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Pavilionn

91、第 91 章

　　失血过多的时候人的意识其实是十分模糊的，眼前的视线并不清晰。感觉有人把布条一层一层缠绕在他腰间的伤口处，然后紧紧抱住了他。

　　山洞里燃着火把，视线并不十分清晰。沈穆感觉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冷香气息，正是楚玉离。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自己没事。

　　“援军快到了吗？”

　　楚玉离轻轻摇头，“不需要了。”

　　沈穆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楚玉离却抱住了他，将他往怀里拥了拥，“小心，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
　　是援军快到了么？

　　只见楚玉离朝身边的宋元良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方才把沈穆从乌善的刀尖下救出来的正是宋元良，他身为暗卫，轻功最是超群，尤其擅长使这种暗器偷袭，轻而易举就把沈穆救了出来。

　　此时他像是约定好一般，得了楚玉离的指示，立刻起身走出山洞，点燃了另一枚黄色信号弹。

　　“你……”沈穆有些疑惑。

　　不解之间，忽然只见山洞外白光一闪，像是夜幕劈开了一道惊雷，霎时间照得大地恍如白昼，眩晕到几乎让人失明。
　　紧接着，火药爆破的轰然巨响裹挟着热浪滚滚袭来！

　　轰隆——！

　　霎时间如火山喷发山崩地裂，爆破声足以贯穿人的耳膜。整个山洞都在颤抖。楚玉离事先估算距离，按理说这个山洞是安全的，但那火药的威力比想象中还要巨大，洞内的沙石被震得簌簌掉落，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楚玉离伸手把他挡在怀里，任由碎石沙土砸了他满身。

　　轰隆——！

　　一声骇人的爆破！

　　这是从来没见过的威力，似乎是金乌从天上直接砸在地上，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震动！
　　第一声火药落下后好久，沈穆脸上已经说不出是哪种震惊了。
　　他在烟雾之中看见楚玉离有些模糊的脸，月光照见他的眸子，沉静如琉璃，分明不是嗜血的。可谁又知道，这双某种中藏着怎样巨大的威力！

　　楚玉离怔怔地看着他，很久以后，才缓缓露出一个笑，“我成功了，沈穆。”

　　听到第一声爆破之后楚玉离才彻底放松下来。其实十多天的时间根本没时间让他们调试、预演，火药的改造完全是靠猜测和经验摸索着进行的。楚玉离也想好了，如果火药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或者根本炸不响，那他就求宋元良把他和沈穆带到一个世外桃源深山老林里躲着，谁也找不见抓不着，再也不管朝廷这档子破事了。

　　片刻之后，数十个火球同时从京城内二十门红夷大炮里发射而出，像是二十个金乌从天而降，巨大无比，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轰然向京城外乌压压的六万大军袭来。

　　轰！
　　轰轰轰轰轰——

　　十里之外，奉命坚守京城的兵火局总督，按计划先后点燃了发火药之后，看着脚下一片火海，恍然间身处人间地狱。

　　不远处，留在城中守卫的裴茗几乎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了，很久很久以后，才颤抖着喃喃自语：

　　“我嘞个去，这他妈才真是，年兽下凡了……”

　　由□□改良成的七十二发新型火药，将乌善率领的六万大军顷刻之间炸成了飞灰。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消息，若不是亲眼感受到那震动天地的威力，谁也不相信能有一种武器，顷刻之间能让六万大军灰飞烟灭！

　　等到赵襄带着援军马不停蹄赶到京城，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那时候全城都已经笼罩在胜利的欢呼之中。城中尚在的百姓全部一涌而出，紧闭了数十日的大门终于可以肆意打开，百姓们欢呼雀跃，张灯结彩，盛状简直比大年初一的庙会还热闹。

　　他们为现下尚且活着的不到一千名守军立了生祠，也为战死沙场的宋老将军哀悼感恩，在宋琛的府邸前长跪不起，告慰亡灵。

　　除此之外，更多的百姓则自愿堵在沈府外，磕头下跪、祷告祈求，保佑京城的庇佑之神能快些平安醒来。

　　沈府。
　　今日阳光很好，偶尔几声鸟叫，那是初春最早的征象。
　　沈穆被阳光晃得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有些模糊，整个身体都轻飘飘不听使唤。

　　床边隐约有个人影，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恍惚间只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块无瑕的白玉，静静地浸在晨曦里。

　　那样子实在太美，沈穆怔怔地看了很久，方才轻轻抬手，抚了抚他的眉眼。

　　“几天没睡了？逆着光都能看见黑眼圈了……”

　　楚玉离没说话，歪着脑袋，把下巴抵在床边，微微笑着，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我高兴，睡不着。”

　　“傻。”沈穆捏了捏他的脸。

　　“沈穆。”

　　“嗯？”

　　楚玉离沉默片刻，忽然俯下身，飞快地在沈穆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是一个极轻极淡的吻，像是蜻蜓点水的一啄，带着冰凉的触感，碰触到他的唇齿后立刻离开，似乎不敢深入一分。

　　“谢谢你信任我。”
　　楚玉离在他耳边轻声说。他鼻息间的气息像是羽毛一样扫过沈穆耳畔，像是初春轻暖的东风，隐隐带着甜蜜的花香。

　　沈穆低声笑了笑，也就由着他去了。

　　窗外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我睡了多久了？”沈穆随意问道。

　　“三天。”

　　楚玉离顿了顿，道：“不是跟你说了，我一定能把火药弄出来，叫你别冒险吗？刀再偏一分，捅破了脾脏，就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沈穆方才感觉到自己腹部隐隐的钝痛。

　　“当时把你接到山洞里，你还死撑着，我只当没什么大碍，回来一看，胃都被捅了个窟窿，你知道我当时差点吓死了……”

　　“是你弄好的？”

　　“我不敢。叫了宫中的李太医帮忙处理的。”楚玉离说：“你这个乌鸦嘴。”

　　“……”沈穆哭笑不得的看着他。

　　“外面怎么这么吵？”

　　“都是求着要见你的。府上的管家给拦着不让进，只说你重伤需要静养，他们反倒跪在外头不走了，门口日日夜夜都挤满了人。”楚玉离道。

　　“那他们可是拜错了神。”沈穆道，“这次保住京城的可不是我，是咱这位深藏不露的小皇叔。”

　　楚玉离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却依旧嘴硬道：“谁稀罕他们感恩戴德。”

　　沈穆看了眼窗外，院里的玉兰树开花了，白色的蝴蝶落满了枝头。

　　之后的一段时间，楚玉离一直留在沈府。
　　春季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长风沛雨，艳阳明月，整个京城被喜悦铺满，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也全是不屈不挠的希望。

　　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赵襄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能把沈穆如何，便假惺惺宣了道诏书，说是沈穆主动护卫旧京有功，暂且抵消他之前自作主张抗旨不遵，劫走毒害先帝的钦犯的罪过。功过相抵，无功无过，今后暂且安心在府里休养，不授予官职，不必操心公务。

　　沈穆也不在乎，清清闲闲在府里养伤。

　　在这期间，胡志全奉皇帝之命，两次三番要带走楚玉离，说是楚昭王此次一鸣惊人研制出威力无穷的火药，皇帝提议在新京杭州新建一官办的制造局，邀请楚玉离主管火药研发的相关事务。

　　话虽这么说，可谁都知道那制造局八字还没一撇，这位身世复杂的小皇叔乃是先皇的亲弟弟，年纪轻轻，本事不小，又和沈穆这个曾经的西北大将军关系不一般，日后保准是个难搞的角色。皇帝不过怕他威胁到自己的皇位，借这个由头，强行把他弄回身边监视着，断不给他兴风作浪的机会罢了。

　　胡志全屡次三番来沈府，恩威并施的要把楚玉离接回宫里住，裴茗拦着不让他进，胡志全搬出官职来压他，怎知惹恼了府外守着的百姓，哄吵着就把他赶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被蛮子围城的那些日子，京城乱作一团，此时亟待整顿恢复，京中诸多事务都要有人主管和处理，许多京中官员甚至对胡志全和赵襄等人视而不见，凡事依旧去沈府和“赋闲在家”的“无业游民”沈穆商议。

　　看见这种情况，胡志全的老脸都气绿了。本想着借此机会一举除掉沈穆，同时还能把军政大权都抓在自己手里，怎知半路杀出个威力巨大的新型火药，不到一刻钟就干灭了蛮子六万大军，而自己带领的这批援军，竟也成了可有可无的累赘了！

　　而沈穆也不再管什么避嫌不避嫌，猜忌不猜忌，反正他和这位新皇帝谁也不待见谁，他两个师父的死都和皇帝脱不了干系，他不想也没必要再扮演战战兢兢的忠臣形象，反正不管做奸臣还是忠臣，都改变不了皇帝想弄死他的事实！

　　他其实没把这些伤放在心上，三天后就能咽下一些粥饭，五天后就能简单下地活动了。

　　这天新京来了几位钦差，应皇帝的意思，召集了旧京尚存的三品以上官员，共同商议迁都改制之事。碍着面子，他们也象征性的邀请沈穆一同参与。沈穆原本不想见那些钦差的嘴脸，却想着借此机会给楚玉离要一个光明正大的功名，便也硬着头皮去了。

　　怎知他一提及此事，众位官员就商量好似的，说什么火药研制乃是兵火局一众工匠的功劳，若是全然归功给皇室宗亲，只怕会寒了众官吏的心。

　　当时，胡志全更是明嘲暗讽，字字珠玑的怼了回去：“早就听闻沈将军和这位小皇叔关系不一般，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只是末将提醒您一句，将军如此急不可耐的把莫须有的功名安到一个滥杀百姓毒害先帝的钦犯身上，就不怕落下把柄，惹得天下人非议吗？”

　　“狗娘养的肥猪。”

　　回到府上，沈穆暗骂一声，烦躁地准备踢开木门，却见书房的门竟然半敞着，里面隐隐坐着个人。

　　“……”沈穆把一肚子火咽回肚子里，悄悄走了进去。

　　走进一看，却见楚玉离独自坐在檀木桌案前，握着毛笔写着什么东西。

　　楚玉离的字其实是很漂亮的，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是教坊专门教他们的。但是他不喜欢这种板板正正的字体，于是偷偷翻出沈穆以前的一本《行楷金石录》，一笔一划的临摹起来。

　　他偶尔咬着笔头比划着字的构造，偶尔拿指间在字迹间摩挲着，揣摩着力度和方向，十分投入，以至于身后站了个人都毫无察觉。

　　“你握笔的姿势不太对。”

　　楚玉离吓了一跳，指尖一抖，毛笔顿时在纸上拉下一条黑痕迹。

　　楚玉离抬头，“喂，我好容易写到一半，全毁了。”

　　沈穆笑了笑，慢慢抓住他的手，“手腕要悬空，到末端加大力度，手要稳，慢慢抬起笔锋……”

　　他握着楚玉离的手，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楚”字。

　　楚玉离端详了片刻，觉得这个藕断丝连的楚字真潇洒真漂亮。对比一下，旁边自己写的字简直是惨不忍睹。

　　自己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坐在一个百年书香世家的书房里，被人耐心教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虽然这个愿望迟到了十几年。

　　“好看。”

　　楚玉离又慢慢在边上写下一个沈字。

　　他右手腕以前被瓷片划伤过，之后写字就总把握不住力道，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写小字尚且能凭着老底子糊弄过去，写大字就明显看出很吃力了。

　　“把字写成这样，我娘见了非得气活过来。”

　　“怎么，好看的紧，尤其这一弯钩，蚯蚓似的，蛮可爱。”沈穆微笑着鼓励。

　　“……”楚玉离满头黑线，“你真的是在夸我吗？”

　　他放下笔，看向沈穆，随意问道：
　　“今日去和钦差们商量什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