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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瞻彼清泠(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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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昨日阿羽收到楼家寄来的信时,奈何峰的燕辞竹也收到了金州燕氏的信。
只不过这封信只是以燕氏之名寄来。
娟秀端庄,一撇一捺隐隐有锋芒,正是母亲的字迹。
燕辞竹捏着信,面露欣喜之色,转而神情一点点凝重。
燕辞竹的母亲李凭兰曾经是金州风花楼里最有名的姑娘,风花楼,分为两座,一座“观风”,一座“望花”,观风楼里的姑娘大多会琴棋书画丝竹管弦之类,此楼乃是附庸风雅之人常常流连之处,而望花楼里的便多为做皮肉生意的女子了。
李凭兰身为观风楼里的头牌,自然是引得金州不少才子或是纨绔的倾慕。但若是李凭兰要赎身,怎么也轮不到金州的燕成丰。当时的燕成丰还不是燕家家主,乃是燕家的嫡子,风流成性,整日流连于望花楼之类的场所。
但偏偏李凭兰第一次在望花楼弹琴,就遇到了燕成丰。
当日,望花楼有个姑娘因为染了病无法接待客人,便央求好友安檀儿顶替,可那客人醉了酒,非要让她弹琴,安檀儿要他去观风楼,却推搡不动,又因顶替旁人而心虚,慌乱之下跑到观风楼,抓住一个女子便是苦苦恳求。
那女子正是李凭兰。
本来李凭兰不想管这事,但安檀儿实在着急,望花楼的女子可不比观风楼的女子有才华,她相貌般般,想来在望花楼过得也着实不易,李凭兰心肠一软,便应下了。
待取了琴,来到安檀儿说的房间,内里的客人却早已换了人。
燕家燕成丰,金州出了名的纨绔,只要他想来的地方,没有人拦得住。燕成丰并不知道安檀儿,也不知道李凭兰,大抵是少年气盛,当时包下了整整一层的厢房,赶走内里客人,随手挑了一间坐下,恰恰就碰到了李凭兰。
后来,燕成丰花重金为李凭兰赎身,此事放在当时金州还鼎沸一时。
世人皆以为此乃佳偶天成,日后二人必当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可惜,天命难测,燕成丰成了燕家家主之后,又娶了两个妻子,而李凭兰出身卑贱,作为妾。
作为十四州世家大族中唯一一个不起源于上古时期的世家,燕家的血脉里大都有着世俗之人的劣性,燕成丰很快便对李凭兰不闻不问,甚至还隐隐嫌恶她的出身。
燕辞竹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李凭兰是风雅之人,燕辞竹延续母亲的秉性,自然性情如此,不愿做多争抢,甚至有人觉得,她惯是个好欺负的。
不过到了扶苏山,便没人这般以为了,师父、同门们对她都很好。从前她的一手字画,只有李凭兰和凌清秋夸赞,到了扶苏山,她修符篆之道,比常人要精进许多,引得同门艳羡,这块掩在泥土里的玉,终于被洗涤干净。
要说厌恶,便只有一人——沈景疏。
因为父亲的缘故,也因为母亲自她小时便告诫她要远离生性风流的男人,燕辞竹向来离沈景疏远远的,除却门中大会,几乎不会遇见他。
燕辞竹性情平和,若是有什么要争抢的,也必然是为了母亲。
李凭兰身体不好,常常卧病在床,燕辞竹便想着治好母亲,若能寻到灵药秘宝自然是极好,为了这事,凌清秋没少在十四州四处游荡,有一次满身鲜血地出现在院墙上,将她都骇出了眼泪。
凌清秋却笑着取出袖子里一丝不染的草药,擦不干血的手抹去她眼角泪:“谁敢让我们燕燕哭,我就打断他的腿!燕燕你看,这是我从鬼州寻来的草药,或许你娘就有救啦!不哭了好不好?”
燕辞竹却哭得更厉害了——谁人不知鬼州凶险,便是凌霜道人去了都要受伤的……
少年用半条命换来的草药,虽然对李凭兰的身体有改善,但终究不能治本,母亲仍旧病骨支离。
凌清秋没什么银两积蓄,也无权无势,有的只是一身的功夫,能在扶苏山见到凌清秋,燕辞竹已经很欣喜了,她不想再让凌清秋去冒险。
虽然在寄来的信上,母亲对她的病只字不提,但燕辞竹可以想象到母亲忍着咳疾写下书信的模样。
自从听到方惜正说有不少灵宝的秘境即将开启,燕辞竹便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发现此间生长着名为“万里青”的果子。
万里青,上古花神所栽。修者食之,修为精进;病者食之,百病皆消。
“哗哗。”
天下起了雨,燕辞竹望着天边乍现的惊雷,眼神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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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泠山。
露水未散,晨曦透过雾霭撒入屋中,树叶婆娑斑驳的影子在地上游动。
阿羽舀了一小勺粥吃下,原本期待的神色陡然消失,捂着喉咙猛地咳嗽。
“咳咳咳……为什么这么甜啊……”
对面伶舟月神色如常地饮下粥,干干净净的碗放在桌上轻轻一声响,视线再淡然落在阿羽身上。
阿羽想起昨晚种种,不由低下头,望着热气腾腾的粥,咬咬牙吃下一大勺。
但是实在太甜,阿羽的嗓子里都是齁的。
原来师父喜欢吃甜食啊……
可惜阿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下厨此事自是与她无关,不会做饭自然也不好嫌弃这碗齁甜的粥,小口小口地抿,便也喝得干干净净。
一抬头,手边多了一大碗清水。
阿羽小口小口喝了半碗水,伶舟月袖摆拂过,桌上的碗消失,屋子后面响起潺潺水声。
“师父,什么时候教我修炼啊?”阿羽小心问。
听说万缘冢即将开启,虽然有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但她总得会些傍身的术法。
“清泠山顶有藏书阁,你且先看着,两个时辰后我帮你打开灵根。”说罢离开了屋子。
伶舟月其实没想过要认真教,一开始收她为徒也只是为了楼家的灵物,待开了灵根他便不打算管了。
阿羽一喜,像只雀跃的鸟儿轻快地来到了清泠山顶,这里矗立着一座古旧的书阁,云雾缭绕,在此处往下,可以看到清泠山的秀丽全貌。阿羽推开窗子,伸出手来,指尖绸缎一般流淌过云雾,又在藏书阁中满是新奇地走走停停,最终随手取了本关于上古神族的古籍看。
七万年前魔族出世,妖魔一族生性弑杀且暴戾贪婪,神族与其一战,损伤惨重,最后是战神楼危将魔神封印于无刹海底,但是妖魔强大且狡诈,不乏有逃出神族衍墟封印的,在十四州蛰伏作乱,直至今日。
好在像上古时期那般强大的妖魔早就没了踪迹了,否则十四州也不会如此平静。
如今十四州山河正好。
看着看着,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阿羽只觉面上拂过一阵风,抬眸便见了伶舟月。
白衣恰似窗外流泻的云雾。
伶舟月引着阿羽坐到藏书阁中央,盘腿端坐,阿羽依葫芦画瓢,坐得也直,却是难改的贵女的姿态,伶舟月吸了本书卷敲在她肩膀上,阿羽吃痛,肩膀低了几分,终于坐得端正。
好疼呀。
阿羽委屈地望向伶舟月。
伶舟月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阿羽皱了皱鼻子,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话语未毕,地上已经亮起银色的法阵,精细的纹路像是一笔一画雕刻而成,呼吸般闪烁。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
阿羽的五感在一瞬间消失,未知的恐惧淹没了她,很快身体里流转起奇异的气息,像是有一湾水流在体内流淌,阿羽觉得自己仿佛淹没在了海洋之中……
然而下一瞬间,阿羽体内又有阵阵撕裂之感,每一寸肌肤都仿若被碾压,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直到她的五感恢复。
伶舟月满身鲜血,清冷隽永的面上斑斑血迹,双目闭起,毫无生气。
“师父!”
阿羽惊慌地探他的鼻息,气息已断,心里有根弦忽然崩裂,决堤的洪水涌来,阿羽什么都忘记了,体内像是灼烧般疼痛,眼角的泪是滚烫的。
她抱着伶舟月的身躯哭泣,眼前一阵阵发黑。
清风拂面。
血腥味散去,清冽的松香扑鼻。
阿羽睁开眼,满眼皆是白色,上面有一小片湿润。
“松手。”上面传来熟悉好听的声音,阿羽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环住他腰的手,怔怔道,“师父……”
伶舟月为她施法时,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哭着哭着便抱住了自己的腰,身子一颤一颤的,偏偏他还不能中断法术。
眼看着她的灵根就要打开了,她又像是哭累了,又在自己身上换了个地方,从肩膀到胸膛,还要往下,伶舟月眼眸亮起两点金光,潮水般的灵力陡然灌向法阵,整个清泠山的鸟儿都受了惊似的从枝头飞走,终于将她的神识拉回来。
哭成这般,到底是看到什么了?
想起昨晚,又想起方才她在自己身上磨蹭那一瞬间异样的感受,伶舟月心里埋藏的戾气忽然作祟,一道灵力将止不住眼泪的阿羽重重拂到窗边,背后却垫了一层结界。
“再哭就把你扔出去。”
冷若冰霜,甚至隐隐有戾气。
冷风灌进她的衣领,阿羽又怕又委屈,那人平日里神情只是无波,现在却好似阴冷的恶鬼,她想起方才的幻觉,本身又是在宠爱中长大,很少受过委屈,竟然有几分恼怒:“我才不会为了你哭!”
只是一时赌气的气话罢了,说完又咬着唇低下了头。
伶舟月瞳孔微缩,所有的戾气在一瞬间散去,连带着落在她身上的灵力。
阿羽吸吸鼻子,止住了眼泪,袖子抹去泪痕。
一时书阁中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一点灵力没入阿羽额心,伶舟月哑声道:“你看好了。”
那是妖魔的窟穴,遍地血色,尽数都是尸骸,满天血腥之中,立着一纤尘不染的人,仿若雪中白梅,血从他手中长剑滴下。
一人荡平令仙门焦头烂额的祸乱。
伶舟月冷白修长的手虚虚捂在她眼上,阿羽的眼睫颤了颤,酥痒的触感令伶舟月手指微微一抖。
阿羽看见,充满着杀戮的妖魔窟在瞬间黑暗一片,旋即有几缕光照进来,光变亮、放大,眼前再次出现了他的面庞,却因被如玉的手指遮掩而模糊。
他放下手,所有的光尽数涌入她的眼。
他模糊的面容变得清晰。
周遭是一层层深褐色摆满了书卷的木架。
窗外洒进阳光,他的眼睫毛投下细细的阴影,无瑕的肌肤被照得生亮,好似神祇。
神祇冷静地垂眸看她。
“没有人能杀死我。”
阿羽鼻子好酸,但却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
伶舟月转过身,抽出一卷书,阿羽发现,他习惯于一只手握着书卷,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叩一下。
书翻开递到阿羽手上。
“你初开灵根,心性尚未稳定,容易被影响,这上面记载了一种名为‘万里青’的神果,就在万缘冢中,若是能服用它,你的修为会进展很多。”
“在万缘冢开启之前,我会教你一些简单的术法,今日便罢了,且明日再说。”
阿羽看着翻开的书页,呼出一口气,暗自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拿到万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