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燕州微湖

1、渴望

　　渴望

　　2020.2.25
　　2024.1.9

　　“你看她那个样子！和大家合不来，孤僻！”郭灵后侧着身子靠在后面的课桌上，翘着板凳和男生说话，一打眼看见柯妄悠悠转醒嘻嘻笑着。费列罗纸紧皱时坎坷崎岖，听到声音，柯妄一秒从刚醒的懵懂变成费列罗。她拿起水杯走出教室。
　　中午一点，人大多在食堂，阳光斜穿进窗户，躺在课桌上和墙上粼粼的波光相映衬，温温柔柔照着滞留的几人。
　　郭灵还在和后边男生聊天，时而发出娇笑声。那个男生的名字柯妄不知道，事实上除了她早早离开的朋友，班上同学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刚进初中那阵，柯妄就看见一个女孩子挺乖的，人好看也很甜。三年，柯妄打算和她一起过完。所有时间柯妄都和朋友待在一起，也没兴趣找别的同学交朋友。因为她交到一个知音，和知音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干嘛还费心思去和别人维持表面的关系呢？
　　结果快初三的时候，知己的父亲重病看着是要仙去的样子，知己直接转学走了。去了另一个城市，她真正的家。平时无话不谈，离开后才发现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这条剧情线就噶了呗。
　　摊开的书上画着个平行四边形，几条边扒拉在上边，那个证明问题真走心，问你三条隔了八个太平洋的边有什么关系？关系谁不知道啊，1+2=3。过程？这面白纸我都能密密麻麻写完，比我小的看着挺那么回事，比我大的就看出门道来了，不就是把题抄了一遍又一遍吗。
　　郭灵翻开自己贴满花花胶带的手账，挑着眉一副专家模样：“要我说，不合群的人呢就应该主动一点。她不主动出击，端着架子自觉高冷，逼格有了，也被孤立了。爱莎住冰雪城堡还不是回了家，是吧。”
　　“就是就是，谁要看她那假高冷真装逼，拿鼻孔怼人，‘不接地气’！”那个男生挤眉弄眼地说。
　　柯妄估摸着水凉了，拿起没盖的杯子经过讲台。忽然，整个小臂一转，水喧哗着扑在郭灵面前，但只有几滴反溅在了她的脸上。
　　郭灵要说的活被打断，那个男生快人一步唧唧歪歪：“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
　　柯妄把目光对准他，就是爷要高冷关你大二爷的事，站在监控下：“够接地气了不？”说完就转身出了教室，心头暗喜，可恶，又被自己装到了。
　　回头柯妄坐在没人经过的楼梯上，反正也不是大事，这俩人能告老师吗，就算告了那个男生还得先道歉。
　　柯妄用尽毕生所学把今天的数学试卷填满空以后就回到教室。每到晚自习放学，同学的家长全都聚集在校门口，把他们的宝贝儿女接回去，像那种十五块喂奶的小金鱼一样翘首以盼。柯妄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独自走路上学放学的人，自然没必要。况且家里只有奶奶。七老八十了，谁也不敢请动她干这样没必要的事。
　　柯妄刚走到楼道，刚瞅见她爸停在楼下的车，这会儿心里揣着只苍蝇，只期盼她妈没来。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墨菲定律。
　　她妈牵着一个小破孩儿，声音尖利响彻楼道：“小白脸怎么了！小白脸怎么了！老娘就是喜欢他，就要跟他过！你有这个本事说老娘，离婚的时候把你的傻女儿抚养权拿着啊！要多少钱老娘出！”
　　“钱？老子没有吗？你跟你野男人生的娃儿都四岁了人家还不知道，你个婆娘就是没人要！还有，明明就是你的傻女！你就会勾男人，有几分姿色的你就跑上去舔，要跟别人回家。我呸！”
　　柯妄心里倒没什么，这两个疯子从小都对她不待见，经常毫无缘由开始人身攻击。她一直住在奶奶家倒是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道今天两个人被谁开了瓢，跑到这儿来吵。
　　她奶奶叹了口气：“要吵你们进来吵，几十岁的人了，站在这让邻居们都见着，丢不丢脸呀……”
　　她妈推了一把老太太：“老娘怕丢脸吗？！每次他都说出差，什么时候回来看过我！我出轨都是因为你！呸！老娘就是要让人看见！这种不疼人的男人怎么被甩的！”
　　老太太一个踉跄没站稳，脑袋磕在门边柜子上，不知道伤哪儿了，捂着脑袋缓缓龟缩在地上。
　　柯妄一下子急了。红着眼冲过去蹲在老太太身边，两手扶着老人：“愣着干什么？！打120啊！”
　　她妈努了努嘴没说什么，掏出了手机。她爸什么都没说，仿佛倒地的那个和自己没有关系。
　　“你跟我说，你要跟谁，都听你的，我和他绝对不扯皮。”她妈边哄着小男孩边冲柯妄说。
　　她奶奶没大事儿，老年人常见病症了，一不小心气没提上来，还被磕了一下，就晕过去了。只是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坐在消毒水味浓重的椅子上，柯妄把头从手间抬起来，盯着她妈：“不要拿我当借口，你们想离，想怎么离，和我没有任何一点关系。我跟谁？这个问题问得倒是奇怪，随你们怎么吵，我谁也不想跟。有时我真恨自己不够大呀，一个小孩儿能做什么？连抚养权都要在别人手里，我能做什么呀？”
　　她妈和她爸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你们走吧，越远越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要出来祸害人，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们。奶奶住院的钱我出，不用花你们一分钱。你们走吧，这事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柯妄转过头看着老人的睡颜。
　　再次回到学校，熟悉的环境，依然陌生的人。但从此往后，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和柯妄有什么关系了。
　　“报告，老师。”柯妄敲了敲半掩的门。
　　“哟，稀客呀。找我什么事？”中年秃顶人士王先生从作业本里拔出头来，鼻梁上的镜片泛着微光，泛着油光的鼻头都显得红润慈祥。
　　“那个，老师。上学期你不是说我们可以提前去职高报道吗？我们家亲戚给我找好了学校，下周就去了。所以我来问一下需要办什么手续。”柯妄的后背挺得老直，以图让话显得真实。
　　秃头的王先生没有说话，办公室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过了一会儿，王老师站起来把门带上。
　　“喏，坐着吧。你是有什么困难，方便和老师聊聊吗？”
　　哦，我怎么聊？我说我冷酷地拒绝了爸妈给钱，这回没钱得辍学打工吗？
　　柯妄想起以前听人说，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会显得镇定。是啊，对方挺镇定的。我要完了。
　　于是柯妄巴拉巴拉的乱说自己家多厉害，自己要学十八种技能，以后专教开一个用挖掘机美容美发的学校。
　　等她说完，办公室里继续安静。安静得让人羞愤欲死。后来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还是飘着的。她看了看怀里王老师的“贺礼”，中年男士复杂的表情还在眼前。
　　“我看你是打定心要离开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你的成绩原本是有希望的，把你稍微拉跨的数学提上来，考个重点都可以。行吧，就算以后有什么困难，我不是你的班主任了，你以后还可以回来找我。如果可以，你自己还是要努力学点知识。争取以后能继续读书，多读一点书多吃一碗饭。”王老师顿了顿，从书架上扣了一叠书。
　　“这些书我珍藏好多年了，送给你吧。等你把手续办好了，回班上来把你的书带回去，然后再来找我。”
　　明明来的时候一身轻松，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带了许多宝藏。柯妄脸上的笑收都收不住。临到家门她才想起来，我还没跟老师说谢谢呢。

　　星期三的那个上午，天边潇洒离去的云格外美丽，像极了学校周围文具店里动漫海报《您的名字》上的背景。柯妄贪恋地看着云彩，最后还是走向了教室。
　　她掐着点趁着大课间，想的是没有几个人悄悄去，直到走到教室门前才后了悔。看着教室里满当当的人，她皱了皱眉，应该周天晚自习来的。
　　现在进去吧又有点尬，老王坐在讲台上呢，没注意到她。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在教室门前当着全班的面安静地蹲下，试图伪装成坐着位置上听课的好学生。
　　“看，这个函数求的是最值问题，它用费马点最好求。你们没学，那就听老师的，变动为定，两动两定，这儿……”柯妄已经无暇顾及全班人频频瞪着她。她的注意力被黑板上扭曲的抛物线吸引，她不错眼珠地死死盯着它，似乎是想把它抠下来塞进脑子里。
　　原来试卷上每次被基础计算耽搁的大题这么简单啊。太亏了，早知道先做大题了，这样数学怎么也能考个三位数吧。
　　风摩挲着高得五楼都见顶的树的叶，发出轻轻的响。
　　教室里的人和教室外的人相对静止了很久。班长轻轻从座位上起来，把黑板投影用的“电视机”轻轻向门口转了个方向。老王终于注意到她了，但什么也没多说。教室的人依然保持寂静，只听到王老师讲题的声音。但是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初三的末尾，提前离开学校的人不在少数。
　　柯妄突然后悔，当时没能早点认识这些人。
　　等占课老师的视频结束时，柯妄走进教室到自己位置上从书桌里掏出了自己的书。老王说自己要开会，让她先稍事休息就急匆匆杀去行政楼。
　　柯妄离开教室之间住了脚，回转身，看了看教室里都站起来的同学，也不管有没有人会在意：“再见了。”
　　就像柯妄没想到这个意外的大课间，当她在小卖部前的落花亭看到郭灵时，没能收得住眼里的惊讶。
　　郭灵挑了挑眉，边向她走来边说：“我们比比。”
　　“比什么？”
　　“从这里到小卖部，谁先到谁免费喝一瓶饮料。先说好，矿泉水不算。”
　　落花亭离小卖部大概五十米，从这边过去，小卖部的门特小，只供一人两手空空地走过。小卖部门前还有个小型的栏杆，防止人过多而发生踩踏事故。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空气裁判喊了声开始，两人同时动了。她们没有互相下绊子，只用余光注意到对方。令人惊讶的是，她们居然不分上下、旗鼓相当、有得一拼。
　　眼见得离栏杆还有一步时，柯妄突然伸出手，一发力，竟从弯弯曲曲的一群栏杆上翻了过去。她回望郭灵。
　　两人隔着一堆盘虬卧龙的栏杆。
　　“你输了。”柯妄双手插兜，逼格拉满，一副毫不淑女的做派。
　　“我的天，你，你怎么做到的，”郭灵眼里难掩震惊，“好了，愿赌服输，你快进去选，朕准你帮我带一瓶，我就不进去了。”
　　柯妄挑了挑眉，她没说什么，走进了小卖部。
　　两人坐在落花亭的栏上。郭灵视线落在前方有一会儿，才转过头对柯妄说：“祝贺你提前摆脱被作业支配的恐惧。”
　　柯妄笑了笑。
　　那天是柯妄此前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留个电话，大小姐？”
　　临走出校门前，她像是想起什么，快步往回走，冲送她的王老师鞠了一躬：“谢谢您。”
　　柳暗花明，谢谢您带我渴望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