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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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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出国是大事,何况一去十天半个月的,手上的事务需要交托,还有石榴,不是寒暑假间,石榴还要上课,再说了,异国他乡的,叶凉也不好带着同去,思来想去,还是放在家。本来今天要去旧书店的,后来改了计划——今天回家,他想去和阿妈说一声,让她上来陪小家伙住一段时日。去时照例要带一些村里买不到,要到镇上买的东西,又是大包小裹的,到家了,阿妈嗔他买这么多,他回说都是一些日常要用的,不花多少钱,但你们特意跑一趟来买,路费都多过东西的价。
母子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往里屋走,土狗阿福下了一窝崽子,见了叶凉,撇下肉乎乎的狗崽就往他身上扑,又是舔又是低声“呜呜”,蹭他一腿泥,亲热得很。阿妈把它拉开,狗崽们又跌跌撞撞地跟了过来,四只,一只只肉肉团团,绕着叶凉裤管转,在他鞋面、脚后跟打滚、蹭,小声嗷嗷。想小心避开还不行,肉团们认定了他,就要围着他转,不得已,叶凉一边手两只,抱进屋去。
阿妈一样团团转,倒了茶又拿果盘,拿了果盘又洗水果,好像来的不是她家二儿,而是哪个久久来一次、有个一官半职的远房亲戚。
叶凉插不上手,只好一旁坐着看,忙到再无可忙,阿妈终于停下来,叶凉给她倒了一杯茶,摆在她面前,母子两个对着各自面前冒白气的茶水沉默,半晌,阿妈千挑万拣,拣了一句话开场:“阿凉,想不想搬回来住?”
叶凉一愕,抬头看她,她说这话实在很难,硬着头皮说了上半句,下半句总不那么难了,“要是、要是在那边日脚不好过……就搬回来吧……阿妈托人问过了,镇上畜牧站缺一个协管员,一个月千把两千块,帮买社保的,工资不高,但听他们说工很闲的,就是写写算算,录录电脑……你要是想,阿妈就去托人走走门路……”
一个月千把两千块,再搬回来住,有自家种的菜,省着点用,这些钱也够你和石榴开销了。重要的是,公家工,帮买社保,到你老了也不缺一口饭吃。工作清闲、干净,不费心不费力,自己挣自己花,自己吃自己的,多好。要是钱不够,我这里还存有一点钱,够石榴上学用了。
后边这些话,阿妈没有说出口,决断还得他自己下,她就是给他铺一条退路,有生之年,用自己这把老骨头给他垫出另一个“选项”——只要你有一点点勉强,那就搬回来,这是阿妈欠你的,这是这个家欠你的。
“阿妈……”叶凉喉头哽住了,许久才出得来话,“做么事想到要我搬回来?”
“……”
阿妈抬头,眼定定地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停在他眼睛那儿,四目相对,“有些话,阿妈说不出口,意思明白就行……也不用那么快答,想想清楚再和我说。”
在叶凉听来,这话突然到近乎突兀,阿妈却不然,叶凉不知道幺弟包鱼塘那十万块钱的来路,她这当妈的可是知道的,知道后,她本能的就有一种惊怕,她不知道那个人对这个家的投入还有没有尽头,也不知道这样举动在那人眼里,会不会是一种没有节制地榨取,榨取的同时,是不是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来换,这代价是不是就是要让自家二儿做他不愿做的事,所有榨取,最后是不是都会变成对自家二儿的盘剥?她时常唠叨的那些“依”和“让”,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截断了二儿唯一一条退路?
“……现在这样就很好。”
叶凉抿了抿唇,左边脸上陷出一个孤零零的酒窝,他在用劲,用劲都用到脸上来了,用劲想,说也用劲,“阿妈……你别多想,现在这样就很好了。真的。”
真的很好了。他已经习惯那种轻微的紧张,能把它消化到无知觉当中去,就连轻微的恐惧他也能忍住。时间是良药,水滴石穿,白云苍狗,地老天荒,总有一天他能习惯眼下的一切,把日脚好好过下去。和那个人一起,好好过下去。
“今次来是想和你说,我们要出国,去多久还不定……”
“石榴不用带着一起去吧,那么远,又要上课,我上去带她好了。”
叶凉还没说完,话头就让阿妈截了去,语速过快,像是借此将尴尬盖过去。二儿这样回答,其实在她意料当中,知子莫若母,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脾性,不轻易改什么,也不轻易从人家那里接什么,一旦接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年长日久,不论什么样的感情,他都能磨成一种濡沫,很执拗的,到闭眼那天都不改。
阿妈暗里松了一口气,她说这些话就是想试探一下,看他到底有没有勉强,真有勉强,她这个当妈的不论如何都会为他铺一条后路,不知能否全身而退,但起码有这个态度,给他撑腰做后盾的态度。
母子两人又坐着聊了很久,吃了午饭还要留他吃夜饭的,他不肯,也就作罢了。回去时候,阿妈又装了半麻袋鲜鱼水菜让叶凉带上,一送送到汽车站站台,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路,车来了,看着他上了车,她站在那儿,一直站到车没影了才回。
是九月最末一天了,天特别高,蓝得不像真的,夏天辣如火的太阳收了声势,软绵绵、漫不经心地照着大地。尤其在傍晚,天光还亮,有风从山坳那边吹过来,带着熟稻米和某种果子透熟的香气,吹得人都懒了。
叶凉拎着阿妈硬塞过来的半麻袋鱼和菜,还有一个小号的生日蛋糕,慢慢走,边走边想夜饭该做些什么菜才好,生日菜色,到底该怎么安排,清蒸鱼、炒菜心会不会太简素了?要不,再加一个炒鸡丁?又想,才三个人,大张旗鼓地弄些鸡鸭鱼肉,估计也不合适。想来想去,就是拿不定主意。
到家了,一大一小还没回。石榴应该是跟着雷振宇到果园去了——前段时间才包下的,里边种有已经开始打果的龙眼荔枝莲雾,热热闹闹一园子,石榴早就想去看了,不过一直在上课,周六周日两个大人又没空,所以拖到了今天。小家伙就是孩子心性,贪新鲜,到了新地方少不了到处逛逛看看,左摸摸右摸摸,叽叽喳喳,小黄鸡似的缠问半天,四点半放学,七点半能回就不错了。
把鱼料理好,蒸上,叶凉拿起看了一半的书接着看,时不时做做笔记,他这是偷闲呢,鸡丁和青菜都是现炒菜,不能现在弄,得等人到齐了才大火快炒,现做现吃,不然不好吃。
七点不到,楼道里传来石榴蹦蹦跳跳的脚步声,转瞬就到了门口,“阿爸开门咯!”
叶凉过去开门,猛不防石榴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一举,戳到他面前,“看!莲蓬!阿爸我跟你说!阿叔家的果园里面有一个那么——那么大的鱼塘!里面养有很多鱼!还种有莲花哦!这个是莲蓬,里面有一粒粒的莲子,可以吃的!很好吃!”
小家伙兴奋得直蹦高,缠着她阿爸要给他剥莲子吃,跟在后边进来的人笑微微地看着,再自然不过的进了厨房,看了看食材,洗锅,下油,预备先来个炒鸡丁。
叶凉也不知和石榴说了什么,小家伙的大嗓门遽然收敛,然后咚咚咚一阵小跑,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小门一锁,不知在里头忙活什么。
鸡丁炒好,雷振宇正要做炒菜心,叶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要进又不好进的样子,局促得很,他说,“今天你生日,我来吧。”
“一样的,快好了,要不,你去摆台?”
又是四目相对,距离太近,看得太真,真到他能看到对方眼里那个轻微紧张的自己,不那么好看的,在这样情境下,在另个人眼里确认自己埋到深处的紧张恐惧,确实不好看,他一眼略过,飞快转身,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叶凉“逃”什么,雷振宇多少知道一些,除了那些不可言说的之外,还有今早夹在身份证户口本中间的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边是一串星月菩提手链,还有一张字条,短短四个字——生日快乐。当时他还愣了半晌来着,不是不知道这是他给他的生日礼物,而是……没想到他还会准备这个,也不对,应该说自己曾想象过他会送什么,想了很多,从吃的用的到穿的,在他经济承受范围内的东西,自己都想了一遍。就是没想到会是一串手链。工艺挺简单的,并不像是外边买来的货色,难不成是他自己做的?又不好问他,问了,他说不定会臊得化掉。
问不好问,当然不能连提都不提,这手链若真是他自己做的,把那一颗颗小果实摘下来脱去外皮、晒干,在干到适度的时候再一颗颗打孔,磨圆,用红绳串好,编一个平安结,都是心血呢。他舍不得就这么拿出来戴在手上。
吃夜饭时,石榴神秘兮兮地将一双小手藏到背后,又神秘兮兮地让两个大人把眼睛闭上,两人乖乖配合,等她说好了才睁眼瞧。
“看!石榴送给阿叔的生日礼物哦!”
画是用蜡笔粗粗涂成的,红绿蓝三色交错,正中心有三个人手拉着手,都咧着嘴笑,大团圆的样子,幸福浑然天成,不掺一丝假。
两个大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都挺配合地笑,小家伙也笑,眉眼弯弯,得意洋洋,自己送完了,还不忘问问别人:“阿爸,你不送阿叔生日礼物么?”
小家伙这么一问,叶凉一下顿住,一脸的不知从何讲起,还是雷振宇接过话头来,说得滴水不漏:“送啦,不过阿叔的阿妈说过,生日礼物要收起来,藏好,明年一年才会有好运哦!”
“哇!是么!那我这张画你要藏好好哦!”说过一句,小家伙的注意力给桌上那个蛋糕引过去了,点生日蜡烛、许愿、切蛋糕才更好玩呢!
一餐饭从七点吃到八点多才完。石榴写作业去了,写完作业洗好澡,九点过一点,照例要阿爸给自己念一段故事书,听着听着眼皮就打架,九点半就彻底睡着了。
小家伙睡着,大人们还有事要忙,出国的各种手续办得挺顺利的,两人商量了一下,定在十月中旬走。
之后便聊一些闲话,不知怎么的,话题就转到了平山镇西边的长陇村。
“平山镇西边的长陇有野生红藤子对吧?”
说这个的时候,雷振宇正在烧一种凉茶,用一个大肚小嘴的瓦煲烧,野草的根茎叶在瓦煲内枝节横生,煲里的水都被压在根茎叶下方,跟煮药差不多。叶凉的肠胃不好,他问人讨了药方,时不时要烧一些给他喝。
“唔,山上很多。”
称得上漫山遍野。
叶凉接过他递来的一小杯凉茶,也没多想,就顺嘴这么一说。
“听说野生红藤子一身的刺,不好摘。”
“……”
星月菩提是红藤子的果。红藤子确实一身的刺。
叶凉这才知道他在套自己话,如此一来,还真不知该怎么接才好。
“长陇我去过,大山当中的一个村,那山又高又陡,进山要带砍刀。”
进到生有红藤子的山沟,那更不用说了,大堆大堆的刺,几乎无处下脚,非砍刀不能开出一条路来。
你是几时去长陇的?八九月我们都挺忙的,忙得你只回过一趟家,是不是那次没有回家,其实是去长陇了?一声不响偷偷去,一把砍刀砍进荒山野岭去,给刺挂得手脚都是一道道细细血痕,就为了做一串手链,得是多么傻呢?
“……山其实没多陡,以前收松脂时走惯了,不觉得。”
他们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沙发是一大两小的标准款,大的摆正中间,小的摆两边,三张沙发环着一张茶几,大沙发不算大,两个大人坐上去,间隔不大不小,恰巧半个人。叶凉原本坐得很靠边,这时更加靠边,一直靠到了扶手与椅背的接壤处,乍看上去,像是瑟缩了一下。雷振宇那时刻原本想顺势抬手,摸他一把的,见了这么一下,手又放回原位,规规矩矩的呆了一会儿,再放到烧凉茶的瓷煲上,给他们各倒一杯,举杯抿一小口,才说:“下回我们一起去。”
他不评说那条星月菩提手串是多么的合款合式,多么的情意重,也不点破今天其实不是自己正生辰,甚至提都不提自己微微胀痛的心,只说以后。
“……嗯。”
他没说的,叶凉其实都知道,应不出别的,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凉茶喝完,夜还未深沉,远处还有街面上吃夜宵的人声,顺风飘来,断断续续,不算很闹腾,隔邻的灯火亦都亮着,只不过叶凉习惯早睡,到了这时就反射性地起身收拾。沐浴过后,他先躺到了床上。
要说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不真实。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既然都住到了一起,躺在了同一张床上,有些事自然而然就要发生。
十来分钟过后,大灯灭了,粉粉的小夜灯亮起,随后那人轻轻走过来,轻轻躺下,和往常一样伸手揽他,和往常一样有“度”,只是虚揽而已,叶凉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后背离他胸膛还有一指宽的距离,热度清晰可感。被大太阳曝过的睡衣有股特别好闻的香味,还有沐浴乳、洗发水的味道掺在其中,两人身上味道大体相同,又有些细微不同,那是各自带的淡淡体味。前胸烘着后背,烘得两人都睡不着。
他们这样近的时刻并不多,因此雷振宇特别注意看那面紧绷的后背,他暗暗叹口气——这样要怎么睡?
两人若是熟到了一定程度,摸一摸后背其实挺好,能缓解后背的紧绷感。可惜不能。
往常都是揽一会儿,然后放他去睡,今夜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谁知后边有个小变化——他虚揽着的人陡然翻了个身,面朝向他,热热的呼吸拂过他脖子,停在左边锁骨那个点上,有一小会儿,那热热的呼吸屏住了,他简直怕他会把自己闷死,正要伸手拍拍他,一只手忽然就降落在他右腰上。
着火了。
哪都是热的。
雷振宇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脱出意志之外,它们获得了自主意识,紧紧环住送上门来的人。这一搂的劲头其实不单是自己的,还是那个久被压抑的“本我”的,借着酒劲,这一搂相当吓人。怀里的人明显被吓住了,反悔似的往后撤,想撤出这副怀抱,可惜晚了,怎么着都晚了。他的手已经摸到他睡衣的第一颗扣子上,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有来不及的,都被一扯到底。嘴也是,识途老马似的不受控制,还特别会挑地方。事情很快便随着他的手和嘴脱离常轨,离失控不很远了。可他顶多来得及想这次过后,这人又要多久才能从轻微的紧张和恐惧当中摆脱出来,就一闪念,且是心念电转,转瞬即逝,很快就被自己身上那一把火烧没了。
他其实真没想吓着他,只不过之前的“浅尝辄止”已经把他的“胃口”吊高、又饿伤了,他这个“投怀送抱”,来得真不是时候。火候过了,收都收不住。
他不记得他是不是挣动了几下,好像是挣了,挣不过,就蜷成一团,不肯松开,全身绷住,就像是绷在绣花绷上的一块绢或是绸,明明是软的,却被绣花绷抻开,每一丝褶皱都抻平。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副绣花绷,先把他一点点抻平,不择手段的,处心积虑的,苦心孤诣的,让他彻彻底底地敞开,然后穿针引线,在他身上“绣”。总是要痛的,微微一点点痛,针刺一样,痛是一闪而过的,浮光掠影的,浮于面上的,底下是麻和痒。
他想,自己多浑啊,痛还不够,麻和痒还不够,还想要他叫出来,不愿叫,就“抻”到他叫为止,哀哀的,哑哑的那种叫法。他想听。
他想,自己居然还有这样一面——称得上有点残忍,在他求告的时候,狠得下心堵住他的嘴,把余下的话都堵回去,绝不让他从自己这里走出一条生路。
他想,自己其实也会“无所不用其极”这套的,而且用得烂熟。温言软语也会,诱也会,哄也会,都会,可到了临头,会的都飞了,光剩些不大会的,经过一夜,对,都过瘾了,可后边怎么办?进一步退两步?
最后他想,总会有路的。即便这件事上他不肯给他一条生路,他们也在一起了,而且从今往后,再也分不开了。
那之后好多天,他们都错开来,叶凉又是早早出晚晚归,石榴周末放假,父女两个常回阿妈那边,多数时候是雷振宇开车载他们去。两个大人车上枯坐,都不说话,暗昧不明,心照不宣。雷振宇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但看叶凉那副随时提着一口气的模样,又打住了。大人不说,孩子说,石榴一路上吱吱喳喳,于是大人们净跟孩子说,气氛么,说不上尴尬,总归有些不自然的。这种不自然,一直持续到他们出国那天,过了安检,马上要上飞机了,雷振宇默默牵住叶凉的手,他在前边走着,他在后面跟着,没有挣开。
飞机起飞,升入高空,穿越云层,接下来是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们一起去往异国他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