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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瞻彼清泠(五) ...

  •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烛台亮着。

      少女低低抽泣着。

      伶舟月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不知所措。

      若有妖魔,杀了便是,也就是千刀凌迟,一刀刀割在他们身上,听着他们撕心裂肺的嚎叫罢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在他面前哭的这么厉害。

      伶舟月喜清净,而她哭得很吵,哭得他心烦。

      他很想把她丢出去,要是有弟子在他面前哭,他转头就走了。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裙,一路跑过来裙摆沾了不少泥泞,平日里清澈好看的眼像是蒙了一层雾,老实说,比伶舟月第一次在雪中见到她还狼狈。

      “别哭。”伶舟月嗓音微哑,显然是头一次安慰人。

      他之所以没有把她扔出去,一定是因为她对自己还有点用。

      不开口还好,一安慰,阿羽哭得更厉害了,像是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挡不住。

      阿羽的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见雪一样的白色,听见那珠玉溅落般的嗓音,心里的委屈化为了断线的珍珠,一滴滴落下。却又想着师父会不会也嫌弃自己,努力忍住哭声。

      忽然,眼角触到了一抹冰凉。
      粗糙的冰凉。
      下巴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起来。

      阿羽朦胧的泪眼中映出伶舟月的面容。

      他的指腹一下下抹在她眼角,滚烫的泪水淌在他冰凉的指缝间,带了层薄茧的手将她娇嫩的肌肤刮得微红。
      他叹了口气,有几分无奈:“别哭了。”

      阿羽从悲伤的洪流中挣脱开来,一点点变得怔然。

      剑圣向来难以接近,且一身道袍从来纤尘不染,自然也是爱洁的。

      阿羽望见他沾湿的袖口,又望向近在咫尺的清隽眉眼,喉中忽然哽住,眼泪竟然真的逐渐止住了。

      外面的雷小了些,雨还在继续,哗啦啦地流淌,整个清泠山都笼在雨幕中。

      伶舟月对她的变化感到意外,她止住了哭,他就收回手。

      “坐吧。”

      一如阿羽初来时,伶舟月为她沏了壶茶。

      阿羽脸上泪迹斑斑,正用袖子擦脸,伶舟月递上用清水沾湿的帕子,阿羽将脸抹干净,望着茶壶里升腾而起的袅袅白烟,和着缭绕的茶香,这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正踯躅着开口,伶舟月道:“你方才大悲,料想现在无甚睡意,你可会下棋?”

      阿羽抬眸,伶舟月仍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神色,仿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会一点……”

      桌面上立即出现一副棋盘,阿羽执黑子,伶舟月执白子,二人开始下起棋来。

      阿羽会下棋只是因为楼家的教养,略通皮毛,和燕辞竹的精通棋艺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是局局都败给了伶舟月。

      伶舟月也并没有要让她的意思。

      看着她奇臭无比的棋法,他神色如常,修长的手指捻起白子,愈发衬得肌肤如玉,旋即淡然落下一子,抬眸望向阿羽。
      阿羽面色诧异,想不到竟还有此等下法,又叹了口气——她又输了……

      半个时辰下来,阿羽连输六局,以手支额,吐吐舌头,撒娇似的道:“师父,我不想下棋了。”

      伶舟月拈着棋子的手指蜷了蜷。

      扔了棋站起身道:“下棋如此,剑道亦是如此,倘若遇难就要放弃,便终将一事无成,你且记着……既然困了,那便睡罢。”

      气旋将床榻上的被褥带起又落在地上。伶舟月从木柜中取了一套干净的被褥铺上去,又拂袖搭了张屏风。

      外面的雨依旧滂沱。

      阿羽没有觉得不妥,反而感到心安。

      就好像,又回到了楼家,当她难眠之时,有爹娘、有哥哥、有葵儿……

      现在,她有师父。

      伶舟月在地上躺下,阖了眼。阿羽一溜儿裹进被褥,有浅浅的松香,安心的同时又觉得心口有些发烫,本来应该是困倦的,却迟迟入不了眠。

      直到她听见屏风后传来的均匀起伏的呼吸声。

      伶舟月睡觉时呼吸轻而舒缓,阿羽懵懵懂懂地想:师父的睡颜是怎样的呢?

      坦荡的少女藏不住心事,蹑手蹑脚地从屏风后探出脑袋。

      烛火朦胧,如玉的鼻梁投下阴影,轮廓凌厉,宛若天神之笔雕刻而成,圣洁而静谧。

      不能打扰师父睡觉。

      阿羽这么想着,准备回到床榻上,不料衣摆被屏风的缝隙夹住,阿羽轻轻扯,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扯出了衣摆,屏风却发出一声轻响。

      “谁。”
      只听一声低喝,阿羽被无形的力量傀儡一般拽出去,地上躺着的伶舟月端端坐起,眸如寒星冷得可怕,带了几分戾气,宛若修罗。
      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他眼中又拂过怔然,眉宇间的戾气骤然消散,手中术法也收起来。

      但是阿羽哪里站得稳身子,又被伶舟月方才的神情所骇,竟然生生跌了下去——

      时间凝滞。
      空气死寂一片。

      最先出声的是阿羽。

      她捂着鼻子,吸了好几下,却仍旧觉得鼻尖酸酸的,酸的眼泪都快留下来了。

      她、她的鼻子竟然磕到了师父的下巴!

      偷看是一回事,但是被发现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呐天呐,被发现了!还、还撞到了师父!

      阿羽又羞又愧,脸颊都在发烫,不敢抬头看伶舟月。

      抱着伶舟月坚实的肩膀的手轻轻松开,她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我渴了,我去喝口水。”

      一边听着伶舟月的动静,一点声响也无。

      师父不会是生气了吧……
      若是生气为何没有动静?

      阿羽心绪山路一般转了十八个弯。

      不行,错便是错了!

      阿羽壮士断腕般喝了口水,而后坐到伶舟月身边:“师父,我错了,我承认,我不该偷看您睡觉。”

      令人心慌的片刻静默。

      阿羽的脑袋又被书卷敲了敲,她缩起脖子,如蒙大赦似的准备接受他的责骂。

      却听不喜不怒的一句——
      “要不把屏风撤了?”

      阿羽心中如雷鸣大作,虽然伶舟月是她的师父,但、但到底也是男子,在她心中,是和爹爹、哥哥不一样的存在,慌乱摇头:“不不不,阿羽真的错了……”

      伶舟月才不管,一拂袖子,屏风消失,这下好了,只要阿羽一翻身就能看到伶舟月。

      阿羽的脸白里透红,面上似笼了一层晚霞,深吸一口气:“我可不可以回我的屋子?”

      “不可以。”伶舟月又敲了敲她的脑袋,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翻滚的情绪,微微凑近她耳畔,吐息冰冷,命令般开口,“上床,去睡觉。”

      阿羽被他的气息冷得一颤,跌坐在地——她的师父什么时候这么可怕了……

      “我去我去……”阿羽几乎是带着哭腔裹进了被褥,躲在里面不肯露出脸。

      伶舟月望着那一团身影,指尖抚了抚自己的鼻梁,上面仿佛还有她鼻尖的温热,唇畔好似轻轻擦过了什么……

      少女摔过来的身体是柔软纤细的,刚刚长开,却又并不彻底,像是豆蔻娇嫩的枝头,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又如芙蕖绽放出水,清丽无比。
      温软的身子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时,伶舟月手背上起了几根青筋。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依旧清淡如雪。

      被褥里的人离他远远的,恨不得贴着墙了。

      这小丫头,还敢怕他?
      伶舟月薄唇勾了勾,不知是不是气的,轻轻施术法消失在屋中。

      阿羽躲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再要是看到伶舟月的睡颜,她可就尴尬得要躲进墙里去了!听着那边的动静,竟然连呼吸声都没有。

      难道是在打坐调息?

      可是阿羽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何种情形,不愿再打扰伶舟月,仍旧蒙着被子。

      但脑袋被捂着闷闷的,阿羽等了好久好久,那边却仍旧没有声息。

      终于拉下被子的一角,轻轻翻身。

      哪里还有伶舟月的影子?
      方才的担忧都是白搭!

      阿羽有些愤愤,鼓了鼓嘴深呼吸好几次,终于平静下来,困意像是潮水一般袭来,沉沉睡去了。

      雨已经停了,清泠山被洗涤得清新空灵。

      屋檐下听着屋中动静的伶舟月哑声轻笑。

      鸟儿经过他,古怪地转了转脖子,似乎在疑惑,却又不知他为何与往常有些不同,最终只好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他静静伫立着,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洒下来,照亮半边谪仙面孔。

      疏离平淡的眼眸中映出周遭的风光。

      满眼苍翠,满身霞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瞻彼清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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