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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谢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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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谢霁闭上了双眼,而一百步之外是一片柳叶。四周都是呼呼地风声,但她只能感受到那柳叶,它的纹理、颜色已经烙在了她心中。她甚至能感受到柳叶被风吹拂时细微的变化,然后是搭箭,张弓。接下来她耳边响起离弦之箭的声音,她没有睁眼,四周已经全是欢呼之声。
五更三点,太极宫的承天门上传来鼓声,而远处的寺庙里传来了钟声。悠远的钟声和激昂的鼓声宛若一首旷古的歌谣。整个长安被唤醒了,坊门纷纷打开,一同被唤醒的,还有谢霁。
长安城内,杨柳依依。穿过了朱雀门便是太极宫,再穿过玄武门就是观德殿。谢霁盯着朱红的墙壁发呆,她一向认为祭祀是一种无聊的事情。今天,圣人召集了所有的世家亲眷为了祭祀,还有举行的比赛——射柳。射柳是一种习俗,早在前朝已经有过,在百步之外射中一片柳叶。
她还在发愣的时候,被一旁的阿兄扯了一下。“圣人至。”伴随着宦臣的声音,早已搭建好的高台之上是圣人的身影。众人纷纷行礼,圣人又说了几句,拉开了祭典的序幕。而谢霁看着眼前的热闹,早已神游太虚,这种祭典对她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她今天穿着襦裙,甚至在额头贴了花钿,便是为了祭典,看着格外妍丽。
热闹了一番,接下来是射柳的项目。她依旧兴趣缺缺,一群纨绔有什么好看的,她想。略扫了一眼,有一个看着比她年岁略大的人看了她一眼,眼神阴鹜。那仿若的仇人的目光,如果是普通人必然会被吓到,可惜谢霁不会。她甚至凑近她阿兄面前低声询问那个人是谁,谢坤离谢霁很近,自然也看到了。他压低了声音:“上次被你砸的那个人的朋友。”谢霁闻言,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神色。
这件事其实也才过了短短几个月,不过是个纨绔想强抢胡姬入府,恰好遇见了谢霁,当时谢霁手里没有武器,手里只有一把贵重的紫檀木琵琶,当即砸到纨绔的头上。对方头破血流,便是结了仇。
比赛开始的时候,谢坤也上了场,不过他倒不是奔着夺冠去的。比赛的场地是一片开阔的树林,里面尽是柳树。每个人先挑了一棵,再射箭。有两个人竟然不分伯仲,打成了平手。四周已然响起了欢呼声,就连远处的圣人也目露赞赏之色。
待到比赛结束,圣人的心情极好,一旁的公主说了几句凑趣的话,圣人更是高兴。特意让两人上前,问他们想要什么赏赐。
起先还在远处公主还看不真切,等到近了她才发现其中一人明明穿着普通世家子弟的打扮,面容俊美,如同谪仙。偏偏他嘴角还噙着一抹浅笑,更显温柔可亲。
只见他自谦了几句,又夸赞了圣人几句,才接过圣人赏赐的玉佩。圣人夸赞他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而另一人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常年练武,他说:“臣不想要赏赐,不过听说京中贵女也是弓马娴熟,便想着见识一二。”这个要求虽然无理,但是圣人已然说了给他赏赐,此刻也不好拒绝。只对身边的心腹宦臣耳语几句,让他去办。
这些人中自然包括谢霁,当即被召集起来,按照刚才世家子弟那样安排。本朝民风开放,允许女子骑马、射箭。因此,射柳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算难,就算各中有不太擅长此道的,也不会太丢脸。
其实谢霁很想再拿一把紫檀木琵琶砸在提议的那个人头上,她当然知道是谁,但是她现在怀里没有那把名贵的紫檀木琵琶了。阿娘一直教导她不可过于锋芒毕露,就算是她砸人那次,对方顾及面子也没宣扬出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罢了。
轮到她的时候,她平稳地射出了那一箭。刚好射中了柔若无骨的柳叶,不过在她前面的几个也是这样,不算太奇怪。谢霁吐出一口气,算是过关了。
接下来陆续有人射中柳叶,也有偶尔准头不太好的,也是堪堪射中了柳叶的边缘。不过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消停,因为他提出和谢霁比试。
显然他也看见了谢霁的表现,他又面露诚恳赞叹了那些贵女的表现,其中就有谢霁。说完甚至面露希冀说希望能和谢霁比上一场。如果说刚才那个要求还只是心血来潮,那么现在很显然是针对着谢霁来的。高台之上,圣人听了只抚着龙须,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恰好可以让旁边的李弈听见,李弈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后李弈告退,圣人依旧沉默不语。谢霁从射柳的场地回来依旧坐在谢坤身边,恰好李弈
回去的路会经过谢坤的席案。谢坤见了他,也只是起身见礼,寒暄几句,但是,最后李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起来似乎很是熟稔的样子。谢霁当然也好奇,等到李弈走了才问她阿兄,怎么会认识李弈。谢坤也不瞒她,原来谢坤去年拜的师父也是李弈的师父,若要认真论起来两个人还是师兄弟,不过两个人都是不拘虚礼的只以兄弟相称。当然谢霁自动忽略了自家阿兄描述时的什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类的词。
李弈刚才拍谢坤那一下也不是无意之举,谢坤手中已经多了张纸条。谢坤看着上面的字,又传给谢霁。谢霁面容平静,如同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而后她笑了笑:“早就猜到了,不过明枪总比暗箭好。”谢坤也笑:“总之万事小心,对方可不像上次被琵琶砸的那个家伙。”听见阿兄揶揄自己,谢霁也不恼,她只淡淡应了一声。
谢霁料想的也没错,圣人同意了。谁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不过他同意的时候说了句:“年轻人,有点心气总是好的。”自然有宦臣来请谢霁,谢坤看向她,她拍拍谢坤的手:“我有分寸。”
场地还是那个地方,不过现在只剩下了谢霁和对方。她一脸云淡风轻,对方反倒目露轻蔑。说是比赛,其实也是有点欺负人,毕竟对方一个快要成年的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比试。所以也有不少人颇有微词,不过圣人既同意也没人敢直说,只说对方未免太狂妄了。
还是射柳这个项目,只不过对方的要求是闭眼射箭。柳叶不是靶子,闭眼射箭考验的是听力,难度比普通的射柳还要大。谢霁挽了袖子,不过还是不大方便。对方先射箭,一共三支,中了两支。他想:谢霁不过一个小姑娘,三支箭如果中了一只都要求神拜佛了。
谢霁闭眼挽弓,耳边有呼呼地风声,但是她能感受到百步之外的柳叶,连颜色、纹理都烙在了她心里。一支箭射出,箭矢裹挟着风穿透了柳叶。接下来两支又各自射中了一片柳叶。四周爆发出一阵欢呼,对方也是吃了一惊,谢霁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谢霁还是云淡风轻的表情,看上去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不过圣人也宣她上高台觐见,等到她登上高台,圣人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一旁坐着是他现今最宠爱的公主。等到行完礼,圣人淡淡地说:“免礼。”又勉励了谢霁几句,赐了颗明珠才让她告退。
等到谢霁走远,公主才故作天真地问圣人:“爹爹为何同意比试?”圣人抚着胡须但笑不语,见圣人不说话,公主装作生气娇嗔道:“连我也不能告诉吗?”圣人还是不说话,她心里却清明得很,这是试探。
二
下午的西市是最为热闹的,胡饼的香气从摊位上传来,一声声吆喝中,有精致的胭脂水粉铺子;也有散发出食物香气的食肆;更有沿街叫卖的糖葫芦小贩。
谢霁在一幢小楼前下了车,此刻的她头戴帷幕,由旁边的婢女扶着下了车。进了小楼,四周的陈设都是简单的,唯独墙上挂了许多乐器。一旁还有练习胡璇的胡姬,顾盼流转间自有一股天然风流。
等她踩上曲水木沉香做的楼梯,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而上了二楼,谢霁熟门熟路找到房间,推门。房内早已有乐曲师傅等候,那乐师年纪不太大,也是生的花容月貌偏偏一副冰霜般的神情。见了谢霁,她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而此刻谢霁怀里却是抱了一把琵琶的。珍贵的紫檀木琵琶,不但装饰精美,上面雕刻的花纹也是精美异常。
这把琵琶是她阿兄送给她的诞辰贺礼,如此名贵的礼物她见了也不怎么欢喜,倒是她阿娘很快给她找好了学乐曲的师傅。学乐曲本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是谢夫人找的这位乐师却是大有来头,什么乐器都弹的极好,最为出众的便是一手琵琶,连教坊都曾请教过她。不过,这样的人架子也大,不肯轻易上门献艺,谢霁只好每隔两天来西市学一次,然后又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去。
“铮”谢霁弹出第一个音,其实对她来说,学乐器是一件痛苦的事,不过好在她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不容易放弃。大珠小珠落玉盘,欢快的音阶从她手中的琵琶倾泻而出,一旁的师傅只闭目聆听。
待到她练习完毕,她施了一礼便抱着琵琶下楼了。走到楼梯的时候下面有喧闹之声,她加快了脚步。等到下了楼梯她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高鼻梁肤白貌美的胡姬,旁边有一个人拉扯着她。那人看起来像是世家子弟,胡姬还在挣扎,谢霁是最不喜这种纨绔的,当下喝止他们。对方一看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眼里也有轻视之意:“你是什么人?”谢霁有些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琵琶的弦,“我是谁不重要,你没看见她不乐意跟你走吗?”此时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多数都是看热闹的,但是无一个人敢上去阻拦。那个纨绔子弟看着谢霁的架势,一时有些胆怯,但是又觉得她不过一个小姑娘,当即大声叫道:“那又怎么样,她的主人都同意了,钱都给了这可由不得她。”
对于商人来说胡姬不是人,只是商品,只要有人愿意出价买下他们,那么胡姬自然得乖乖跟他们走。很残酷,但是又无可奈何,虽然他们做的是人贩子的生意,但是也是法律允许的。这些交易中,商人满意了,买下他们的人开心了,唯一难过的只有胡姬,他们就像一件商品,待价而沽。如果是文人,还会命胡姬当垆卖酒,这在他们看来是极其风雅的事情,甚至可以和这些胡姬夜宿。这一切都在心照不宣的默认中发生,但是谢霁却是忍受不了的。
听见这些狂妄的话,谢霁也不怎么生气,她甚至笑眯眯的,然后她拿起手中的琵琶猛地朝着那人砸去。这一切都非常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那人发出非常刺耳的惨叫声,谢霁的那一下使了九成力气,当即头破血流,他甚至能感受到鲜血从他头上流下,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哪里见识过这等事情,当即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被他纠缠的胡姬自然也挣脱了,胡姬朝谢霁行完礼就走了。琵琶上也沾了纨绔的血,而且看着也不能用了,她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丢了。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早就散了,估计也被吓得不清,毕竟看着这么个小姑娘下手居然这么黑。后面,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一来看见纨绔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把人抬起来,嘴里还叫着少爷然后走了。谢霁也走了,她戴着帷幕上了马车,走之前她又看了一眼这幢看似普通的小楼。
三
郑娘子只是平康坊的一位普通歌姬,她平时学习的也是一些简单的技艺,偏偏今天晚上平康坊好像来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假母吩咐她也在席上伺候。
从北门进入平康坊,往东便是三曲。郑娘子恰好住在南曲,不过她不是今晚的主角,她只是负责给席间一位客人斟酒。
等到晚上,穿厅过院所来的皆是些五陵少年。宴席设在院中,院里传来草木的幽香四周偶有点缀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席间,郑娘子看见一位郎君,气质孤傲的像雪夜下的寒梅,但面上带着微笑,如同三月的春风。她难免一时愣神,毕竟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直到后面的同伴不留痕迹的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走向席间。
酒酣耳热之际她依旧用余光去看那位郎君,不过席上有酒却没有美人作陪,难免扫兴。有一人纷纷提议不如大家一起去献诗,邀今晚的花魁一叙,那人提议时眼角却瞥向李弈。郑娘子心下倒是惴惴不安起来,她并不是担忧那位郎君作不出诗,倒是怕他被花魁刁难。
“居明,你也参加吗?”坐在李弈左侧的一位身材高大的郎君询问,众人纷纷看向一直饮酒不说话的李弈。李弈少年早慧,八岁雉龄时已经能够作诗,一时也闻名长安。只见,李弈面色略有酡红,但也不推辞只叫人拿来纸笔。一时也有三五个世家子弟参加,全都让下人拿来笔墨开始写诗。他们费尽心思只为让花魁出来见他们一面,李弈倒是不怎么严肃,提笔就开始写,他擅长的是极为工正的楷书,字也有几分前人风骨。围观的人都盯着李弈看,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静气凝神去写诗。郑娘子也盯着他看,不过她不敢像那些胆大的美人直勾勾的看,她只偶尔瞥一眼,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看似恭敬的垂着头看着地面,规矩又谨慎。
等到诗做的差不多,又晾干,便都遣小厮捧着送过去。等到诗文送进去了,众人都是翘首以盼希望着能一睹花魁风采。
不多时,一众肤白貌美的婢女簇拥着一个更美的美人登场。明明面容素净不施粉黛,但那美人却明艳动人至极,清丽如出水芙蓉,倒衬的一室盛装美人黯然失色。
她对着众人微微一福身:“不知是哪位是李郎君,儿今日能读到他的诗真是三生有幸,便为各位献舞一曲。”花魁的声音清越优雅,如同玉石相击。郑娘子对着这位天仙般的人物,一时也自惭形秽起来,倒是那些贵族子弟也目不转睛的盯着花魁,只有李弈依然微笑着,仿佛那美若天仙的花魁在他眼里就像一个普通人一般,眼中看着那些贵族子弟又带有一些嘲讽之色。
等到花魁换上羽衣,登上场中便是一曲霓裳羽衣舞。花魁风姿绰约,姿态如凌波仙子,不染凡尘。羽衣上的红宝石随着她的舞步微微晃动,光彩夺目至极,连郑娘子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花魁娘子在今天大出风头,她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又善解人意妙语连珠,又是博得一片赞叹之声。等到她尽兴了,她又去看李弈,李弈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已经有美貌的婢女上前对着李弈说到:“郎君,娘子有请。”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李弈被带领着步入花魁的房间。
不同于一般花魁的脂粉气极重的房间,这位花魁娘子的房间只是青纱帐慢,装饰略有富丽,不过有许多笔墨之类的器具,看起来也是喜爱文章之人。
花魁一派端庄的坐在窗边,她倚着窗檐,下面就是宴席的贵族子弟,一览无遗。等到李弈来了,她极恭敬的说:“昔日有传闻说李郎君文采如何名动天下,儿还不相信,今天一见果然如此。”李弈不置可否,一旁的婢女也悄然离去。
“想不到人也是这般风光霁月。”说这话时她是微微笑着的,一个女人如果笑着对一个男人,那么她必然是有什么目地的。花魁的声音优雅又带了点诱惑的味道在里面,但是李弈并没有飘飘然起来,他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甚至也是笑着的:“谬赞,某不过略有几分才气罢了,远不能和大家比肩。”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谦,花魁心知这是委婉的拒绝,也就知情识趣不再纠缠。李弈略微拱手,便告辞了。等到他走后,花魁拿着一张纸放入珍藏妆奁之中,纸上的香气还未散去,显然是刚写成不久的。
李弈回到席上的时候宴席也快结束了,他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一和他们告辞走了。郑娘子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挂在天空的明月,或许是他的背影看着格外冰冷,就像天空高悬的俯视人间,冷眼旁观的月亮。
四
春天,江南。
谢霁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的地方,青瓦白墙。不远处的桃花林飞来两只燕子,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歇脚,不知在呢喃私语什么。远处的杨柳还有青山被雾气裹挟,甚至是脚下潺潺的流水也是泛起了层层薄雾。
然后她登上了马车,去往长安。前方是宽阔的官道,四周一片郁郁葱葱之色,繁盛的花朵偶尔会探进车厢,一枝杏花或是一枝梨花。
数日前她往长安寄了一封信,她本以为会费些周折,结果昨天回信说一切已经安排好了,如果想好了就启程吧。
对于长安其实谢霁是有些陌生的,她十四岁之后的记忆似乎都是江南的,这些年的生活让她对这个地方极为熟稔,即便如此她也有必须要回长安的理由。
等到递上名刺通行的时候,谢霁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而两旁种植的尽是高大的榆树或是槐树,再往旁边是水渠,水渠之外是朱红高墙亦或是飞檐重叠。车夫是一个老实的中年汉子:“娘子,接下来去哪?”车里的谢霁正在闭目养神:“沈府。”
沈府位于兴业坊,沈老爷子颇有名望,沈家宅邸还是圣人亲赐,可见对沈家的重视。沈老太爷是太子少傅,又是三朝元老,虽然已经辞官但是素来的声望颇高,一些官员见了依旧恭敬。
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沈府,谢霁掀开帘子一看,门口的立着两只石狮子,牌匾上面写着沈府。待到她由她带着的婢女扶着下车,早有一个脸略圆润的美妇迎上来,一张脸保养得益,又是一副贵妇人打扮。只听她和气的对着谢霁说:“这便是阿晏吧,看着长大不少。”沈晏是谢霁此番回来所用的假名,“我是你嫂子,你若是觉得喊不惯叫我姐姐也成,反正我俩年纪差不多。”谢霁喊了一声大嫂,言氏并不多说什么只叮嘱她记得去书房拜见老爷子。
沈府很大,四周种满了花卉,有池塘也偶尔若隐若现几条鱼儿,池中摆放着怪石亦或是假山,相映成趣。又穿过长廊,才到了书房。谢霁一个人进去,里面布置的极其古朴、雅致。四周都有用来放置书籍的架子,上面摆放的是各种书籍。正中则有一张书案上面是文房四宝以及纸镇之类的,还有一个碧玉的砚台。角落又放置了颜色简单并不奢华的瓷器,而旁边是一张太师椅,上面躺着个老人。
恰好那个地方有一扇窗户,此刻是敞开的洒进一些阳光,刚好落在椅子一旁的一副棋盘旁边,上面是一副残局。沈老太爷眼皮也不抬一下,听见谢霁的脚步声一旁早有一个软垫便对她说道:“坐。”谢霁正襟危坐,又细细端详。老太爷的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的,虽然眯着眼却看着面色红润,精神气不错。半晌,沈老太爷才睁眼,谢霁的腿略发酸。“既然走了,又为什么回来?”谢霁也不扭捏,果断回答:“我虽是女子,却也晓得些微道理,此次回长安便是要讨一个公道。”老爷子听了也不怎么觉得惊异,面上反倒多了点赞赏:“不错,那你怕死吗?”谢霁依然干脆:“不怕。”“你可知你选的路因为你是女子,便难走百倍,现在后悔还来及。”“不悔。”老爷子听了慢慢从椅子上起来,立于书案前。谢霁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老人仿佛松柏一般,脊背挺得笔直。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字体狂放不羁,谢霁看见是一个静字。“过来吧。”老爷子招呼她,她起身时轻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腿,才走过去。“居安已经和我说了,你就住在沈府,我会教导你谋略之术。”然后他把纸递过去,“这是教你的第一课。”谢霁稽首,这是大礼非父母师长不受,她有些恭敬地说到:“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沈老爷子其实还挺满意的,等她跪了一阵才让她起来。谢霁练过武,跪上一跪也没什么,等到沈老爷子让她起来了她才从容不迫的起来,然后老爷子一挥手:“行了,自个琢磨去吧。”等到谢霁出了书房,那个婢女上前去扶她。其实谢霁还是挺看不惯这些贵女娇滴滴的做派,但是婢女说礼不可废,她想着这算什么个礼,不过还是让她扶着了。到了后院就是谢霁的住所,早已收拾妥当,门口的燕归来三个字让谢霁想起她的假名,倒是挺般配。等到进了屋,里面的陈设也是挑的素雅为主的家具,有一个榻很适合休息,剩下的多是矮脚家具。谢霁首先脱了鞋上榻,四下无人不用拘礼因此选择了胡坐,盘腿的姿势让她很舒适。然后她才问那个婢女:“你叫什么名字?”婢女虽然一阵无语还是老实答了:“婢子樱桃。”谢霁审视面前的婢女,打量她的脸,略微圆润的面庞还有红红的两颊倒是挺像的,点了点头。这樱桃不是别人,却是李弈送的,谢霁离家前也只见过李弈寥寥数面,这些年两个人偶通书信谢霁写了好些信件,对方都不过回一两字或是一句话,说的最多的还是“安好”二字。谢霁不知道他安不安好,但是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已然模糊,她突然想见李弈一面。
谢霁初入沈府,其实还是很清闲的。沈老爷子的儿子出征在外,府邸里面只有一个她名义上的嫂子,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际关系,也不用她记人名记到崩溃。言氏只道她是老爷子的外孙女,不过隔三差五探望一两回,为人又是极和气的。因此她也乐得清闲,只见她略略提笔思索然后在纸上写下:“我白日练剑,晚上再研读史书兼之老师教导,很是自在。”然后在下面写上一个霁字,装好了之后递给樱桃。樱桃的轻功极好,李弈府上也不远,便送去给李弈了。
等报完了平安,她也不急着见对方,总是有机会的她想。而那天沈老爷子给她写的字是让她能沉得住气,只有静下来才能看到对方的破绽,她略略想想便明白了,只是老爷子虽然说要教她权谋论道之术,却也不太教她。只让她读史,又以史书为例子循循善诱。不过老爷子棋下得很好,一时兴起和谢霁对弈总是他落的上乘,不过往往此时他总是摸一摸自己的胡子:“若要论对弈之道,有一人比我更出色。”不过他说到这便不说了,惹得谢霁徒增些好奇。
谢霁的假身份是长安贵女,只不过因体弱寄养在江南,现在好起来了才回长安。这类闺阁小姐总是少不了出席宴会的,不过她一应推了,以自己初到长安水土不服为由。今天,她也不过出趟门去大慈恩寺祈福。她早已告知了老爷子与言氏,很顺利的,言氏准备了一应事宜。她登上马车,长安城中春色如许,桃花已经开得极盛,她只掀开帘幕看了一眼。
等到了大慈恩寺,进香的香客寥寥无几。而谢霁头戴帷幕,进了正殿。大慈恩寺是为了纪念文德皇后修建,不是一般寺庙可以比拟的。正殿之上的佛像慈眉善目,仿佛有怜悯众生之心,看着庄严华贵的佛像,谢霁的心中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她几乎是随意的找到一个蒲团,等到跪完又捐了好些香火钱。
等到她做完这些,不知道从何处出来一个布衣草鞋的僧人对她行礼:“这位女施主今日广结善缘,无嗔大师邀您禅房一叙。”一旁的樱桃不免紧张,谢霁却冲她点头示意。“那就请师父带路吧,有劳。”
一路上都很幽静,又植有诸多草木,倒还有那么个禅房花木深的意境。等到僧人指引他们到了一座木门前,左右的牌子写着:“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而推门,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一张榻一个书架。早有僧人安稳地坐在榻上,谢霁细瞧僧人并不如何俊美,一袭月白色僧衣也已经洗的发白,可是他偏偏就有一股安静的力量。他早就备好了茶具,又拿出茶团捣碎,趁着空档招呼谢霁坐下。谢霁在樱桃的帮助下上了榻,她就在对面看着僧人煮茶、沏茶、点茶。
他沏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谢霁,谢霁不客气的接了。一喝下去,谢霁险些喷出来,倒不是茶有毒而是因为咸。谢霁以前也是不喝茶的,如今骤然喝茶自然是不习惯的。而僧人依旧淡然,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道:“女施主不必太过心急,这茶需细品。”这时兴往茶里加盐,谢霁也就不太好责怪僧人,又坐了一会和僧人闲聊几句便出了禅房。只是她走前,僧人带着淡淡的笑容:“对了,替我向居安问个好。”谢霁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只嗯了一声便走了。
时日还尚早,于是谢霁也不急着回去,在各处闲逛一番,又来到了大雁塔下。这六层宝塔巍峨雄壮,让人容易平添些敬畏之心。谢霁上前观看,才发现不远处也有一个瞻仰宝塔的人。看身量和年岁应该已经嫁做了妇人,只是她似乎不喜帷幕这种遮面的东西,坦然的露出面容,虽然容色普通,但自有一股天然的温柔镌刻在眉目之中。很显然她也发现了谢霁,不过她似乎并不打算交谈,只点头又微微一笑,对她致意,谢霁同样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回礼,算是小小的默契,然后她任由一旁的婢女扶着她走了。
逛完大雁塔,算是最后一处也逛完了。谢霁坐上马车打算回府,只是回去的路途略远,此刻又是正午。因此,樱桃提议不如去刚好路过的西市寻个食肆把午食解决了,谢霁默许了。
刚开坊的西市依旧繁华,各色商人络绎不绝,道路两旁的酒肆也是层出不穷。其中有一家很是独特,招牌只用一杆酒旗挑了,连匾都没有一块,而且从外面看着也不甚大的样子。这倒是挑起了谢霁的兴趣,她命马车停下又由樱桃扶着下车,给车夫一点小费让他先安顿好,待会再来候着他们。
进了这家小店,不仅小而且也不太明亮,不过胜在干净。现在的客人也很少,很是安静。谢霁和樱桃寻了位置坐好,自有跑堂的上前询问。一个看着很是老实敦厚的伙计备了纸笔:“二位吃点什么?”谢霁便问:“有鸭花汤饼吗?”对方忙不迭点头,谢霁就要了两碗。
等到端上来的时候,碗中是鸭子形状的面汤片,造型憨态可掬很是喜人。汤是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炖的,极鲜。两个人饿了一上午,因此吃的很快,等到快吃完时从后面昏暗的厨房走出来一个妇人,赫然是塔下才见过的那位。对方也略吃惊,谢霁还算平静,只是注意到跟着妇人的婢女不见了踪影。她特地上前来打招呼:“真是好巧。”谢霁也点头:“真巧,娘子想必就是这里的主厨了?”她摇摇头:“算不得,我是这里的掌柜,不过家中事物繁忙只偶尔出来照应一下。”谢霁坦然道:“哦?如此说来娘子必然是喜爱吃食之人。这当垆卖酒在别人眼里所不耻,在我看来却不然,这也是人生乐趣的一种嘛。”妇人点头称是,恰逢外面她的婢女来寻,她走前对谢霁眨了眨眼:“我姓白,有缘再见。”
吃完了午食,谢霁又登上了早就等候在一旁的马车,回去的路很长,即使马车摇摇晃晃的也让人非常的困倦。等到回了沈府,又行了一路向沈太爷报了平安,还是他看见谢霁一脸倦容才放她回去的。等到她回了自己的院子,纵然她习武身体比寻常人强健,她又起得早,上午没吃朝食在外面也是很辛苦的,虽然吃了午食但是也没怎么休息,。她由着樱桃给她脱了鞋子,又躺上床,昏昏沉沉的想这些世家小姐真辛苦,出门这么累,她都有些吃不消了。
这一睡就到了卯时,和沈家的晚饭时间差不多。晚饭很简单,老爷子喜欢安静并没有和别人一桌吃饭的习惯,也因此都是各人吃各人的。不过按照惯例的请安是不能落下的,谢霁从前就习惯了请安,现在也不觉得严苛。樱桃早就摆好了饭食,只等她吃,她吃得也很安静。彼时长安还是风靡面食羊肉,晚饭也无外乎就是这些,只有一道是鸭花汤饼,看上去和她中午吃的无异。樱桃大概是记下了,特意吩咐做给她吃的,她尝了一口,汤料虽然相似但是还是白氏做的更胜一筹,她不禁纳罕白氏究竟是谁。看起来普通,但是连她身边的婢女都不像寻常人家的婢女,而她又做的一手好菜,不过她想了一阵想不通,便不去想了,倒想是问问老爷子去。
吃完了暮食,她寻来一卷书随意得看着,躺在榻上好不惬意。樱桃倒是叮嘱她不要伤了眼睛便告退了,只是说如果有需要只需传唤一声。谢霁应了,依旧漫不经心的看着书卷。渐渐夜深了,她也老实安歇去了,而樱桃歇息的地方离她房间并不远,方便她传唤,虽然她没这么娇气就是了。
五
转眼已经是三月末了,四月的清明是祭祖的大日子。言氏早早就令人准备起来,沈家祖坟在郊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也因此她着人备好了午食,干脆就在郊外春游。
清明这天,一家人起得格外早。谢霁也就是沈晏自然也在随行队伍中,她虽然久住江南,但是对这种事情也是熟悉得很。言氏早就备好了祭祖的五谷牲畜以及美酒,她只需要负责烧烧纸钱之类的事情。
坐了许久马车总算到了,城外已经一片热闹。草地上多的是在荡秋千的少女,亦或是坐在地上聚餐,嬉戏的少女。也要些体魄强健的在参加蹴鞠,说是蹴鞠也是远没有赛场上凶险,不过打打闹闹罢了。
一应礼节做完,言氏选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命令一大队仆从安置下来。先是铺上垫子以免弄脏衣裙,又用帷幕遮掩了起来。清明时节,来祭祖踏青的不少,很多人也会去曲江,但是城外离曲江太远谢霁因此也没能去成,而曲江另有人去了。
和往常一样,李弈去祭拜生母。墓地常有打扫,旁边种的都是清雅隽永的梨花,梨花是李夫人生前最爱的花枝。一年,春日院中梨树溶溶,李弈摘了枝最繁盛的送给她,那时她就站在檐下温柔的注视着李弈,母亲的笑容比梨花还要灿烂几分。他朝碑磕头,心中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他这一生几乎持重淡泊,唯独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心中感情复杂难言。他敬重生母,童稚学语时母亲就已经手把手教他写字了,他在文学上展现的天赋让她欣慰,看她笑容明亮,他便也高兴起来。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个看似不会伤心永远快乐的母亲,只是为了他掩盖了心中的苦痛。
他拿来上好的陈酿,浇在泥土之上。等到做完这些,他又郑重其事地磕了头,这才往曲江边去。
曲江边踏青历来为贵族世家所喜,李家也不例外。李弈赶到时已经有些晚了,除了他常年在外的四弟基本一家人都在,连他那常年不着家的父亲也在。不过他和家人的关系是有些尴尬的,也只有他的五妹——李慧起身迎他入席。还有一旁的他的大嫂白氏对他态度温和。
宴席设在曲江边,也是有些随意的家宴。不过因为有女眷的关系,四周也是遮好了帷幕的。李慧和白氏坐的离席位较远,也因此李弈落坐后便有些尴尬,大哥李棋和二哥李鹤就坐在他的旁边,不过李鹤行事低调,并不瞩目。
和李鹤相反的是他大哥,李棋此人,看似高调却又不露锋芒。他在宦海沉浮多年,甚至因为支持太子且深得倚重,渐渐身居高位,加上进了刑部,可谓风光无两。
李棋见了李弈倒是一副亲热的模样,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也待他亲厚如亲生兄弟般。李弈的父亲似乎看他来迟有些不满:“居安怎得来迟了?”隐隐有了些责怪的意思,但是李弈心中苦笑,他和自己的父亲关系冷淡,也因此对他要严苛些。还未等他开口李棋便替他辩解道:“今日是清明,估计居安是祭奠阿娘来晚了,一片孝心阿爷还是莫责怪的好。”语罢甚至还看了李弈一眼,示意他安心。一旁的李鹤也附和,而李弈最后开口:“是,某因着祭奠母亲的事耽搁了,阿爷还勿怪罪。”
李父还是满意的,因着他们兄弟表现出来的感情极好,这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让他心情舒服了不少。他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又因为李弈生母的缘故对李弈也怀了几分愧疚之心,不再为难。又吩咐开始吃饭,他先吃了众人才敢动筷。
席间氛围好了不少,酒酣耳热,但是李弈始终紧绷着,就像一根弓弦一般,不敢有半点松懈。他是素来知晓自己大哥的为人的,面上笑得越开心,心里越狠,而且往往不露声色便把人收拾了,这种人实在是需要提防。
不过宴席上或许是因着李父在场,李棋虽然说了几句玩笑话,却也无关紧要。李鹤则更安静,只低头吃菜喝酒,李弈也不喜热闹,也就不怎么说话,这顿饭吃的安静了些许。等到吃完,又品尝了香茗之后,李父才走了,余下的人也各自收拾准备归家。
不过离开前李棋眼中还是露出了阴霾,因为他嫉妒李弈,虽然他自认为是一个能够很好控制情绪的人,但他偶尔也会泄露出一些。李弈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是李弈确实有让他嫉妒的资本。
六
李弈心里明白,他和李棋这是不死不休的架势。等到上了车,他已经收敛好了最后一丝愁绪,而马车在街上不疾不徐的行着。
因着清明的缘故,街上行人甚少,铺子多数也是关着的。只有一个买糖人的小姑娘和一个在墙角的乞丐,小姑娘似乎有点苦恼,因为铺子并没有开门。马车行致一个偏僻的街上,却停下了。车夫前来禀报是车辙坏了,暂时用不了。而马车附近躺了一个乞丐,他窝在街角,用一个尽量舒适的姿势躺着。粗看这人衣衫褴褛,头发脏乱不大引人注目,但是李弈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那个乞丐起身,又装作乞讨状在车前喊叫,车夫看了抬手就是一鞭,但是下一刻栽倒在地的却是车夫。
他大大咧咧的上车,然后翘起二郎腿咧嘴一笑说,“你就是李弈?有人要买你的命。”李弈对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的挑衅并不动怒,他依旧安稳坐着淡淡地对乞丐说话:“可惜我命挺硬的。”他正欲动手,李弈却面无惧色,也勾起了几分兴趣:“我听别人说我还不信,你瞧着倒像是个不怕死的?”李弈淡漠的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他正欲举起手中的匕首时却吃了一惊。
原来那买糖人的小姑娘也发现了动静,跟了过来,只见她从袖中甩出几枚暗器。乞丐心道晦气面上依旧笑嘻嘻的:“我说怎么出门不带护卫呢,这不就来了。”二人闪身出去,不过几息已经交手几个回合。
偏偏乞丐找不到一丝破绽,对方手里的暗器实在是防不胜防,于是,他假意露出破绽,引诱对方进攻,对方把他的一只手臂砍落,却直直栽倒下去。他的手此刻血流不止,看着对方死前惊骇的眼神,仿佛感觉不到痛般依旧笑嘻嘻的:“你虽然想的周全,但是依旧想不到我厉害的并不是打架,而是用毒。”他这话自然是说给李弈听的,而李弈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他依旧不无惋惜的说着:“可惜了,我这毒只有一人份。”接着,朝李弈攻过去,可惜他受了伤准头不够,而李弈虽然避过要害,也伤到了手臂,伤痕极深。乞丐并没有下一步动作,或许他因为失血过多,刚才那一刺已经是全力一击,他喘着气:“看来情报说的是真的,你不会武功,你逃罢。”
乞丐其实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他觉得杀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总是有点卑鄙的,所以他放了李弈一次,但是,又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只有一个人取他的命。乞丐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却很从容的想着自己要死了。
再说回谢霁,她也踏了青乘着马车回去。樱桃和车夫都在外面,她只安心闭目养神。直到樱桃进了车厢,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谢霁乘的马车是和白氏分开的,因此只有她一个人,听了樱桃的耳语她平静的脸也泛起几丝涟漪。接着樱桃出去把人扶进来了,按说本不该这样,但是情况危急,也顾不得许多。
那是一个因为失血面色苍白的人,月白色的衫子上也有几滴鲜血,看上去如同雪地里的红梅般妖异。不过他的神色始终是平静的,连因为疼痛而皱眉的动作也没有,倒是谢霁看了他的伤吓了一跳。她自然知道这是谁,在她离开长安的那天,她遥遥地和他望了一眼。
樱桃把他扶到车上,他便不要任何人碰了,只说了一句:“多谢。”语气中也是疏离淡漠之意。就这样一路行到了沈府,谢霁一路上默不作声。李弈下了车,管家才迎上来,看着捂着手臂的李弈倒是吓了一跳,赶紧把李弈迎进去。谢霁也下了车,往自己的居所去了。
七
傍晚时分,谢霁去给沈老爷子请安。老爷子似乎很不高兴,不过看见受伤的李弈,不高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老爷子留了谢霁吃饭,又遣散了所有下人。饭桌上,老爷子叹口气才说:“你也看见了,居安他也被他家世所累,否则,他应当自由得多。”谢霁其实并不清楚李家的事情,但是她多少从谢坤口中了解过,李弈和他的大哥关系并不好。
等到用过了晚饭,老爷子又吩咐谢霁去照看着。谢霁心想不让护卫让她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她也确实想去看看,便应了。又暗自思忖老爷子果然知道她会武功,瞒不住这点她也很清楚。
安置李弈的是一个偏院,在婢女的带路下,她穿过曲折回廊才到了门前。婢女提了灯笼为她指路,到了门口又告退了。谢霁这才踌躇起来,不过还是去敲了门。
开门的是婢女,而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李弈坐在榻上,面前是一盘棋。他伤在左臂,此刻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又包扎完毕。棋盘由一整块沉香雕刻而成,不过也不是稀罕物件。李弈此刻盯着棋盘,神情专注,即使差距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谢霁观察着,黑子由玛瑙雕刻而成,白子则是细腻的象牙,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是湛湛生光。李弈看了片刻,又把棋子收捡回去,按理说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手应当是白嫩细腻的,偏偏他的手上生了许多纵横交错的伤口,看着狰狞的伤口,谢霁也不由得出神。伤口看上去像是常年练武所致,但是他偏偏又不会武功。谢霁按下奇怪,面上不显,却听得李弈对她淡漠道:“坐吧。”
谢霁坐在他的对面,对方的神色有些冷峻,又有一股泰然自若的气质,正襟危坐。他用眼神示意谢霁执黑子和他下一盘棋,谢霁并不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只去看棋盘。她棋艺不过平平,偶尔抬头看李弈,对方却下得认真,也因此他执着白子看起来越发冷静,不多时黑子已经被白子蚕食的溃不成军。
等到下完了棋,他却并不言语。谢霁还在琢磨着这是个什么意思的时候,窗外已经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对方也是习武之人,隐藏仔细,不过谢霁感觉敏锐,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李弈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她又盯着那只手看了一阵,心中的疑惑还未消除,对方已经推门进来了。
进门的刺客身材瘦削矮小,惯常是蒙了脸的,他显然没想到房中还有一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又看是个小姑娘,心下不禁轻视起来。又说谢霁,听到脚步声此刻也不怎么吃惊,只是自己手无寸铁,那个瘦削的刺客手里却有一柄软剑,剑的长度正适合他这种身材。倒是李弈抛给她一柄剑,剑鞘有些朴素看着似乎已经用了很久,她也顾不得计较剑是哪里来的,当即拔剑和刺客对峙。
这柄剑闪着寒光,刀刃还泛着森凉冷意,谢霁当即举剑刺去,但是刺客身法奇诡,她每次要刺中时又恰好偏上半分,她也不急不恼,只想寻个破绽。两人举起自己的兵器,对招数十余次,刺客强在一个快字,谢霁的剑法则比他更快,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小姑娘的剑法如此之快,不过他胜在身法,倒也没受什么伤。
李弈就在旁边看着,他对这种场景看起来是极为熟稔的样子,不过观察几招,就开始指导:“左边。”谢霁果然朝左边刺过去,正好刺中了刺客的手臂,刺客受了惊,不过昔日训练养成的本能犹在,剑还是握在手上。“先把你杀了。”他朝李弈的方向刺去,那软剑虽然柔软但是锋利无比,行至半途刺客忽然不动了,他感受到一阵剧痛,回头一看谢霁已经把那把利刃插入了他心口,他倒不怎么吃惊,只是谢霁过来拔剑的时候就直直栽倒了下去。
八
望着满手鲜血的时候,谢霁并没有杀人的快感,她只是有点茫然,耳边一阵嗡鸣,听不见声音。她还在望着满手鲜血发愣,只听“铮”的一声,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还有一个活人。
原来榻的对面还放了一把古琴,李弈看她神色,当即抚琴。这只是极其普通的一首曲子,一个眨眼她仿佛行走在雪原之上,天地间只有风雪呜咽的声音,而她的头顶是一轮皎皎明月。
等她回神的时候琴声已经停了,谢霁去看李弈,只见他已经把手藏在袖子里,也没多想,只是行了个规矩的礼,便掩上门出去了。她没有看见的是李弈那双伤口纵横交错的手,此刻正因为被琴弦割破而淌着血。
谢霁出了门去,又沿着回廊行走,手上提着盏灯笼。她知道那个时候李弈抚琴是怕她思虑过重,走火入魔。可是,她既然背负着这血海深仇,又怎么能不走火入魔,她摇摇头把这些思绪散尽了,才复又向前。
第二日,她坐在廊下赏桃花。坐在软垫上,一旁的小几上放着盏酪浆。春日艳丽的桃花总归是挑起了她的几丝心绪,她便随手折了一支又唤来樱桃吩咐几句,那婢子便告退了。
李弈一早就回了府上,只推说昨天去拜见了老师一番,耽搁了归家。一旁早有管家上前,问他是否需要人伺候,李弈推说不必,又给了管家一支桃花,吩咐管家去寻个小些的花瓶来,摆在案上。
管家自然是照做了,然后又用清水养着桃花,摆在了他卧房最显眼的案上。李府最多的其实还是梨树,先夫人还在的时候最爱梨花,不过先夫人去的那一年永安候命人全拔了,又栽上其他的草木,不过总归是没有桃树的,管家估计他是估计是在沈府折的,不过也不多问,只当是李弈一时兴起。
九
谢霁的生活很简单,上午练剑,下午习字,晚上时间自己安排。沈老爷子说是教导,其实只是给了她一堆书研读,这个时候老爷子总会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着:“时机未到。”然后让她看策论,再把她打发走。
而今日谢霁进了老爷子的书房请安,老爷子一改往日,他表情严肃的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浮云楼。谢霁看了,只是接了他手上的纸便出门去了。
这是一家客栈,虽然外表粗陋,但内里还算干净。长安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客栈,今天的小二依旧干着他的活计,不过今天客人不多,天气也不甚晴朗,因此他也懒洋洋的。
那两个人是在他擦栏杆的时候进来了的,一个戴着帷幕,只遮了头但是身上的衣服看着简单,只是一身素色但是内里又绣着云纹。另一个则是婢子打扮,是露了脸的,看着也是个美人。他立刻迎上去,挤出谄媚的笑:“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啊?帷幕里的人声音清越,犹如玉石相击:“不,我找你们掌柜的。”小二听了脸色不变,只是又用谄媚了几分神色说道:“他老人家的不在,要不您等等。”戴着帷幕的人似乎并没有抗议,只应了声便和婢女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
客栈虽然冷清,却还是有说书人的。谢霁挑的位置和说书人相隔不远,只听那人说道:“要说这江湖上啊,那是以三大门派为首啊。”他伸出三根手指,“这第一个,就是千华门了。不过此门深谙经商之道,现在更多依托的是行商了。”他又喝了口旁边的酪浆才续道:“第二个,便是那青龙会,不过青龙会依托着朝廷生存。而最后一个,也是最神秘的,浮云楼。他们的弟子大多潜伏在普通人之中,无人知道它的底细,连掌门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参加武林大会。但是浮云楼偏偏有本事,也因此算是排的上号的门派。”
谢霁在旁边听着并不插话,也不时有人询问说书人,但是他也不肯再讲。之后谢霁又要了两盏酪浆,各色点心,不过她很少动多数都是给樱桃的。
大概过了一两个时辰,客栈老板这才姗姗来迟。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不过看着还算和蔼。小二早就迎了上去,耳语几句,客栈老板听了皱皱眉,然后才往谢霁那边去。
他不卑不亢询问谢霁:“不知道娘子想要什么消息?”帷幕之中传来她清越的声音:“浮云楼。”这三个字一从她口中吐出,客栈老板已然变了脸色,不过他还是努力镇定地问道:“娘子和浮云楼是什么关系?”一旁的谢霁则由樱桃扶着起身:“我在浮云楼中有故人,便想着见上一见。”客栈老板此刻心思千回百转,只略微拱手:“某自当尽力打探,三日后必定会有消息。”谢霁也略微行礼表示感谢,然后又吩咐樱桃取了定金,表示她知道规矩,又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才走了,反倒是客栈老板望着她和樱桃的背影,直叹气。
三日过得很快,谢霁自然是依着约定的日子再次前往。和前一次一样,客栈老板不在,不过小二见了她当即奉上了老板留下的字条。她看了看,又命樱桃把钱付了,这才又上了马车,车夫问她去哪,她只说去一家食肆。
行至食肆,谢霁的心其实也是不能平静的,但是她常年喜怒不形于色惯了,脸上也没露出一丝一毫来。她只回身看樱桃,这婢子的裙摆早就被她攥的发皱了,想必心里也是紧张的,谢霁顿时有些哑然失笑:“别慌,没什么好紧张的,若是不行,走了便是。”又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让她安心。不过她心里也清楚,失败的几率极大,她这也是在赌。
她从喧闹的一楼上了楼梯,到了二楼。兴许是打过招呼,一切都很顺利,她在一间门前停下,又对樱桃挥挥手这才进去了。
屋内陈设简单,但是素雅,可以看出主人淡泊。中间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摆了些冷淘,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正在吃饭。在谢霁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察觉到了,当即出声:“谁?”一旁响起谢霁清越的声音:“是我。”然后她一扯帷幕,露出有些艳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