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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近在咫尺,远似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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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才刚刚出道……”仵作缓缓地说着,眼里透出平素少有的沉定光芒。“一次我游览到南疆之时,结识了一位酒友。我们二人因酒而相识,又在医毒方面谈得极为相契,日日酩酊不理世事。忽有一日,那人醉后无意讲起了苗人毒蛊之术,其中谈及蛊族及其最神秘的皇蛊,更令我钦佩不已。他说这皇蛊一旦入人血脉,便和人的一喜一悲都紧紧相扣——若此人心内或大喜,或大悲,或惊恐不安,或惶急失措,这蛊便会发作,直接麻痹人的神经和心脏。不过一盏茶时分,这人就会不明死因地死去——通常用这蛊杀人,会被一般仵作认定为‘暴病身亡’,把死因一节就这么简简单单揭过。其实蛊虫会留于人的心脉之内,三个时辰后化为血水,便更是死无对证了。不过皇蛊的使用极为危险,倘若施用者内力不足,或是稍有不慎,很容易反噬自身——因此,只有蛊族中坐前十把交椅的长老,才有权力,也才有能力使用。
“那一晚我二人决定义结金兰,结果都喝得烂醉,我更是睡到次日日上三竿之时方起。然而那人却已经不在,只是在木桌上划字道是‘后会有期’。”任谷雪叹了口气,摇头道:“只可惜从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机会遇到此人。——我是之后向旁人打听,才知那人便是蛊族中坐第二把交椅的长老,蛊老二。再后来听说,他因为向外人透露了皇蛊之事而被逐出族外,这却是因为我,才害他如此了……”
室中众人沉默听完,均觉这蛊实是古怪,不由得各自暗忖。隔了半晌,无情才静静开口道:“用蛊毒杀李尚书的人,想来便和那蛊族大有牵连——但是这人竟也甘心为冯将军所用,却委实令人费解了。闻听苗人中有自己的教派和信仰,很少有人愿意为权贵效忠——纵使是已被逐出蛊族的蛊老二,该也不会如此……不过这个冯将军竟能够网罗这样多的高手异士,他又手握重兵,朝中居然无人对他起疑——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铁手推测着他的想法,沉吟道:“那么大师兄你是在怀疑……?”
年轻的北方总捕默默摇头,叹道:“我不能够确定——但愿不是如此吧……否则这个案子,怕是牵连了更多……”他没有说完,心中暗暗寻思——如今竟连惟一的知情人李尚书也遭毒手,京城中定是又闹得满城风雨了。先是六扇门的南方总捕成了将军府的刺客,之后报案的李尚书又在六扇门赶去询问之前身死,六扇门办案的压力无疑更大。
“大师兄……”坐在案前的追命忽然开声:“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反而会引起外人的怀疑——我想,明天就再去一次将军府探探看……”
无情一拧眉,断然道:“不行。我们若是这样贸然前去,必会打草惊蛇——冯将军不是傻瓜,很容易猜出我们再度拜访他的目的。况且你现在对外还是刺客的身份,如今更会被他抓住把柄嘲弄,到时六扇门所面临的压力只能是更大……追命你的伤很重,还是好好休息一阵再说,先不要再理会此案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大家都先回去吧……”说着一拂袖,竟自推着轮椅去了。
“可是……”案前容色憔悴的男子叹一口气——此时除非是有确凿的证据,否则这案子的进度,就要停滞不前了。他看着冷血和铁手相继默然离开,心内但只觉得一黯;再一转眼,却见另一边座位上的女子正垂了眼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追命轻轻走至她身畔,伸手在她眼前一晃:“你还在想什么?大家都散了啊……”
“……啊……?”黑蝴蝶震动了一下,抬起眼来看着眼前的男子,忽就感觉心里一抽——经了这数日牢狱,他容色间更显得苍白疲惫,连素日黑眉下亮得肆意的眼,此时都黯淡着;衣上犹染着些灰土之色,且已显得宽了许多,只有裳下那么样一身清峭的骨,才支立出一份挺拔来。她静静看他的眼,触及了那样毫不掩饰的关切,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心中的句子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便已经冲口而出:“你瘦了好多啊……”
追命听到她这样的话,心内忽浅浅涌起了一点柔旎,也就不加考虑地开口:“这也就是…… ‘为伊消得人憔悴’吧……”
“什么?……”女子忽然战栗地起身——不,不可以爱上他的啊……可是面对他这样直接的真情流露,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黑蝴蝶有些慌乱地别过了脸,低声道:“我……追命,这一次谢谢你,坚持为我洗雪这个案子……我……我真是不该连累你受伤,你没有怪我,我很是感激。只是……”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不敢看他脸上的神色:“……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一下,我就……先回去了……”话这样子说着,她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的深痛,其实是不知所云。女子轻轻一咬唇,便向门外走了出去,匆匆得让他惑然着。
——这样的话,可算是拒绝了么?……男子苦苦地笑着,眸子里有一点自嘲意味。想着她那么一别脸的姿态,他只是见她雪白的颈子一拧,颈边那缕柔黑的发也随之一动,当真是说不出的优雅,让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几乎要不能呼吸。然而却是为何,她说话的口气竟又变得这般冷淡而疏远,她又要这样子从他身边匆匆逃离……?追命心下默然一叹,望向女子离开的方向,喃喃地道:“小蝴蝶,你究竟是想要逃开些什么?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感情?……”
漏断人初静。
夜中传来一声声的梆响,那响是脆的,却又在静寂的风里迤出绵长的尾音,久久回响,让那风内荡着的声声都是寂寥和疲惫。“风高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拖着哈欠,倦倦地念;那话似乎倒是念给了自己听,满巷地串着,飘出一点浅淡的沧桑来。
——已经好累……好累了啊……默默听着梆声,女子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星空,眼波流转,忽就落下了两点晶莹的光。——其实从很久前,自己所奢望的,也不过就是种平静的人生吧……想要有个人伴着,倚在窗前听这一声声的梆,然后是一次会心地回眸相看,握手相知,可以什么都不必想。但一度那么样期许着的幸福,到得此刻,想也都是无法实现的了。忆及了曾经以为深爱过的男子,实际上,只因为他眼中的深邃和沉定;小木屋中的数日,她几乎是依赖着他的,只为那样的眼光,让她莫名就有一些想要相守的盼念。就是这样久久的江湖漂泊,让曾是想着按剑而起,以己之清锐,荡世之黯浊的念头都日渐褪色,苍白着蜷卷在角落里,作为一点回忆的遗留。
想起了许诺,女子忽一垂眼,泪水便又滴上案前的素纸——那就……什么都不要写了吧……继续拖着疲惫游走江湖,或者才是她这一生唯一可以做出的选择。
“追命……”不自觉地默念出口,女子唇角边勾起了苦涩的弧度——那样的男子,给她的感觉是动的,如一叶浮在水面上的萍,没有方向地逐流而转,绽着属于自己的一份生机翠润。
——又何必要用感情,来绊住他的自由……?倒不如,且就此相忘吧……
——却,相忘怎得易如斯,月圆何道别离时。莫知,莫知,只攒眉千度,枉凝思。
竟,总是塘前春草碧,风破云开波满池。愈失,愈失,便天涯咫尺,两成痴。
“……故常无予以观其妙,常有予以观其微。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案前一灯如豆,灯光映着年轻人沉思的脸。
“这是——老子《道德经》上的话啊……”北方总捕喃喃说着,手中托着那个满布机关的木盒。盒中还是那一日芙蓉解出的“玄”字;那字的笔画之间竟还刻着几行蝇头小楷,若不是他素习暗器,眼力较常人为佳,又观察得极为细致,却也难以发现。“在此处刻这样的话,究竟会是什么意思?”无情轻轻一摇头,从袖内拈出一枚银针来,撬开下一层;然这层居然开得极是容易,一块薄薄的木板翻处,露出下面红色的绢绒——那本来想是用于装嵌什么贵重易碎之物,垫得颇为厚密。然而那中间凹陷之处,居然竟已经……空了。
“蝴蝶姐……?”少女犹未睡足,迷迷糊糊地敲着门:“天亮了啊……嗯……?”那门一敲之下,居然开了半扇,并没从内闩住;芙蓉呆了呆——怎么呢,会是昨晚忘了关门?她略觉得诧异,却又不好就贸然进去,只在门外叫道:“蝴蝶姐?该起来了啊……”门内却毫无动静。芙蓉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室中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人却已然不在。炉上一支更香已烬,满室内飘着迷柔的香气,就像是一场纠缠,一场乱。
“大、大师兄……”分析室的门被急急闯入的少女撞开,惊得满室中人回看。“不好了,蝴、蝴……”芙蓉气喘吁吁地说着,瞥眼间却见追命在场,连忙硬生生收住了话,尴尬地一垂头:“对不起,我迟到了……”
案前的年轻剑客叹了口气:“是‘又’迟到了……这个月才过一半,芙蓉你已经迟到十天了啊——什么‘不好了,胡、胡’?”
“啊……没什么……”芙蓉赶着转移话题:“大师兄,你一早把我们叫到这里,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是找到什么证据了么?”
无情沉吟了一下,想着芙蓉刚刚的欲言又止,扫眼向身边的同伴一望,淡淡地道:“追命你身上有伤,当初师父又不让你插手这个案子,此时案子的事情,还是不要听了吧……先回去歇着,当心伤势又加重。”
“……”追命默然听着,略一沉吟,静静起身应道:“我知道了。”说着便向外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无情见他离开,才转眼向芙蓉道:“你想要说什么?”
芙蓉见追命一走,才微微松了口气,急道:“蝴蝶姐她不见了……”
“什么?!”众人闻此不觉相顾动容。铁手一拧眉:“怎么会平白就不见了?——是她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掳走,芙蓉你先不要急,慢慢说清楚。”
少女跺了跺脚,皱起细眉:“今天早上我没见蝴蝶姐起来,就去她房间叫她;但屋子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倒也没有什么打斗痕迹,想是她自己要离开的……但是什么信也没留,蝴蝶姐究竟会到哪里去啊,我都快要急死了……对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追命哥知道,不然他一定……”
她的话未说完,轮椅上的年轻总捕已然一惊失声:“糟了……”他本猜到此事与黑蝴蝶有关,担心将军府会对她暗下毒手,追命若是得知,必会再不管不顾地只身去救,是以先将他支走。但若黑蝴蝶是自行离开,想定是由于追命之故;倘被追命发觉此事,难免急痛攻心,怕是伤情又有反复——以他此时情状,若伤势再发,那便当真凶险了。无情此时也顾不上案子,只先分配道:“我现在去找追命,设法瞒过他这几日;芙蓉先回家去看看黑蝴蝶是否回来;铁手你和冷血,到这附近的客栈去找找看。——如果都不行的话……”他眼内闪过一点忧色,略停了停:“那么……再回这里会合吧……”
——借口。
女子只是默默叹着,眸子里闪过了一点茫然。什么许诺,其实都是可以放弃的吧……倘若当真是有月老系缘,红线牵姻,那么两人间的线上,一定错系着一个好紧的结,就这么一下下生疼地扯,却又无以挣脱。
——生只是那么样苦短却留连的数十寒暑,挣扎仿佛也是徒劳的……
只余了那么样无涯的一场……恋。
不见去时人,泪满春衫袖。
——斯人何处……斯人何处……男子怔怔望着面前的素纸,忽喟然了,唇边苦苦地笑起来。那纸上却只是斑驳着,如是池中投石,波心里荡起了漪,一圈圈地乱。
——原来还是要走的啊……追命蓦一闭眼,忽然间恨透她的懦弱,甚至是……残忍。他手上的信纸抖着,纸上洇开了两点湿。
“追、追命哥……”少女失声在他身后叫出来:“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啊?!……”
“……”没有答复,男子忽然松了手,信笺就飘落到地上。纸上空白着,空出是满篇的惘惑。他一拂袖,扫眼把身后的少女看着,低问道:“什么时候……?”
芙蓉知他已察觉黑蝴蝶的离开,却终是忍不住好奇,从地上拾起刚刚男子丢下了的信纸,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这上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啊……”她心内默默说着,看着眼前男子的恍惚,不觉心急,想方设法地要补救后果:“那个……蝴蝶姐只是早起出去了而已……她没……”
“够了……我不是傻瓜!”追命转过身,暴怒了起来。“其实早上我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忽又转低喟:“她还是不肯留下来……”男子喃喃说着,闪身让过芙蓉,便要向门外走去。
“老三你要去哪里?”门外刚刚赶至的铁手急急劝着:“她若是要走,根本就不会让你找到!”
“……”男子停住,默然了,只是眼中浮过一团轻雾:“我还是太傻了啊……做这样缘木求鱼的事……”他口中忽然一吐,眼前就这么模糊了,疲惫得几乎窒息,只看到溅上了地板的一团红雾——仿佛竟是种流丽,让他能想到初见时那一份甜柔的心境。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