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墨致远

7、战争

　　2003年的春天特别冷，特别漫长，雨总是下个不停，仿佛天空裂了一条巨大的隐形的口子。学校的空气里弥漫着84消毒水的味道，每个教室前面都放着两个大桶，一个桶装满被稀释的消毒水，让学生每天至少用消毒水洗两次手，一个桶是空的，用来盛放洗过手的水。非典病毒在大城市肆虐，这个小乡村也是严阵以待。中国人在干大事上很齐心，这是我们民族的优点。
　　然而此时的这群六年级的学生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童年里，或快乐，或难过，或敏感。
　　彭阳又发现了一个可以捉弄钟琴的事。这段时间下雨，钟琴穿着黑色的套鞋上学，但因为套鞋沾满了泥水，又脏又冷，她每天都背个黑色的棉鞋到学校里来，到了学校就换上棉鞋，既干净又暖和。不过有一个问题，这棉鞋是黑色的，与死人穿的寿鞋很像，一开始并没有学生发现这点，毕竟小学生见到过寿鞋的人很少，而彭阳的爷爷在前两年去世，他见过，他很清楚什么是寿鞋。
　　又是一个大课间，钟琴在擦黑板，彭阳突然对着她大喊：“哎，班长，你怎么穿着双寿鞋来上学啊？”
　　“寿鞋？什么寿鞋？”许多同学立马关注起来。
　　“寿鞋啊，就是死人穿的鞋，就跟咱们班长穿的一样，黑色的面，白色的跟，黑色的底。”
　　“死人穿的鞋？啊，班长怎么穿这个啊！多么不吉利啊。”有人七嘴八舌。
　　“那我们岂不是跟死人一起上课！”还有人说。好多人都在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伴随着讥笑、讽笑、嘲笑，不漏齿的笑，然后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笑。各种笑声去洪水般冲向钟琴，她的堤坝终于垮了。她抓起戒尺，走向彭阳，气冲冲的，作势要揍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生。彭阳依旧歪歪斜斜的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不可一世无可厚非毫不畏惧毫无愧疚的样子。
　　钟琴紧紧抓着戒尺，却始终没有挥向彭阳，她站在他面前，大声说：“这是棉鞋，不是寿鞋！”
　　“你穿的就是寿鞋，死人穿的鞋，我见过，一模一样！”彭阳依旧不依不饶。
　　“这不是！”钟琴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全身都在颤抖，眼里都是泪水，她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这一次，她不允许自己怯懦，她要勇敢。
　　“这就是寿鞋！”彭阳痞气十足，高声大喊。
　　钟琴忍不住了，拿起戒尺就向彭阳的右边肩膀打去，彭阳因为坐姿歪斜，一时之间无法躲过，竟挨了这一棒。他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个钟琴今天这么胆大，竟敢当着这么多人打自己。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他面对着钟琴站着，眼睛瞪大，咬牙切齿的看着钟琴，说：“钟琴，你敢打我，你是不想活了吧！”然后他举起右手准备揍钟琴，而此时上课铃响，数学老师张老师走了进来，大喊：“上课了！上课了！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钟琴转身就走，把戒尺放到讲台上，坐回了自己的课桌上，开始听课。
　　这节课，彭阳是憋了一肚子火，他想如果不是上课铃响老师来了，他定要让钟琴好看。钟琴竟然让自己出这么大丑，自己被一个女的给打了，这真是没有面子，以后他还怎么在学校混下去？他的那群古惑仔兄弟会怎么看自己？此仇不报非君子！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给钟琴好看，让她乖乖听自己的，再也不敢忤逆自己。
　　终于，一节课熬过去了，老师讲了什么彭阳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书也没有翻开，他就一直死死的盯着钟琴的后脑勺。钟琴不再温顺的逆来顺受，这让他十分恼火，难道他还管不住这个丫头？他要报复她，狠狠的报复她的，让她知道谁才是不好惹的，让她知道必须听自己的，不然别想在这学校好活下去。下课铃响了，彭阳飞地冲出教室，找到阳台上钟琴的雨伞，用削铅笔的小刀划破了伞面，然后用力折弯了伞骨，接着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本来一把能用的有点旧旧的伞，此时已是破烂不堪肮脏不净，成为了毫无用处的垃圾，静静的躺在教室外面的阳台上。而她的主人钟琴毫不知情，今天很冷，雨一直下，她的父母不会来接她，今天她得一个人淋着雨回家。彭阳想着得意的笑了。
　　“这是谁的伞？”其他同学收拾好课本，稀稀拉拉的走出教室，有人看到地上的破伞，喊了起来。
　　“这好像是钟琴的伞。”有人说。
　　“钟琴，钟琴，快来看你的伞！”
　　钟琴从教室出来，看着地上自己的伞，几块碎布全是泥尘，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伞骨弯曲，已完全失去了使用价值。她又气又委屈，始作俑者彭阳就站在旁边，一脸不屑，大有“有本事就来揍我”的意思。钟琴握紧拳头，咬紧嘴唇，双眼怒视彭阳，可是她根本没法动手，没有戒尺，她做不到直接把拳头挥向别人，她打不赢这个男生，如果出手，她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刚刚是上课铃救了她，这次离上课铃还很久。她该怎么办，同学们也都是围在边上看热闹，没有人帮她说一句话，彭阳的兄弟们站在他的身后，他们人多更是势众。情急之下，钟琴想起可以去找班主任，于是她用力抓起彭阳的手臂往老师办公室走去。
　　他们的班主任是校长，姓朱，朱校长是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是个有耐心有爱心的人。朱校长教他们语文，平常很喜欢钟琴，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喜欢钟琴，他从没见过这么聪明学习能力这么好的孩子，这是他从师生涯里见过的最优秀的孩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钟琴这孩子悟性很高，作文写得特别好，做阅读理解甚至可以跟参考答案相差无几。她还爱看书，自己那一书柜的书钟琴都借回去看了个遍，小小年纪就读《复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书，当然她也有作为女孩子可爱的一面，她还爱看国外的一些王子公主的童话，《小兵张嘎》她也看，总之，朱校长真的很看重钟琴。他认定如果有人好好培养钟琴，有人能在人生路上时刻带一带她，那这孩子以后肯定会不一般，只是自己能力有限，只能教小学阶段。但是这孩子不爱说话，不爱与别人交流，小小年纪心事很重。这个他也多次开导，只是效果不大。毕竟他只能管学生，却无法管家长。
　　钟琴试图抓着彭阳的手臂来找班主任朱校长理论，可是朱校长出去开会了。此时只有副班主任在。副班主任是一个年轻实习男老师，姓贺，贺老师这个学期刚来学校。他为了抓住人心，时常故意与班上同学尤其是男生打成一片，他思想新潮，不喜欢古板的应试教育。他推崇素质教育，试图教出自己的风采。他的座右铭是做同学们的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老师。他对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师毫不尊重，认为他们太死板，只知道整天逼学生背书做题，搞得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一个个像个书呆子。他还有点性别歧视，看不起女生，他甚至觉得农村里女生读书没多大用，反正是要嫁给男人的。这主要是因为他相亲多次，相亲对象都嫌弃他，导致他有那个时期有点“厌女”情绪。现在的女生读书越多，越来越管不住，还看不上男人，这让他不能接受。他是中专毕业，自己读书并不多，只是那几年中专毕业很吃香，毕业就能分配工作，而特别优秀又有抱负的人谁会年纪轻轻来这乡村小学教书呢。贺老师来这里找到了存在感，优越感，还觉得自己有点怀才不遇。总之，这个贺老师算不上一个好老师，连合格都算不上。他不知道，在这样的乡村，对这些孩子谈论素质毫无意义。琴棋书画，舞文弄墨，这里的孩子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努力死读书是这群孩子唯一的出路，是那些想走出去的人的唯一出路。所以贺老师不喜欢钟琴这个学生，他不相信有女生能做到成绩这么好，语文数学回回拿第一，而且都是高出第二名十几分的水平，这不科学。钟琴这孩子，阴森森的，不爱说话，他就是不喜欢他。
　　当钟琴气冲冲抓着彭阳来找他理论的时候，他首先就表现出来自己的不耐烦。他让钟琴先放手，然后让两人分别站在自己的两手边，先让彭阳陈述事情的经过。
　　彭阳说：“钟琴拿戒尺打我，我现在手臂还好痛！”彭阳话音刚落，钟琴没有忍住，直接插嘴道：“是你先嘲笑我穿寿鞋，还把我的伞弄坏了，贺老师，他把我的伞弄坏了，划的稀烂，我今天怎么回家，我妈妈会骂我的。”钟琴说着，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但她说完就咬紧嘴唇硬生生瞪着彭阳努力没有哭出声。
　　贺老师很讨厌钟琴的插嘴行为，他把钟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钟琴穿着旧旧的棉袄，里面的毛线衣明显不合身，手臂和脖子出都露了出来，但上半身还算干净，可是下半身钟琴穿的牛仔裤，一看就有好几天没洗了，小腿处还溅满了泥污，脚上穿了一双土土的棉鞋，这种鞋一般是老人穿，很暖和也不要系鞋带。钟琴整个一身都不搭，她穿着太普通，只有脸还算干净，整体让人看起来不会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不会让他产生怜悯之情，反而有点厌恶。一个本该活波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看起来像个农妇。贺老师心里这样想着，然后说：“钟琴，别人还没说完你怎么就插嘴，我说了让你们一个一个的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知道你像什么嘛？你像一个泼妇！”
　　“你像一个泼妇！”
　　“你像一个泼妇！”
　　“你像一个泼妇！”
　　贺老师的这句话在钟琴耳边不停回响，她瞬间呆住了。她没有亲眼见过泼妇，但她看了很多书，她知道“泼妇”是怎么样一个形象，书里的泼妇往往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人人唾弃，无人爱怜。
　　只是这是一个人该说出的话吗？这是一个老师该说的话吗？学生闹矛盾来理论对错，你只要说出他们的对错即可，然后做出批评教育就行，作为老师，你为什么要人身攻击呢？她只是一个11岁的家庭条件不好的想读书爱读书的小女孩啊。她受人欺负霸凌，你为什么不但不帮助她，还要用“泼妇”这样恶毒的字眼来形容一个小孩。她真的只是个小孩，连女生都算不上。她还完全没有性发育啊，怎么就用“泼妇”来形容一个孩子呢？多年以后，钟琴成人了，她仍旧对那天记忆深刻，她想穿越时光，回到过去，拥抱那个无助的可怜的弱小的自己。她想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听姓贺的，你不是泼妇，你只是个小孩。你可以大哭大笑，你可以不勇敢，你好好学习，不要听那些奇怪的话，你会长成优秀的大人的。到时候，你可以抵挡一切，你可以看尽世间风景，你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
　　可是11岁的小孩不可能用对未来美好的想象来作为自己的盾牌，而且此时的她，还没有想象美好未来的资格，她没有任何盾牌，只能用小小的躯体独自承受着来自外界的伤害。
　　后面贺老师就说些既然是同学就要好好相处，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要温柔点之类的话，然后上课铃响了，让他们回到了教室。接着“泼妇”一词传遍全班，彭阳带头，“古惑仔”兄弟随即应上，他们从此称呼钟琴为“泼妇”。
　　那天钟琴放学路上一路淋着冰冷的小雨，后面一群男生跟在她后面，喊了一路的“泼妇”“穿死人鞋的泼妇”，直到走到回各自家的岔路口才停歇。
　　彭阳被那群人簇拥在中间，他的内心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钟琴回到家里，妈妈在做剁猪菜，看到她全身湿漉漉的，问她伞去哪里了，她说伞坏了，妈妈立马生气了，她说：“怎么那么不爱惜东西，坏了也可以用，怎么不带回来让我修修？像你爸一样，是个败家子，什么都往外面弄，不爱惜，不节约，家里怎么过得下去？”
　　钟琴大声地说：“被同学弄坏了，彻底坏了，用不了，修不好了，我就扔了！”
　　“怎么会被同学弄坏？别人为什么要弄坏你的伞，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妈妈的大嗓门里不由分说全是责怪。
　　“是，我是打架了，那住在山后面的彭阳欺负我，说我穿寿鞋，你为什么要给我穿这鞋子！”钟琴歇斯底里大喊，一边哭了起来。
　　“你叫什么叫，大喊大叫，跟你爸一样的坏脾气，像死你了爸！给你穿这鞋还不是怕你脚冷，这鞋暖和。”
　　妈妈突然想起什么，说：“还不快把湿衣服换了，把头发擦干，等下生病感冒了，又要害我照顾你！”然后她放下手中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房间里拿干毛巾给钟琴。她拿着毛巾走出来的时候，还一边说：“要你听话，不要跟同学吵架打架，你怎么不听？你要干什么啊？变成流氓小混混啊？以后天天去外面混？而且你又打不赢，被别人打断手脚你就知道厉害了！”
　　“是他先欺负我，嘲笑我穿死人鞋！”
　　“别人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让别人说去，忍忍就过去了，计较那么多干嘛，你又打不赢，最后吃亏的不还是自己。”妈妈把毛巾递给她。
　　钟琴不情愿的接过毛巾，她不想妥协的，可是脑袋上湿湿的，很冷，很难受。
　　“我不想再忍了！越忍别人只会得寸进尺，我要报仇！”钟琴气愤的说。
　　“报仇，你要怎么报仇？小孩子还喊打喊杀，你真要去社会上当混混？”
　　“你是我妈，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为什么不帮我！”
　　“这是你们小孩子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们以后还要一起上学，过两天就会和好。”
　　“我要找他去报仇！”钟琴说了这句话，放下毛巾，拿把雨伞，气冲冲的往外走去。妈妈没有拦住她，在她看来，这只是小孩子的任性把戏，等一下孩子饿了自己就会回来，自己还要剁猪菜煮猪菜喂猪，还要准备一家人的晚饭，根本没有时间陪钟琴任性。
　　钟琴绕过后山，走到彭阳的家，她站在大门口，气势汹汹，大喊：“彭爱民，彭爱民，你要好好管管你儿子！”
　　彭爱民是彭阳的爹，平常钟琴客气地喊他彭伯伯，今天钟琴心情不好，她直呼其名。彭爱民不知道发生什么，从家里走出来，他看到这小女孩这样有点哭笑不得。但是他没有生气，他微笑地说：“是钟琴啊，来来，进来坐，什么事啊？”
　　钟琴不理他的邀请，依旧一手举着伞，一手叉腰站在原地说：“彭爱民，你还不管管你儿子，他在学校成天跟一群混混一起混，学习成绩班上倒数。这样下去，他会变成流氓混混！以后只怕还会被抓去坐牢！”
　　听到这里，彭爱民的脸绷不住了。他是老实本分勤快的庄稼人，他知道自己儿子学习不好，他不怪儿子，毕竟自己家本来没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人，学习这事也有点遗传因素，需要点天分，所以他对儿子学习要求不高，老实读完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去学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就行。但是如果彭阳成天在学校调皮捣蛋，跟其他人混，把路走歪了，还被同学骂到家里来，这让彭爱民绝对不能接受。他不想他的儿子成为混混，更不想别人都知道他儿子是混混，要是以后家里出了个吃牢饭的流氓，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如果那样的话，他宁愿现在就打断他的腿，让他不能再出去惹祸。想到这里，彭爱民严肃的说：“钟琴啊，彭阳是不是在学校欺负你了？我现在就去打断他的腿！”说着他就抄起放在大门后面的一根半人高约莫小手臂粗细的木棍，大喊，彭阳，你给我出来！彭阳一直在厨房等着母亲的饭菜出锅吃晚饭，此时还不清楚发生什么，听到父亲喊，就不情不愿的走到堂屋里。
　　“爸，干嘛呀，都准备吃饭了。”他一边走一边说，没看到站在外面的钟琴。
　　等他走近，彭爱民抄起木棍就向他的屁股打去，一边打，一边说：“叫你不好好读书！在外面跟别人混！叫你欺负同学！”彭阳捂着屁股，满堂屋跑，企图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棍棒。在弹跳躲避的间隙，他看到站在外面的钟琴，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给了钟琴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示意钟琴，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他会让钟琴付出代价。钟琴昂起头，瞪回去。她现在无所畏惧，行，既然你们说我是泼妇，那我就泼给你们看。我要斗争到底！战争已经开始，绝不后退认输！
　　看到彭阳如猴般上窜下跳，捂着屁股直喊疼，钟琴举着伞心满意足地走回了家。
　　回到家，她重新拿起毛巾擦干头发，心情很好，还哼着歌。妈妈还在做饭，见她突然就变了个样，问：“你刚刚出去干嘛啦？刚刚还一副不得了过不去的样子，现在怎么这么开心？”
　　钟琴认真回答：“我去教别人教育儿子了。”
　　妈妈以为她在开玩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教别人教育儿子？你啊，行行行，懒得管你，快洗手准备吃饭。”
　　这一夜，钟琴睡得特别安稳，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变得很坚定，她成长了，她强大了，她会越来越强。
　　第二天照常上学，一整天钟琴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彭阳，而彭阳一直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她的后脑勺。她感觉到了后背有一股“杀气”，但她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她在想，他会出什么招，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然而这一天，也许是彭阳屁股太痛，他没做出任何报复行为。也许是他太蠢，根本想不到报复的方法。他平常的那些嘲笑起哄现在对钟琴没有任何作用，钟琴甚至把自己的伞放在椅子下面，不会跟其他同学一样都放在外面的阳台上。这样彭阳也没有机会再次对她的伞下手。
　　第三天，白天上课依旧没发生什么。放学后钟琴没有马上回家，而且先去办公室找朱老师还先前所借的书。朱校长把装满书大柜子打开，让钟琴自己放回去，还让她挑选下一本要借的书。钟琴选好了书才回家。她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座山边，路也是弯曲的，这里几乎是视线死角，经过的人少。她从不在路上逗留，一般都是直接往家的方向走。经过山边的时候，彭阳突然从后面跳出来，恶狠狠的看着钟琴，说：“钟琴，今天终于让我逮到你了！看你往哪里逃，我今天要让你好看！”
　　“你想干什么！”钟琴毫不畏惧的回答。
　　“我今天要收拾收拾你！让你告状！我今天要让你见点血！”彭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小匕首，抵在了钟琴的胸前，离脖子还有段距离。
　　钟琴低头看了眼这亮花花的匕首，内心有点害怕，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她抬起头，瞪着彭阳，说：“你敢，你要是敢动我，你下半辈子都要坐牢，成为牢改犯！”
　　听到“牢改犯”三个字，彭阳有点犯怵。手中的小刀顿了顿，他语气稍微软点：“我又不会杀你，我就是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厉害？哼，你要是敢厉害我又告诉你爸去，让你爸揍你！”
　　“又想告状，我最讨厌告状的人！钟琴，我今天是跟你好好说话，你好好道歉，我就原谅你这一次，今天也就不让我这匕首见血！”
　　“道歉？凭什么给你道歉？是你先嘲笑我穿死人鞋，之前还把我爸妈离婚的事告诉全班，让班上的人笑话我好久，那一次，我还忍了，我跟你说，彭阳，我不怕你，我不会再忍了，要杀要剐随你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彭阳有些害怕了，他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钟琴完全变了个人。她再也不是那个不做声没脾气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她竟然胆子这么大，如此忤逆自己，还不怕死！彭阳有些束手无策，手一直举着匕首对着钟琴的脖子。但是始终没有靠得太近，毕竟他也只是个孩子，他也是装出来的，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陪钟琴“玩玩”，并不是真的要割她的肉流她的血。他还是不想当牢改犯的，成了牢改犯他爸会揍死他，而且当了牢改犯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他说：“钟琴，你别不知好歹，彭哥我今天给你台阶下，你还这么傲，你真的欠收拾！小心我…”
　　彭阳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完，就在此时，钟琴看到不远处来了个路过的人，好像是住在一个村的叶叔叔，钟琴大喊，“叶叔叔叶叔叔！”。叶叔叔往这边走过来，彭阳也转过头看来的人是不是叶叔叔，他想要是真的是叶叔叔，不等钟琴告状，这个叶叔叔也会把他拿刀要“杀”人的事情给说出去，那可不妙。就在彭阳转头的这一瞬间，钟琴马上向后跑去，一路往自己家的方向，使出全身力气奔跑，彭阳还没反应过来，而此时叶叔叔已走了过来，说：“这不是彭阳吗，放学不赶紧回家，还在这干嘛呢，赶紧回去，等下你爸妈着急。”彭阳赶紧偷偷收起自己的匕首，说：“我马上回家。”然后也往家钟琴跑的方向追去，但钟琴跑得太快，眼看她快要到家了，他不可能追上了。
　　不过钟琴并没有直接跑回家，她路过家门，继续往彭阳家的方向跑去。面对持刀的人，她没有办法反抗，只能让彭爱民继续教育这个“不孝子”。
　　她跑到彭阳家大门口，大喊：“彭爱民，彭爱民，你还不管管你儿子，他要拿刀杀人了！”
　　彭爱民从后面的工具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木工工具，戴着围裙，围裙上都是木屑，全身都是脏脏的。他问：“彭阳那小子又怎么了？又惹你了？”
　　钟琴大声说：“他不是惹我，他带刀上学，他要杀我！把小刀都放我脖子上了，幸好我跑的快，不然我死了，你儿子也要坐牢！你的儿子就是牢改犯了！”
　　钟琴累得大口喘气，还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此时彭阳从后面跑回来，立马意识情况不对，想要往后逃，彭爱民一把抓住他，往他裤子口袋摸，果然摸出一把匕首，那是过年时彭阳堂哥从城里带回来给他的礼物，是个不怎么精致的工艺品，但刃很锋利。彭爱民看到匕首立马火冒三丈，他之前多次向儿子强调过，这匕首只能放在家里玩玩，不能带在身上，更不能带到学校去，因为他深知人与人吵架，如果只是嘴巴吵吵，那吵得再凶都没关系，一旦一方有工具利器在身上，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控制，甚至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彭阳竟然把刀带到学校去，看样子这个儿子今天不管管是不行了，今天敢带刀喊打喊杀，只怕明天就得去监狱探监。他抓住彭阳，走到堂屋，拿起前天那根木棍，狠狠地向彭阳的屁股和后背打去。彭阳被打得哇哇乱叫满屋子跑。钟琴看到这一切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了家。
　　第二天彭阳没有来上学。三天被揍两顿，估计身体有点吃不消了。钟琴心想，这次她赢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彭阳才开始来上学。他依旧每天恨恨的看着钟琴，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但是这事没完！他找到自己的“新华古惑仔”好兄弟们一起讨论，想寻得一个好办法来制衡钟琴。他说了自己与钟琴恩恩怨怨的细节，当然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被老爸揍的事，只说钟琴让他吃了点苦头。朱以欢说：“那还不容易，今天放学我们就在路上堵她一起揍她一顿！”
　　彭阳立马拒绝：“不不不，那不行，我其实没有多想打她，毕竟她是女孩子，我就是想恐吓他，吓吓她，让她不敢再对我不敬，让他懂得什么叫尊重。”其实他心里还是害怕钟琴告状，到时候钟琴挨打了，自己只怕也要被老爸又揍一顿。
　　陈赛文说：“这个钟琴，平常是个闷葫芦，这次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猛了！竟然连死都不怕！女人，好可怕啊！”
　　何希说：“哎呀，就是个女孩子，咱们别跟她计较了，要不就算了。我们玩我们的，何必管她呢，她就知道读书。”何希觉得钟琴成绩好，很聪明，他喜欢聪明的女孩子。而且他不相信钟琴会像彭阳说得那样，还敢“英勇就义”。在他眼里，钟琴是安静的，聪明的，内向的，他有点喜欢钟琴那双大眼睛。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安静的李东说，：“彭哥，欢哥，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齐齐看向他。
　　李东接着说：“其实我们可以‘化整为零’。”
　　“什么叫化整为零？”其他人又问。
　　李东回答：“就是我们不必一次性给她个大的教训，而是一个一个分成小的，只要连续的给她制造一些小麻烦，时间一长，她就无法忍受，而且因为麻烦足够小她既无法找老师告状，也无法找家长告状。因为家长和老师都会觉得微不足道就不管了。就算她为这些小事告状，也只会让老师和家长都烦她，不会再听信她的话。”
　　他们都觉得这个办法绝妙，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彭阳三天两头就找钟琴的“小麻烦”。
　　第一天，彭阳趁课间钟琴去上厕所抓了点沙子扔在钟琴的饭盒里，害得钟琴中饭只吃了几口，牙都差点崩掉。钟琴向朱校长告状，朱校长找到彭阳，彭阳矢口否认，说自己没有干，要证明自己干了就得拿出证据，而钟琴拿不出证据，所以他没有干。听了彭阳这番狡辩之词，朱老师也无法，只能不与彭阳过多计较，让两人回教室正常上课。
　　第二天，钟琴一上学就把饭盒放在教师办公室，等吃饭的时候才去拿。
　　过了两天，彭阳又趁钟琴去上厕所往她的水壶滴墨水。钟琴喝了一口，感觉不对，立马吐了出来。彭阳看她又吐又咳，心里很得意。
　　接着彭阳还从小组长收的作业本中，直接把钟琴的拿出来扔到教学楼外面的围墙里，那天钟琴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留校。
　　他还总是把钟琴的发绳抓下来，让钟琴头发一整天散乱，被老师点名批评。
　　他偷偷用削笔刀割破了钟琴的书包背带，让钟琴那天放学的时候背起书包，书包背带就断了，钟琴只得抱着书包回家。
　　就这样化整为零，彭阳整天想法整钟琴。就饭盒里放沙子的事钟琴找了老师，其他事钟琴都没有告状。这些事都太小，钟琴是个聪明的，她知道找老师没用，她看彭阳的眼神里充满恨，但无能为力，只能用“瞪眼大法”表达不满，然后默默承受着。彭阳以为钟琴这次是彻底怕了自己，怂了，他非常高兴。这次他赢了，彻底的赢了。
　　直到那天，他趁下课把钟琴借的课外书《巴黎圣母院》丢到教室外的围墙里面，没想到被钟琴抓个正着，钟琴彻底爆发了。她走到彭阳面前，不由分说一手抓起彭阳的衣领，一手挥起自己的拳头砸向彭阳的身体，她歇斯底里大哭大叫，像个疯子。她心想为什么，为什么要丢我的书，书是无辜的！丢进围墙里面就永远拿不出来，它只能在那里日晒雨淋，变成废纸，变成灰尘，而那个故事她还没有看到结尾。故事总有结局，可是人生什么时候才有结尾呢？为什么小小年纪的我，要承受这么多，为什么童年这么的难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坏？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尖叫之中，教室里变得一片混乱，彭阳被惊吓住了，他从没有看到过一个人这样，他不敢还手，钟琴哭得是那么伤心，虽然她的拳头砸向自己，但是钟琴的力气很小，他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看着钟琴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他感到无比后悔和愧疚，他这才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这次真的做错了。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对不起，只是看着她哭，感受她抓衣服的手力气越来越小，另一只手也没有在打自己。后来是有人把朱校长找来，朱校长扯开了她们两个，把钟琴带到了自己办公室。
　　朱校长让钟琴坐在自己面前，没有用“别哭了，别哭了”这样的话来安慰她，而是让她自己慢慢平复心情停止抽泣，他才开始说话。他的语气和蔼，充满慈爱。他说：“来，跟老师说说，你为什么哭。”
　　钟琴回答说：“彭阳把我向您借的书丢到围墙里面去了，书我还没有看完，我也不能归还了。”
　　朱校长点头稍微思考了下说：“书丢了确实可惜，书啊，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过那些不爱惜的人不会知道它的好。他们也不配拥有书的好。可是这书既然已经被扔进围墙里了，没法捡出来了，我也不怪你，不要你赔。下次我去市里再买点新书回来给你看。”
　　钟琴没有因为有新书看而感到兴奋，她说：“老师，我不想看书了，我甚至不想上学了。”钟琴的声音很小，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已快四月，她仍旧穿着棉鞋，很温暖，甚至有时候脚会出汗。
　　朱校长看着她，然后取下老花眼镜放在自己老旧的办公桌上，他叹了口气，说：“能告诉老师为什么吗？”
　　“别人说读书苦读书累，不想读书，可是我是真喜欢读书。看书的时候我能去往另一个世界尽情畅游，甚至做语文阅读理解的题目我都感觉是走到作者的心里脑里去探究，做数学我也觉得开心，那些数学公式定理让我觉得数学是一个跟公平的东西，数学题永远都有标准答案，不会因人而区别对待。读书能让我忘记我面对的不好的事情，可是我读了很多书还是受人欺负，我成绩第一也是受人欺负。我觉得日子很难过。我父母也吵架，我妈整天过很辛苦，大人的生活也那么难，即使我长大，人生会变得容易些吗？会不再有人欺负我吗？”
　　“钟琴，别说傻话，书你必须继续读下去，还要好好的努力读下去。你是个聪明孩子，今天朱老师就认认真真跟你谈谈心。朱老师当了快三十年老师了，你爸读书的时候我就是他老师，你爸小时候很聪明，成绩很好，脑袋很灵光，很明显，你遗传了他这点，你甚至比他更优秀，你的性格更坚定。老师不骗你，我教书这么多年，教了这么多学生，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你的语文数学成绩都很好，你在学习上确实有天赋，老师经常讲一遍，你就听懂了，还能举一反三，你还有很有优点比如你踏实谦虚。但是朱老师一直有个遗憾，虽然我教了这么多学生，却没有教出一个大学生，这个村子里还没有走出去一个真正有文化有学识的人。我自己也没有读大学，你爸爸考大学就差两分，后面带着书出去打工，说是要第二年考，但是外面打工那么辛苦，怎么可能再静心看书，后来你爸的学业就不了了之，就只能一直打工。在工地上贴瓷砖做苦力赚一点辛苦钱养家。所以你说读书会不会让人生变得容易点，老师不能给绝对回答，但是，不读书肯定只会让人生越来越难。不说别人，你就看看你爸，要是他坚持下去了，读了大学，现在他完全就是另一种人生了。有时候你觉得难，可能就是因为书还读的不够多。”
　　朱校长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他知道自己一口气说得太多，他也想起自己的往事，他需要时间给自己和钟琴消化一下。钟琴此时的表情是若有所思，脸上的阴云散去了些。
　　朱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三棱镜给钟琴看，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钟琴此前没有见过三棱镜，她摇摇头。
　　朱老师继续说：“这是三棱镜，你看它，透明的，看上去就是一根三角形的玻璃棍子，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是不是？”
　　钟琴微微点头。
　　然后朱老师把三棱镜拿到有阳光的地方，瞬间墙上就出现了一道彩虹。钟琴的眼里充满了惊喜的光亮。
　　朱老师接着说：“这三棱镜，只有在阳光下，才会有彩虹。人也一样，只有读书才能成器，才能散发出光彩。那玉石不雕琢就是石头，怎么能成美玉呢。你和现在的同学表面上生来都差不多，都生在了乡村里，都生在了最普通的人家，你们现在看上去都是最普通的三棱镜或者说是最普通的石头，但是你完全有机会变得跟他们不一样。你那些同学有的确实不会读书，也许他们以后只能走父母的老路，继续务农或者去城市里干最辛苦的活，但你不一样，你有天赋，读书就是你的武器，就是你的光，你能靠这个武器走出这个落后的地方，变成彩虹，变成美玉，甚至可以变成栋梁之材。而且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你只要好好努力，就能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得更远，看到你从未见过的美丽风景。”
　　钟琴看着朱老师，眼里都是感动，他没想到朱老师这么看中他，没想到在朱老师的眼里，自己那么优秀。多年以后，当钟琴真的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她仍旧对朱老师的这番话充满感恩。是朱老师让她一直坚持了读书的梦想。
　　那天朱老师还说了一段话，他说：“钟琴啊，人与人生来不一样，有人怀揣着玉石，有人含着金钥匙，有人怀着石头，有人什么都没有。这些我们都无法改变。但你是幸运的，你比他们都幸运，你怀揣着玉石，这玉石在你身体里发出微光，但是如果你忘记你的本心，失去了身上美好的品德，不够坚韧，与怀揣着石头的人陷入纠结的循环，那你的玉石就会被同化，也变成一个普通的石头。也许一开始你会认为做石头没什么不好，石头更硬，甚至更能经历风吹雨打，可是石头只能用来铺路做阶，或者做成砌房子的材料，不是被踩在脚下就是无人问津，只能一辈子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默默无闻过完一辈子，却始终不会像玉那样发出温润的光彩，让人捧在手心，爱不释手。玉是你自己的玉，你自己不珍惜，不去滋养它，等到它养分枯竭了，就也变成再也不会发出光彩的普通石头了。在以后的人生里，长大了也会遇到苦难，但是如果你一直把玉捧在手心，用自己的能力让它一直发出光，那玉也会支撑你走过艰难的日子。你的玉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你一生的伙伴。你们相互支持，以后就能抵挡任何风雨，一起走得更长更远。”
　　这一番话十几岁的钟琴并没有听太懂，但自此，钟琴和彭阳的战争结束，没有谁赢，没有谁输。那之后彭阳再也不捉弄钟琴，多年以后他们偶然在车上碰见，那是钟琴去上高中的路上，正好彭阳去上职高。彭阳默默给钟琴付了车费，怎么也不收钟琴的钱。此时他们都快长成大人了，彭阳看钟琴的眼神很不好意思，但他始终也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而钟琴把这次相遇视作他们对童年往事的和解，她感觉到彭阳成熟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