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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


  •   大理寺狱位于皇城以南,狱内根据犯人贵贱、犯罪轻重分别关押。

      位于牢内最里间有一排单间,位高权重的重臣以及皇帝钦点的囚犯大多羁押于此,平素生活起居都有优待。狱内环境也明显好得多,看守却也极其严格,每个单间外都各有六名带刀狱卒日夜不休三班轮岗。

      夜里,狱中灯火昏暗,空气中带着隐约的血腥味,周遭一片死寂。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大约是又到了轮岗的时候。

      一捧月光,透过高墙上的铁栅栏,静静的流淌下来。

      “怎么才来,等你好一会儿了。”
      “催什么,这不是准时么。”
      “哎呀你不知道,我家住城西,离大理寺远得很。再过一会儿天亮些了,齐王领着百官都会往宣武大街走,我得赶在他们前面,免得待会宣武大街堵得走不动道了。”
      “是送沈将军启程去西北吧?啧,好大的阵仗。”
      “是啊,这人呐官运旺起来了,真是老天爷都压不住!这下沈家又是风光无限了!”
      ……

      私语声渐渐停了,脚步声亦渐行渐远。自始至终,狱里的人都静静躺在床上,仿佛还在沉睡。此时此刻,大概只有那一捧月光能看见他睁开的眼睛,凝视着冷寂的空气,

      “十三天。”他想,“已经十三天了,他再也没有来过。”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大概……大概他这次真的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只是不知道,他这一走,还要等多久,才能再相见呢?

      不愿再想,他重新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头往墙根缩了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逐渐偏西。破晓之前,天地间万籁俱寂。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噔、噔、噔,急促,稳重,越来越近,听那脚步,来者定是习武之人。

      楚玉离倏然睁开眼。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的坐起身,手指紧紧攥住了被角。心忽然开始怦怦直跳。像是带着某些期许的惊喜,又像是不敢面对的慌乱。

      几道黑影在铁栅栏外停驻。

      当先那人整个身子隐藏在漆黑的斗篷里,看不清他面容,只能大约分辨出此人身形偏矮。

      不,不是他。
      楚玉离失声一笑,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感到荒唐。

      吱呀一声,铁门被人打开,那片黑斗篷幽魂般飘进了牢房内。

      楚玉离慢慢抬起头。只见那人的面容被宽大的帷帽遮着,看不清个端倪。

      “不认得我了吗?”一声沙哑的笑。

      楚玉离微微皱起眉——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呵……没关系。我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黑色的斗篷终于被脱下,露出武人独有的挺直的身躯。

      却见那人左胳膊,一截空荡荡的衣袖,没有左手。

      “你是……”楚玉离瞳孔倏然收缩。

      闫瑞!

      “想不到吧,小殿下,陛下钦点的特使,就是我。”一年不见,闫瑞几乎脱胎换骨。他面容越发瘦削黑黝,眉眼深深的凹陷着,嘴角却带着嗜血的笑意,看上去十分阴翳可怖,“我等着一天,已经很久了。”

      “当年我离开武德司,遭各路仇敌追杀,不得已之下只好投靠了索家。事实证明我赌对了,以往与世无争的大皇子一跃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我终于时来运转,能够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你这阴沟里的老鼠。”楚玉离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给这位白眼狼卖命,只怕你以后会死得很惨。”

      “我以后死得惨不惨我不知道,但我能确定的是,你接下来的日子会很惨。”闫瑞冷笑一声,拉起衣袖,露出削掉左手后腕部增生的肉痕,“断了武人的手,就相当于要了他半条命。此乃我毕生之耻——你说,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堂堂一个武德司左使,武功深不可测,”楚玉离缓缓笑道,“却被我这丝毫不会武功的人剁了只手,确实够丢人的。”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这回你落在老子手里,老子非让你脱层皮。”

      “你敢吗?”楚玉离冷声道,“皇帝只是让你把我押回扬州,你哪来的胆子公报私仇?!”

      “我有何不敢?已经快要辰时了,沈穆等会要忙着去宣武门汇见百官,现在根本不可能再来大理寺了。”
      闫瑞狠声一笑:“而我,已经等不及要报仇,一刻也等不及了……来人,把他带走!”

      话音刚落,楚玉离就被几名暗卫拧着胳膊,硬生生拖了出去,一直拖进了地牢最深处一间狭窄逼仄的密室里。
      密室里狭窄逼仄,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室内布置十分简单,左侧角落有一木桌,上头摆满了铁器刑具。正中竖着一铁支架台,架台上挂着粗麻绳数根,绳上混杂着血斑驳的旧血。

      与事先被沈穆关照过的大理寺狱卒不同,闫瑞对他恨之入骨,他手下几人也对他丝毫不留情面。

      两名暗卫粗暴地将他按在铁架台上,手腕、脚腕全都用麻绳勒死,甚至腰腹也被死死捆在铁架上。麻绳在柔软的腹部强行拉紧,发出一声尖锐的挤压声,腹部肌肉倏然收缩,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冲上大脑,令他霎时间眼前一黑。

      “怎么,这还没开始,就受不住了?”闫瑞掰起他苍白的脸,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就像是野兽在捉弄一个已经到手的猎物,“你也是在武德司混过一年的,可知道我教训人的手段罢。”

      “你……你疯了吗!”腹部的压力令楚玉离说话都有些不顺畅,“……如果知道我被弄的遍体鳞伤,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闫瑞哈哈一笑,“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沈穆要是稀罕你,早就来看你了!”

      “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兵火局三十多名工匠全都被处死了。”

      “你说什么?!”

      楚玉离脸色顿时煞白,“……投毒之事和兵火局毫无关系,我都已经认罪了,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为什么?自然都是拜你所赐。”

      “你仗着身份特殊,身上背着几万条人命,现如今却在大牢里好吃好喝,安然无恙。反倒是那些倒霉的工匠,白白给你当了替死鬼。”闫瑞道,“事到如今,你装出这幅愧疚的模样,真叫我恶心。”

      “不过你方才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决定采取一些保守的手段……”闫瑞饶有兴趣的在桌上一排刑具上挨个抚摸过去,“你应该知道,武德司一共有三百七十二种刑罚,其中五十七种,是毫不损伤皮肉,看不出任何受刑的痕迹,也能让人感觉痛不欲生的。”

      说话间,他却挥挥手,身后两人似乎早有准备,提着副沉重的木夹,绑在了楚玉离身上。那木夹大约一尺半长,由十数片竹简被麻绳串成片,勒在他的肋骨上,两侧各有两名汉子紧紧拽着麻绳。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刑具,武德司的暗卫一般称之为‘竹书’。竹板夹在肋骨上,因拉扯而剧烈收缩,以此对肺腑和心脏产生巨大的压力。若是力道把握的好,只会挤压肺腑心脏,产生不可治愈的内伤,外表却看不出任何端倪;若是施刑狠了,力道用的太大,则能活活把十二根肋骨全都勒断。

      竹片捆死在身上,几名暗卫调试着用力拉了拉,一股强大的紧锁力挤压着胸腔,顿时让人感觉呼吸一滞。

      施刑还没开始,楚玉离脸上却早已褪尽了血色。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嘴里喃喃念叨着“不可能……”额头已经开始渗出冷汗,乌发被汗水浸透着,凌乱的贴在脸颊上,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方才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困扰所致。

      闫瑞看着他这幅惊惧而可怜的模样,心头竟也一时恍惚,片刻后才眯了眯眼,道:“小殿下,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个样子很美?不过你等下会更美,我已经等不及想看你在刑架上涕泗横流、哭泣求饶的样子了……”

      这次的刑讯不是为了获取什么情报,完全就是闫瑞在给自己泄愤,满足一下自己那日益变态的暴虐渴望。
      因此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声令下,麻绳紧绷着开始向两侧拉扯,竹片挤压着肋骨,越来越紧。

      这是一个相对缓慢的过程。起初只是隐隐的钝痛,接着麻绳越崩越紧,竹简越来越收紧,整个脏腑承受着暴力的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闷响。

      楚玉离周身剧烈的颤抖着,却没有露出丝毫不堪的神色,他牙关压抑地战栗着,却强忍着一声不吭,绝不让自己发出哀求的呻.吟。

      闫瑞感到无比兴奋。一年来的屈辱,痛苦都在此刻得到解放。他阴笑道:“这还没完呢,我把这个刑罚改进了一下,让你体验一下更极度的死亡感……”

      他走上前,用那只断臂抵住楚玉离的下颚,另一只手铁钳般捂住他的口鼻,令他不能呼出或吸入一丝空气——

      楚玉离惊惧地想要偏开头,但闫瑞的力度太大了,几乎将他的头按死在铁架子上。口鼻被堵住,窒息感越来越强,没过多久,他周身就开始剧烈的痉挛起来。

      “哈哈哈哈!爽不爽?他妈的这都是你的报应!这都是你罪有应得!”闫瑞疯狂的笑着。

      紧缩感和窒息感交织着,整个肺腑都要涨爆了一般剧痛。他的十指在铁架台上搔抓着,周身极力挣扎着,连带着铁架台都发出吱呀的颤响。冷汗顺着脸颊一颗一颗滚落,却依旧睁眼看向门外,目中带着渺茫的希冀,似乎期盼着那里下一刻会出现什么人的身影。

      救救我……沈穆,求你快来,快来救救我……好疼……我快要死了……

      楚玉离在内心里嘶哑的喊着,他极力想抓住些什么,手指却碰触不到任何有温度的东西,双手拼命的想要挣脱麻绳,却是徒劳,只在白细的腕子上留下道道血痕。浑身的痉挛越来越剧烈,眼泪簌簌而下。

      瞳孔由紧缩逐渐转为散大,瞳仁内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就在这煎熬的时刻,他神智逐渐涣散,脑海中却隐约浮现那些北城惨死的百姓。

      “他们毒发的时候,周身痉挛的时候,停止呼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绝望与痛苦吗?”他想。

      “如果这是我罪有应得……”楚玉离脑中昏昏噩噩,“那么,让我也就此死去吧,让我也获得一个解脱吧。”

      与此同时,麻绳依旧在缓慢的收缩。血肉的剧痛他已经感受不到了,只能感觉胸腔内的气体被挤压着,他想呼吸,但口鼻却被堵着无法通气,膨胀的残气、收缩的肋骨、痉挛的血肉,极度的痛苦让他神智近乎涣散。

      他甚至能感觉到肺腑的血脉在一点点爆破,心脏像是难承负荷般发出嗡鸣,这具身体随时都可能丧失活力。

      “感觉怎么样?爽不爽?”闫瑞将他的头死死抵在铁架上,眼里散发着野兽的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老子今日就给你涨涨教训!”

      忽然间他感觉手掌滑过一片温热的液体,他下意识一松劲儿,就看见一道血迹顺着楚玉离的嘴角蜿蜒流出,惊得他顿时撤了手。

      “停停停!他想咬舌自尽!”

      闫瑞用力捏开楚玉离的下颚,嘎吱一声响,直接把他下巴给卸了。

      这时候楚玉离脑袋已经无力的垂下去,面色惨白如纸,吓得闫瑞伸手探了探他鼻息,这才长呼一口气——没死。

      “先到这里,收拾一下把人送回去。弄的干净些,别让人看出破绽。”

      闫瑞有些后怕的吐了口气,要是再多一瞬,也许楚玉离就要死在当场了。人质要是砸死在他手里,皇帝肯定会把他剁成肉酱。

      再看自己手心,因为刚才太用力,掌部现在还泛着青白。

      一线天窗之外,隐约透出清冷的晨曦,天要亮了。

      *

      沈穆到了大理寺的时候,狱内的差役跟见鬼似的,在门口扑通跪了一片。

      “沈沈沈沈沈将军!……您您您您您您怎怎怎怎么突然来了……啊要探监……不不不行啊探望人犯先要请请请请请示狱丞……”

      “废话少说,快开门!”

      裴茗厉声喝着,一脚踹开那个挡路的狱卒。沈穆抬头,看见那座阴森森的牢狱,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不安感越来越强,他脚步不停的冲进了牢内。

      大牢内光线向来要昏暗许多,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狱内却依旧浑浑冥冥,不见天日。

      “将军您看,咱就说了嘛,小殿下他好好的呢。”狱卒端着烛灯站在身后,隔着铁门看向里头的人。

      楚玉离在矮床上静静的躺着。里头没有点灯,光线身十分昏暗,他的面容全都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个端倪,只能看见被衾覆盖下的胸腔微弱的起伏着,似乎睡得很沉。

      “把门打开。”
      “现在打开只怕会吵醒他……啊不不不我是说好的,小的这就去开门!”

      身后的狱卒满身冷汗,被沈穆的眼神下了半死,只好哆哆嗦嗦的去找钥匙,片刻后铁门被打开,沈穆轻轻走了进去。

      沈穆在床边静立着,一时间竟感觉有些陌生。
      他脸色几时那样苍白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像是被什么梦魇困住似的,嘴唇微张着,眉头紧紧蹙起。

      有人虐待他么?但看他周身完好无损,并没有伤痕或淤青。

      想来也应该不会。事情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了,大理寺也好,胡志全也好,都没必要对他用刑。

      沈穆其实很想再靠近一点去仔细看看他。如果他再走近一点,就能发现楚玉离脸色极度苍白,并不像是睡着了,而是近乎无力的晕厥着。

      但是他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冲动,他想:“不,不能再走近了。再靠近一点……就真的会舍不得了。”

      他强迫自己的身形停在三尺之外,就那样沉默的看着他。

      此时此刻,楚玉离感觉自己身被油烹火烤,痛苦至极,胸腔内近乎绞窄的剧痛,早已让他的神智完全丧失。

      在这场极深的昏迷之中,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娘亲的背影。他看见楚昭翊面若冰霜,拂袖甩开他挽留的手。他看见沈穆冷漠的对他摇摇头,说,“我对你感到很失望”。他们丝毫不留情的丢下他,走进一团浓雾。

      他朝着他们的背影拼命追逐,直到筋疲力尽,他们却仍旧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无力的哭喊着:“求你们别丢下我!我很害怕……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

      但是没有人回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雾霭之中,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他们都离我远去了。他想。
      真奇怪。我究竟有没有真正的被什么人爱过呢?
      究竟是我把他们推开了,还是他们把我抛弃了呢?

      黯淡的晨曦照不进这间牢狱。楚玉离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见黑暗中,一滴清泪慢慢滚落,诉说着无声的绝望。

      “别哭……”沈穆伸手拂去那滴眼泪。终于心有不忍,慢慢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个极轻的吻:“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很久很久以后,他慢慢的站起来,转身,离开。

      再没回头。

      他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天光已大亮。道旁栽满生烟绿柳,此时满城柳花飞絮,霭霭亭亭,恍然如白雪。再抬头远望,只见远处青山城郭,极目生寒。

      恍然已入暮春。登上软轿,往宣武门而去。人潮喧闹拥挤,百官早已候在城门外,车马、侍卫在宣武大街上长龙般铺开,倒是难得一见的壮观。

      他静坐车内,无心去看车外喧闹,只闭眼凝神,任由旧景远去。

      心中依恋难舍,却只能由着自己渐行渐远。时光匆匆过,人也好,情也罢,到头来竟都无计留住。

      只恨好梦难寻,春去无意。

      此去西北,山水迢迢,归期无计,又不知将要蹉跎几度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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