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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   最后一点夕阳落下。
      方才那光芒万丈的霞光,若要黯淡,也不过转瞬之间。
      在这场宏大的落日里,天地沉在寂静里,人群熙熙攘攘,欢笑哭闹,似乎都与自己无关。

      落日十分是最让等待者感到不安的,因为在那一刻人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时间的流逝。看见光阴一点点从他手中溜走,就像那些决心远行的人,若无其事的松开对方的手,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决然离开,从此消失在未知的天涯海角。

      等待是一件煎熬的事。站在并州一个偏僻县城的街头,视线被阻隔在房屋的死角,每有一人从那拐角走出,就会牵动着心中一阵惊喜,失望,再复平静,焦急。一颗心就在这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中被折磨,逐渐千疮百孔,复又加固,愈合,长出可怖的增生疤痕。

      看见熟悉的街坊,包子铺早已收摊打烊,放学后的孩童结伴在街头疯跑,原先经常光顾的胭脂铺,最后几位顾客走出去,老板开始收拾,准备关门。大家都有自己的轨迹和归宿。

      而他呢,他只能继续等在这个街角。楚昭翊那天其实有些反常。以为她虽然经常去买些胭脂水粉,但自从这几个月闹饥荒后她就几乎再没去过了,几乎是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粮食以果腹。那天她破天荒的要去东街的胭脂铺,楚玉离那么小,根本没有多想,就乐呵呵的跟着她去了。他想,顺便去胭脂铺旁边的木匠摊子上凑凑热闹,上次他似乎看到老木匠用桃木搭了个能自己扑闪翅膀飞上天的蜻蜓。

      “你在这里等我。”楚昭翊回头,平静的对他说。

      她转身前是什么眼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楚昭翊像往常一样蹲下身,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温柔的冷静,她伸手摸了摸楚玉离的脑袋,十分有耐心的把他额间的碎发拢到耳后,这个过程似乎很久,她就那样静静的蹲着看着他,很久很久以后才缓缓转身,朝街头那个古旧的铺子走去。

      他永远也不知道她转身之后的神色,是冷漠?解脱?怨恨?不舍?她在想什么呢?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想念那个被她抛弃的孩子,想念他和她相处的七年光阴吗?

      楚玉离站在夕阳里,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他孤零零的、被落日拉的长长的影子。

      “你去哪了?”
      楚玉离朝着空荡的街角问道。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说话呀。”

      他在落日里等了很久,等到天色一点点黯淡,酒楼的大门外亮起了红灯笼,教坊里的嬉笑浪荡声烟雾一样消散在红灯粉院外。天边细若游丝的斜雨,在夜色里不知所踪。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很久以后他一抬头,恍然间又看到了楚昭翊的背影,似乎依恋的等着与他告别。
      楚昭翊定定站在红灯笼下,从后方仰望,她的身影高挑而纤细,乌发用木簪半束着,丝绸般倾泻了满肩。她背对着站在原地,不转头也不出声,像是从天而降披着银辉的月神。

      “娘亲,你不是去买胭脂吗,我乖乖的在等你,一直等到天黑,你为什么不回来了?”楚玉离轻声道。

      楚昭翊似乎有所动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缓缓转身。
      她的眼神逐渐面向他,再差一分,就能再次看到楚昭翊的眼睛。曾经也满怀温柔的把他抚养大,也曾耐心的教他读书写字,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才会看着他,露出一丝疲惫的悲伤。
      楚昭翊缓缓转身。就在她抬眼看向楚玉离的那一刻,她整个身形忽然粉碎,像是碾碎的枯叶一样,随风化为粉齑。

      “你到底去哪了呢?”楚玉离虚虚的抬手一抓,抓了个空,“我这些年过的很不好……我很想你。”
      没有人回答,四周空空如也。
      楚玉离闭上眼,喃喃道:“娘亲,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也曾有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我,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我了,就像你当初那样。”
      空空如也。像是空旷的山谷里,喊破喉咙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你如果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你如果不想要我,干脆在临走时就把我掐死,为什么要把我丢在教坊外面?”

      楚玉离用力的朝四周大喊。四面都是山,高耸不见顶的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在山之间,逃不出去。
      空灵的回声在不停的重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楚玉离有些急了,往前走了两步。他看见朦胧中有另一个年轻而坚毅的背影,身形笔直如西北的白桦,他深深地皱着眉,对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去。

      那个冰冷的眼神让他的心瞬间一紧缩,像是被金属夹扯了一下,发出撕裂的锐痛。

      “你走吧。”楚玉离冷声道,“如果觉得我恶心,如果你根本不相信我,就不要再说那些假惺惺的话。最好走了就再别回来!”

      “……”

      不管他暴跳如雷还是伤心欲绝,回应他的都只是自己的回声在喊“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根本没人愿意理会他似的。

      就在此时他听见一声沉沉的叹息,自己的脸似乎被什么人摆弄着,动作很轻柔。
      胸腔里闷闷的,堵着一坨淤泥似的,喘不过气。
      忽然间身体有一霎的失重,似乎被什么人扶起了上半身,让他能半弓着身喘气。有个力量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帮他顺气。

      楚玉离猛的睁开眼。
      他恍惚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个梦。
      狱里光线又复昏暗,烛火明灭扑闪,周遭沉寂如死。天窗外那一点曦光已经消散,黄昏已过,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夜。

      他的头微微低着,在这个角度下只能看见自己垂落的头发,以及面前人的衣摆。
      他此时的呼吸已经十分不正常,胸腔肋骨在微微痉挛,连带着腹部肌肉都在紧绷用力。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牵扯着受损的血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经历一次分割血脉的酷刑。

      面前的人他似乎不认识,但只闻那气味就知道不是沈穆。沈府的书房里的长桌使用一种特殊的檀香木制成的,总会散发一股轻柔的幽香 ,加之砚台上混有石墨和柏松烟的浓墨味道,混成一种十分好闻的味道。沈穆大约是总待在书房,久而久之身上也沾染着那种清香,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文雅的书卷气息。

      所以楚玉离没事就喜欢待在书房里。那段时间沈穆在府里养伤,没有官职,日子清闲很多。沈穆常常泡在书房里看书,然而楚玉离不喜欢看书,就坐在旁边临摹他的字,或者随意在纸上写写画画。写累了他就会转身,把头偏向沈穆,偶尔把脑袋整个埋在沈穆的臂弯里,放肆的吸一口气,把他身上的气味全都吸进自己肺腑血脉里。
      沈穆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比世上所有名贵的香料都好闻,顿时能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所有的不开心的事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每当那个时候沈穆会无奈地笑一笑,也不多说什么,继续看自己的书,纵容他那些古怪的小动作。

      清醒过来之后,疼痛感立刻顺着胸腔爬进他的大脑。额间逐渐渗出冷汗,仔细去听的话,会发现他的呼吸急促且清浅,像是没有力气呼吸一般。
      他低声咳嗽了几下,缓缓抬头。
      那人穿着黑色制服,似乎是某个分队的侍卫。

      “你醒了?”那人一喜,却看楚玉离疑惑的眼神,忙拉下面罩。
      是那个脸上有刺字的侯建。

      “西北事态紧急,将军一早就走了,四更天的时候特地来看过你,可惜你没醒。”
      “那还真是不巧。”
      “他看你面色不好,特地让我留下来照顾你一阵。”
      “我没事。”
      “你染了风寒?还是肺病?我看你一直咳嗽,不会是痨病吧?”
      “也许吧。”
      “我叫了郎中,等会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用,我说了没事。”

      “小玉离,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之外呢?”侯建看着他,轻叹一声:“你这回算是把自己逼到死路上了。你知道宋琛在西北受人敬仰,你这不是让沈将军的部下都恨上你吗?你这样子,沈将军根本没办法再带你回西北。”
      “我不想回西北。”
      “你嘴硬什么呢。你根本是个面冷心善的孩子,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不关你的事,你只当我自作自受就好了。”
      “我们怎么忍心不管?尤其是沈将军,我明显感觉他最近很不对劲,他很担心你。”侯建道,“你别怕,先在大理寺委屈一段时间,过几天他们把你带回江南,将军母家就在那边,早派人把扬州行宫上上下下打点好了,必不叫你受人刁难。”

      楚玉离抬头,强忍着咳嗽,平静的看着他。
      他想:“原来我身边所有的善意,都是沈穆刻意借给我的。如果不是仰仗着他的庇佑,我根本一无是处。”

      “小玉离,你要是想念家人或者感觉难受的话,就和我说说话吧,别憋在心里。”侯建担忧道,“你刚才梦里一直在喊娘亲。”

      他说着,把手中一个竹盒放在桌案上,里头是一盘桂花糕。在书房的时候,楚玉离觉得无聊,喜欢嘴里嚼点东西,常常叫小厨房送些桂花糕解解嘴馋。这个小习惯侯建肯定是不知道的,大概是沈穆交代他送来的吧。

      楚玉离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事到如今这些细小的关心,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忽然想起那天他在小厨房里做饭时候的情形。他一心一意的研究着沈穆爱吃的淮扬菜,忽然间李金章闯进来,直接一巴掌扇的他一个踉跄,眼神简直恨不得杀了自己。

      同样是沈穆的部下,侯建也好,马麟也好,却都不像后来那群军官那样脾气暴躁。楚玉离意识到那是沈穆刻意挑了些性子温和的部下留在他身边,让他天真的以为周围的人都会这样和善的纵容他的脾气。直到李金章那一巴掌,才让他彻底清醒的意识到,其实根本没有人欢迎他去西北。尴尬的身世,不堪的过往,狼藉的声名……他的一切的一切,只会给沈穆都带来无尽的非议、矛盾,以及烦恼。

      他已经被这种非议折磨了许久了,他不想让沈穆也遭受这些。

      楚玉离冷冷的笑了一下,忽然伸手将那桂花糕掀翻在地。咣当一声,瓷盘四分五裂。乳白色的桂花糕沾了土,散碎成渣。

      “你……!”

      “我没有想念谁。”楚玉离闭上眼,冷冷道,“你滚吧。”

      很久以后侯建叹气着离开了。楚玉离才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坐在床边躬着身拼命咳嗽。一开始只是反射性的干咳,后来越咳越猛烈,他不禁顺着床沿慢慢蹲下去,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

      片刻后,第一口血痰终于被他逼出来,是一摊暗黑的血块,之后再咳出的就是温热的血液,殷红染了一大片,他接连咯好几次血,很久以后才慢慢停止咳嗽,呼吸也逐渐恢复顺畅。

      这一场剧烈的咯血让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冷汗簌簌而下,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刚才梦里一直在喊娘亲。”
      “四更天的时候将军特地来看过你,可惜你没醒。”
      “他很担心你。”
      ……

      楚玉离死死的盯着地上的桂花糕。有一瞬间他想把那盘桂花糕捡起来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又一瞬间他想抬脚狠狠把那糕点踩个稀巴烂。

      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看,眼睛却不争气的蒙上了一层水雾。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绝情就彻底一点,也好让我能够更干脆的松开你的手。
      你的部下根本容不下我的存在,我已经识相的退出了,我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请你不要再用这些手段来作弄我的心好不好?

      楚玉离用手指掐着自己的肋骨,五指指节泛白,力度大得恨不得穿透皮肉抓碎自己的心脏。他弓着身靠在床角,忍耐着每一次呼吸带来的煎熬,很久很久以后,竟逐渐在这剧痛中找到了一丝昏昏沉沉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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