜蔬都洗好了,吃之前大火一炒就好,石榴在里屋做作业,这时候最闲,阿妈就爱站在厨房东边那扇窗前往街上看。她觉得好看,雨伞好看,有一层水雾的街也好看。这样的街景最适合边看边想事,看着看着,眼前的景都慢慢模糊了,脑子里想的事特别清晰,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一件件事想清楚。
她想十一月过后,再有个把月就过年了,家里养的那口猪腊月二十也该宰了,做杀猪菜,肉分一分,儿女们一人一份,余下的大部分做腊肉、腊肠,小部分干脆拿红曲卤了,可以吃到十五……
想到今年老幺承包的那十来亩水面收成还可以,除掉饲料人工各项成本,再有两年应该可以把欠的十万块钱还完了……
想完了老幺,又想到老大——叶凉大姐不久之前又怀上了,公婆乐得合不拢嘴,说是前边有三个小子了,这胎不论男女都好,男娃更好,女娃也不错,儿女双全,也能凑个“好”字。说是“母凭子贵”可没有一点夸张的,听说自家阿妈在镇上住两天,老大当即差遣老公买这买那,买了一堆送过来,阿妈开门一看吓一大跳,让她拿回去她就臭着一张脸说:“行啦!一天到晚给人家当母猪生生生!花他一点钱算屁哦!”
女婿倒是个肉脾气的,婆娘怎么揉搓他他都笑眯眯,也肯帮腔,“妈,这是我们一点点心意,到年了,还要走家去。”意思是这只是前边吃着玩的,真正到年的时候,还要正式上门拜访,女婿走岳丈岳母家该置办的东西一样不少,当然,大红包也不会少。
阿妈看老大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忍不住找个时机说她,“做么事买这么多东西来!人家的钱也是辛苦钱,不兴这么没影没数的花!”
大姐炮仗似的炸开:“什么叫没影没数?!我给自己阿妈买点东西就叫没影没数!什么辛苦钱?!他们家镇上省城都有铺面,光利息都吃不完,苦个屁苦!我不花,老大老二老四屋里的就不花?!”
大姐的婆家正经有四兄弟,没姐妹,别看没小姑子在里边掺和,妯娌之间也乌眼鸡似的,谁也都盯着那些家当,公婆要是给了谁什么,转天总有人要说几句酸话。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妯娌就更热闹了,明明四个女人之间一向不那么痛快,还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姐趁着这次怀孕,闹了场大的,夫妇两个搬到了南林镇上的三室一厅住,还朝公婆伸手要了一个临街铺面,买几张自动麻将桌,每天光水钱都能挣不少,手痒了还能顶上去耍几圈,日子过得好安逸。南林和平山之间开车一个小时打来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反正小夫妻两个自己住了,去哪还不是随便?
阿妈想到大姐这样横冲直撞的脾气,怕她后来吃亏,常常忍不住要叹气。
从大姐这里,她又想到叶凉那里——那两个去了小半个月了,倒是经常有电话回来,还用电脑视频通话过,不过那样情形下,有些话也不好问的。
不知他们几时回来。
正想着,忽然听见石榴大叫:“阿婆!阿爸和阿叔回来啦!”
人真是不能想的,想一想就在面前了。阿妈赶忙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迎上去,见两人身上一层湿,“啊哟!下雨也不知道打一把伞!快进去洗澡换衣服!我去煮一碗姜汤,热热的喝下去,发一身汗就好了!”说完急急转回厨房,找出老姜拍碎了,不多时烧出两碗姜汤来,压着那两个赶紧喝下。
修整完,叶凉跟进厨房要帮阿妈打下手,阿妈不让,又拗不过他,就说,“喏,要不再择点青菜?不知道你们回来,青菜只择了我和小家伙的。”
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她想趁着这时候问他一些私底下才能问的话。
“外国好玩啵?”
起头都这样,挺俗套的一句话,却是最切正题的。
“……嗯。”
这回答太简单了,简单得让她心急,忍不住又问了另一句:“都去哪里玩了?有拍照片啵?”
“……有,等下给你看。”
当妈的直觉二儿有些局促,似乎不好提去了哪做了什么的样子。
菜择好了,叶凉拿到水槽去洗,阿妈就在旁边切熟肉(临时增加两个大人,要再加两个菜才够吃),她还想问什么,就一偏头,刚好看到他右手无名指上箍着一道亮闪闪的东西。
一瞬她就想明白了那是什么。
戒指。
就是戒指。
不会看错的。
她想到以前听人闲话时说起过的一些事——如果国内不给那样的一对办手续,可以到国外去办,人家外国认这样的。她留了个心眼,吃饭时特别留心看另一个的手。都不用她特别留心,另一个的左手无名指上也箍了一道,之前从没有过。
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阿妈暗叹一口气,看,她以为人家不会当真,说不定什么时候腻烦了,转身就走,还很认真地为自家二儿想过退路,结果呢,人家不声不响就去了外国,把该办而不能办的一次办妥。
这点操心现在看来,像是有点多余哦。
其实人家肯把家搬过来,人留在这里,就不像是做戏了,做戏没必要这么真,这么真多吃亏。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问那么多了。
几人吃罢夜饭,各自歇息,转天阿妈回了村里,又是各忙各的。
直忙到腊月二十那天,阿妈来电话让叶凉和雷振宇带上石榴回家吃杀猪菜。
大姐和幺弟都来了,这一家子多少年没有这样齐活过了,人多,格外热闹。幺弟、大姐夫和叶凉帮阿妈弄杀猪菜去了,阿爸去烧锅,雷振宇带着石榴到鱼塘边上钓鱼、摘菜,大姐怀了孩子,什么都不用做,抓一把五香瓜子坐在边上看着,时不时指挥一下,嘴里停不下来,不是瓜子就是家长里短。
杀猪菜以猪下水为主,猪肠灌猪血,肺片煮辣子,酸菜煮白肉,就是吃个热闹劲,算是过年前的预备吧。一家人从过午一直忙到傍晚,才终于坐下来一起吃餐饭。男的喝点小酒,女人和孩子喝橙汁或是营养快线,边吃边聊,一年到头,家的暖就在这菜香酒香和欢声笑语里了。
按规矩,阿妈给三个儿女准备了年猪肉,然后再一一送上车,说些吉利话,讨个好彩头。叶凉是最后走的,他要帮阿妈收拾善后,锅碗瓢盆洗干净,满是猪血的院子也要洗干净,都忙完了,就要走时,阿妈叫下他,问:“今年要回北方过年哦?”
叶凉一愣,回她:“还没细说,到时再看。”
“小雷说想带你回去给他家长辈看看。”
显而易见,这是雷振宇事先跟阿妈那边交过底了。
“……”
“去就去吧,总是要见面的,再说了,小雷一年到头也就是过年回去一趟,你不去……说不过去的……”
“……唔。”
叶凉头低低,天又黑,阿妈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就说,“要去时跟我说一下,我拿一点腊肉腊肠你们带去,不值多少钱,也是一点心意的么!”
“……嗯。”
腊月二十九,他们俩带着石榴回了北方老家,还是多年前那种热闹,不把人当外人的那种热闹,老家同龄的孩子多,石榴玩得很疯,没一会儿就跟着一帮孩子一起放烟花去了。
年三十包饺子守岁,一直守到凌晨四点多,迎新年的鞭炮声渐渐稀落下去,长辈们也各自回屋去睡了,剩下两个晚辈要守到早上七点,点新年头一挂鞭炮,放完了才算完成任务。四点多到七点,还有两个多小时,雷振宇说到外边走走吧,叶凉就默默跟了上去。外边特别黑,因此衬得天空特别广袤,上面镶嵌着的星星也特别多,暗蓝的天配银白的星星,不少见,只是两人从没有像这样,一起站在这么广袤的天幕下看过星星,很有点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的味道。站久了,有点冷,叶凉举手轻轻呵气,雷振宇把他揽过来,大衣左右一合,圈他进怀里。
“明年我们在家里过,后年再回来。”
“……嗯。”
夜深露重,雷振宇说话时呵出的热气喷到叶凉颈上,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身后的人趁机再把大衣关紧点。
从这边看去,正好能看到宗祠里清供的几盆水仙花,翠叶嫩蕊,花开得正好。
春来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