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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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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找过来的时候是大大方方从大门口推门进来的,一路上竟未踩上任何一个陷阱机巧。
高鼻深目的青年抱着小孩子心里很是纳罕。
伸手戳了戳被流云百福的宝蓝色小袄包裹起来的苏糖。
“我说……小鬼,你爹怕不是已经被人干掉了吧……”
苏糖摇了摇头,指了指从道观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白烟,“没有,爹爹在做饭。”
阿洛当即拍板,“那咱们赶快!没准儿还能蹭上一顿饭。”
苏糖狠狠点了点头,“嗯!”
推开小门,昏暗的小屋子,只燃着一只小小的油灯,灯火昏黄,也仅仅是照亮了脚下。
炉火熄了,屋子里森森的寒气。
倒是桌子上几只鸽子“咕咕”叫着,大摇大摆着走来走去。
阿洛把小糖放下来,小孩儿就一门劲儿地直奔着几只鸽子去了,阿洛也没什么心思去想那些可怜的鸟儿落到小糖手里会被怎么蹂躏,只是绕了过去,探头进了后厨。
穿着一身铅灰色道袍的苏冉正站在案台前将萝卜切成细得不能再细的丝,眼帘低垂,唇角带笑,慢慢地一刀一刀落下,竟好似心情着实不错似的。
最后敲了个鸡蛋进去,翻翻炒炒之后,起锅时候是满屋子的香味。
其实也不过就是红萝卜白萝卜鸡蛋虾米米饭一锅烩罢了,怎么到苏冉这手里看着就这么好吃呢?
阿洛叼着半根萝卜,啃了两口越发认识到这东西是喂兔子的,绝对不是喂人的,然后果断地吐了出来,懒洋洋开口道:“你倒是真有心情……”
一边计划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一边炒菜做饭,心情不错兼且乐在其中。
苏冉一笑,抬眼看了他一眼,“还能怎么样?没把别人逼到死路……却把自己饿死了?那倒真是出息得很了。”
“你这丫到死都忘不了吃,就算是死八成也是撑死的。”
阿洛冷哼了一声,反唇相讥。
苏冉笑眯眯道:“承蒙挂碍,不劳费心,饱死鬼总比饿死的强。”
阿洛翻个白眼,一把抢了苏冉手中的杂烩炒饭,抄着筷子猛塞了两口。
“好吃是好吃……怎么没做点儿别的?”
苏冉笑眯眯站在锅边卧鸡蛋,听到这句话时,正把一把小葱洒在上面,慢慢道:“没办法,手里钱紧。”
阿洛差点一口饭喷出来,“你你你……你可真好意思说!”
苏冉温温的笑着递给他半杯温水,“我总得替自己存点儿棺材本……更何况还有小糖娶媳妇的钱。”
青年柔婉温吞,弯成一弯月的眼睛漆黑。
阿洛撇了撇嘴,“去……你叫我过来干嘛?”
苏冉用铲子将两个蛋铲起来,捞起锅里煮的面条,放在上面,没有直接回答阿洛的问题,只是问道:“小糖来得时候吃饭了没?”
“没,你家的小祖宗一听到要来找你,晚饭都没吃。”
苏冉哂笑。
端了那碗面推门出去。
阿洛蹲在厨房扒着那碗炒饭,忽听见苏冉淡淡的声音。
“你带小糖去西域吧,我马上就要进京了。”
阿洛呆了呆,回头看过去时只看到苏冉的背影。
似乎这小子又瘦了。
宽大的道袍裹在身上,伶仃孑立,脊背依然挺得笔直,阿洛却觉得那背似乎有些弯了。
心里浮上一声叹息,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好。”
苏冉听到身后阿洛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口中似乎还含着饭,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压抑。
青年轻轻叹了一声,脚步微微顿了顿,“事了之后,我自会去寻你。”
身后铁勺子敲瓷盘的声音似乎响了点儿。
阿洛没好气地说道:“去吧去吧,折腾吧,折腾死了拉倒。”
苏冉背对着他忍不住笑笑。
从厨房里出来,满屋子的鸽子乱窜,扬了一屋子的鸽子毛。
苏糖在地上跑来跑去地扑鸽子,还穿着棉衣,圆滚滚的好像一只小肉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苏冉从身后一提苏糖的衣服领子,提着孩子上上下下掸了掸灰,从他手中解救出来一只羽毛蓬乱地黑鸽子,一松手,鸽子呼啦啦地飞了。
小孩儿一扁嘴,然后才转过脸来看苏冉,“爹坏。”
苏冉笑眯眯揉了揉苏糖的脸,“嗯,爹是坏蛋。”
苏糖鼓着腮气呼呼叫道:“你好久都不来看我!”
苏冉眯着眼睛在苏糖头上揉啊揉,笑道:“嗯,爹最近很忙。”
小孩儿愣了愣,瞪着苏冉。
“是不是过几天会更忙?”
苏冉笑着点了点头。
苏糖瞪了他一会儿,眼眶开始红了。
苏冉叹口气,笑了笑,一把搂住苏糖,“乖儿子,你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
苏糖闷在苏冉怀里抽抽噎噎说道:“不……不流血,就能哭了么……”
苏冉一时无语,下巴放在苏糖的头顶上,小孩儿的头发毛茸茸细细软软。
父子两人头挨着头,苏糖忽地抬起头,泪汪汪看着苏冉,“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苏冉的笑也淡了,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苏糖不说话了,一头扎进苏冉怀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苏冉的手指在孩子发间穿过,慢慢理着,眼睛望着前方,却明显是在出神,口中轻声说道:“可还记得爹嘱咐过你的事?”
埋在怀里的小脑袋点了点头,软软糯糯的童声在他耳边细细重复了一遍。
苏冉笑了笑,在苏糖腮上亲了一口,“好儿子!”
苏冉扶起小孩儿的脑袋,蹲下身,从自己手上取下了枚墨玉扳指。
那是一块完整的墨底墨玉雕成的,上面寥寥几笔雕出了莲花荷叶。
苏冉把扳指套在苏糖手指上,结果扳指太大,松松垮垮滑了下来。
苏冉苦苦笑了笑,从藏在袖中的夺魄丝上解下一根,将那扳指栓了挂在苏糖的脖子上。
苏糖捏着脖子上的扳指低着头看着自己和苏冉的鞋尖,别扭着不抬头。
苏糖听见苏冉淡淡叹了口气,冰凉的手轻轻落在自己的头顶。
“儿子,这个可是爹留给你最后保命的东西。”
苏冉的声音柔和低沉,语气淡淡的,极尽的温柔。但是苏糖却不知为何眼眶又红了。
年轻的父亲最后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只感觉孩子小小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不松开。
纤白的手指轻轻在黑甜穴上按了一下,小孩儿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被迫睡去了。
苏冉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眼看苏糖睡得沉了,本应该趁现在把小孩儿放开的,他却在这时有些留恋这怀中稍高的温度。
抬头看去,阿洛倚着门框正看着,眉眼间倒是少有的正经。
“你有几成把握?”
苏冉低头看着苏糖攥着的衣襟,然后将外衫款下,把小孩儿包起来,递到阿洛手里。
“不知道。”
阿洛伸手接过小孩儿,闻言一挑眉,“我还道你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的。”
苏冉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倚着桌案看着阿洛轻声道:“一念动万象生……就算我算计的再精明也难保有差错。有备无患总是对的。”
阿洛翻个白眼,“你总是有理,算了,死了知会一声,我会去你坟头嘲笑你的。”
苏冉笑道:“好,我死了一定托梦告诉你。”
桌上的面已经冷了,特意为苏糖卧的鸡蛋没有被吃掉,圆溜溜端端正正摆在面碗上。
苏冉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静静闭上眼睛。
他在等。
窗是开着的。
冷风凛冽如刀。
忽地一道破空声,一道影子迅疾如箭。
苏冉慢慢睁开眼看去,一只小隼停在屋子一角的,用尖嘴梳理着羽毛,黄色的眼睛凶狠地瞪着苏冉。
苏冉笑了笑,从厨房拿了块生肉,放在小隼面前,那东西却瞥了他一眼,高傲地一眼都不看那块肉。
苏冉也不以为意,笑了笑又坐了下来,拿起翻了一半的那本春秋慢慢翻阅。
灯火跳动,灯里面的油快尽了,火苗摇曳了一会儿,终于无声无息灭了,一缕轻烟缓缓飘起。
东方天已经泛白。
苏冉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
扑面而来的冷风和站在冷风中的霍休。
苏冉看起来没有半分惊讶,慢慢笑了,招呼道:“霍老……我们可真是很久不见了。”
霍休也在笑。
苏冉的笑可以称之为皮笑肉不笑,霍休的笑则是满是杀机的冷笑了。
“确实是很久不见了,我一直惦记着你呢。”
苏冉展颜一笑,“哪里哪里……其实我对青衣楼的贡献还不至让霍老您这般介怀。”
霍休见苏冉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得冷冷一笑。
“你自然是明白人,又岂用我把话说白了?”
苏冉脸上表情无辜到极致,“我可是不明白呢……当年霍老为何要害我,我想了这么多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霍休冷笑道:“呵,你当年一个孩子居然进了青衣楼,不到一年的时间居然已经成了楼主,第七楼的人都为你马首是瞻……我可真是唯恐这青衣楼什么时候就要换个主子了。”
苏冉听着,温温婉婉地笑了,“霍老倒真是我的知己。”
“我若是真了解你就不会把你活埋,而应该砍下你的头。”
苏冉笑道:“你还可以五马分尸或者万箭穿心。”
霍休看着苏冉,开口道:“所以说斩草要除根,要不然总会长成一颗瘤子,不仅碍事而且碍眼。”
苏冉淡淡道:“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当年被活埋在深坑里的滋味可真是难受得紧。”
霍休眯了眯眼,“所以你找出当年金鹏王朝的事情,并诱导陆小凤来找我的麻烦。”
苏冉低声道:“可惜陆小凤并不争气,他居然让你逃出来了……其实我很奇怪,我刚刚收到的消息是霍休已伏诛。”
霍休笑了,“黑鸽子未必只有你才有。”
苏冉微垂着头,说道:“所以你用鸽子给我传递了假的消息?”
霍休道:“那并不是假的,确实有一个霍休已经伏诛。”
苏冉道:“想来那个是你的替身。”
霍休笑了,“我必须牵制住陆小凤,毕竟他很麻烦。”
苏冉抬头看向他,“我却很好奇,你应该很早就察觉到了。”
霍休道:“没错……清风观本来就是我传递消息的地方,青枫不会武功,但是却是个很仔细的人。每一条经他手传过来的消息都会有特有的暗记。”
苏冉笑道:“我没注意到,是我的疏忽。”
霍休道:“那本就是很隐蔽的暗记,如果能被你轻易找到自然也称不得暗记了。”
“既然霍老一早便发现了我的阴谋……为什么还要装作上当呢?”
青年温温笑着,柔柔问道。
霍休看着苏冉。
这人比少年时身量高了不少,眉眼长开,比之当年越发的秀美阴柔。
永远微微笑着,似乎从不着急慌张。
声音温柔和缓不疾不徐,悠然道来,如春风拂面。
霍休恍然惊觉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面前苏冉处变不惊,没有一丝焦虑惊讶的样子。
可能是虚张声势……但是也可能是留有什么后手。
霍休这么想着。
他一生多疑,此时心下有了怀疑,更是隐隐生出一种不安,转而笑道:“因为我想看一看这背后的人。”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霍老准备如何呢?”
苏冉浅浅笑着,负手而立,似乎准备束手就擒。
但他越是这样子霍休反而越是生疑。
霍休盯着苏冉缓缓道:“我本想……能知道那段过去并且这样假人之手设计于我之人我定然要除去的,但是没想到竟然是熟人。”
霍休慢慢笑了,摩擦了一下手掌,“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少见了,我真不想杀你了。”
苏冉闻言抬眼,看着霍休似笑非笑勾了勾唇。
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口哨声,从苏冉身后屋子的窗口箭一般飞出一只小隼,稳稳地停到了一个人的肩上。
霍休一愣,猛地回头,却看到霍天青静静站在他的身后,肩上的那只小隼正雄纠纠气昂昂瞪着自己。
霍休先退了一步,这个老人从见到苏冉起他的姿势便是没有一丝破绽,现在这个位置显然是最适合对敌也最适合逃跑的。
首先便做好了最差的准备。
果然只有这种人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富人。
霍休立刻放出了暗号。
他本来便不可能自己独自一人来涉险的,越是有钱的人便越是惜命。
没有人。
他本来带来了四十九个青衣楼一等一的好手,每一个都是在青衣第一楼上有名字的人,每一个都对他忠心耿耿。
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出现。
霍休的心一沉。
他没有动手,而是施展轻功,飞快地跃出去。
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霍休忽然感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缚住了。
步子踉跄了一下,下一瞬,从膝盖上传来一阵剧痛和凉意,他难以保持平衡,噗通栽倒在地上,挣扎着回头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齐膝断去了!
不远处穿着素色夹袄的青年浅笑着,手中是一把几近透明的丝线,一端染了血,鲜红的,是霍休自己的血。
他的那截断腿静静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苏冉看着霍休的表情,慢慢笑了,温雅如玉的青年笑容干净明朗。
轻轻抬手抖落夺魄丝上的血珠。
丝线光洁透明如旧,在他手中仿佛活了一样,灵动如蛇般收回到袖口里。
苏冉慢慢开口了,“霍老,这般着急么……都不想与我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