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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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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一眼看到了炕上端坐的老三,老九的伤感立刻被重逢的喜悦覆盖,喊了一声三哥便跑过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袁老大坐在门口脱鞋洗脚,旁边放着换下来的脏衣服。
“和星儿的爹娘一起回来的,顺路就把他们捎回来了。”老三踹了老九一脚,让他把今天奔波的臭汗都洗下去,老九从他身边离开,成功顺走了一个包袱。
“我有话和你说。”老三盘起腿正坐,一脸严肃。袁老大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默默倒了洗脚水进屋,回头冲老九摆了下手:“去门口守着。”
老九扭头看了一眼院中的通译,叫了最近的一个人过来:“你在门口守着,我们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哪怕一只老鼠都别放过来。”
话未说完,一只臭烘烘的鞋子凌空飞过来,目标正是他的后脑勺,老九听见,像猫一样跳起来躲开,笑嘻嘻地关上窗去了门口,嘴上仍旧不肯服输:“为什么每次遇到关键时候就让我守门口?我在你们眼中就是个看门的武夫?”
“大门守不住,你们的机密再重要又如何?”袁老大半真半假地说,“最重要的任务留给最重要的人。关门,出去!”
袁老大明显哄孩子的话 ,老九并不领情,不客气地反驳回来:“大哥是我们的首领,下回最重要的任务就交给大哥了。”
说完,在袁老大第二双臭靴子扔过来之前急忙关上了关上了。
“哎,这个臭小子!”袁老大不计较了,老三忽然跳起来发难,瞪着袁老大控诉,“他把我带回来的一整包肉干都拿走了。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他嗓门过高,门外也听见了,欠扁地回了一句:“我拌了□□毒耗子!”
老三被气得差点仰壳。外面,心思单纯的老九已经不在意屋里的话题,吵吵嚷嚷招呼通译过去吃饭,自己则打了一桶水,就在门口洗起了衣服。
不安全因素不在了,屋子里面两个玩闹的人也正经起来,老三靠着炕柜坐下,打开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另一个包袱。
“和你说的一样。”他的开场白简单却藏着无数秘密,看到对面的袁老大会意点头,他才继续道,“谢乞丐死在星儿家树上不是偶然,我们来查案之前他就每夜在那睡觉——他要星儿嫁给他。”
袁老大冷笑了一声,想起他家连猪都嫌弃的恶臭——癞蛤蟆觊觎白天鹅,说的就是他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星儿一家为什么敢怒不敢言,巴寡妇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她只知道谢乞丐从星儿那儿拿过酒肉和粮食,还有她的绣花鞋。就因为这个两人还打过架,她大骂谢乞丐变心了。谢乞丐嘴上说没有,实际上对巴寡妇真的冷淡了不少。
“那样子多长时间了?”
“她察觉到谢乞丐对她冷淡到最后被杀,大概有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
袁老大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天彻底黑了,屋子里点起了油灯,老三坐在灯前一页页翻着案卷,神情变化莫测,翻到一页停下来仔仔细细看着上面的记载。末了,手掌放在上面盖住了文字,抬起头看袁老大。
“星儿一家的背景托了朋友调查,按照口音来查不知道何时有眉目,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袁老大点点头表示认可。
接下来是通译一天收集上来的情报,很丰富。老三神色凝重地提醒他,袁老大接下来的内容远比老三外面打听出来的还要严重,需花很长时间来分析。他装了一袋烟,在的袅袅烟雾中勾画出一个现实得可怕的故事版本——
星儿和村长的儿子订过婚,等案子结束后星儿得抱着排位入门。
两家结亲家,在外人眼中是星儿绝对的高攀,据说不知道她家用了什么手段勾引,惹得村长儿子跟个馋食猫一样,在两年前的某个夜晚,星儿的爹照例带着妻子去城里治病不在家的时候,摸进了星儿家里。
星儿装作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大半夜的全村起来围堵淫贼,一下子让两家变得很难堪。
星儿爹娘回来后两家商量了一下,正式给孩子订了婚,等星儿满十五岁就成亲。
那之后星儿的名声就不好了,总有人阴阳怪气骂她狐狸精勾引人,星儿的爹娘也跟着抬不起头 。
“你和星儿接触过几天,怎么评价她?”老三提到星儿时候表情比之前复杂得多。
“聪明,有灵气,不像是落后山村里混沌没开化的样子。”袁老大对她的评价很高,想了想也是很遗憾,“她心气儿高,未必肯安分呆在村里,迟早是要出去的。否则真的要被困死在这村子里,迟早发疯。
明珠蒙尘,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个四个字,她真是一个可以被栽培起来的好苗子。”
评价之高超出了老三的预期,他笑了笑,点头:“你说得对,这样一个好苗子放在这个穷乡僻壤真是浪费了,没培养起来时候就被折断,未免太可惜了。
回来的路上我仔细观察过星儿爹娘,是对老实本分的夫妇,宁可自己吃亏也不给人添半点麻烦的好人。可老实本分过了头就是窝囊,好人过了头只会让身边的人跟着受伤害——一对读书识字的夫妇,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普通的窝囊没本事,更多像是善良过了头,总是替别人考虑过多,最终搭上了自己的女儿。”
他冷笑,很显然生气了,因星儿父母不争不抢带给星儿的伤害,让这个一向嬉笑怒骂极少动真情的人也跟着愤怒起来。
“村子里看重传宗接代。”在袁老大以为老三要跑题到聊自己故事的时候了,老三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有一户人家儿子死了,没留下后代,村子里商议过后由村长出面将翁媳二人关进同一个屋子,给家里留后。
儿媳妇不同意,逃跑被抓回来锁上铁链捆在床上,一整个月那家附近一到晚上就响起儿媳妇的哭叫,像鬼一样凄厉。
等到三个月儿媳妇被查出怀孕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哈。”查案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袁老大已经习以为常,夸张地笑了一声,“所以,星儿入门后不但要给死去的人守一辈子活寡,还得给他家留下血脉继承村长的宝座?”
“嗯。”老三肯定他的推测。
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笑起来,为这世界的荒诞,也为兄弟几人不管多努力也无法救下所有人而自我嘲讽。
“怪不得老九第一眼看到村长就厌恶之极,原来是被这种恶臭熏了。”袁老大提起在门口喂猫吃肉干的老九,笑了笑。
“可他看中了那个小丫头。”老三冷不丁地提醒他。
袁老大翘翘烟袋锅,若有所思:“老九这孩子,平时大大咧咧,真正细心的时候连你我都比不上,毕竟是将武功练成那个境界的高手,怎么可能没心没肺不长脑子。”
“你是说——”
“啊,他也未必全心全意相信那个女孩儿。”
一股寒意陡然升起,包围住了两个人,油灯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于人间的寒气,猛然跳跃一下之后灭了,屋子里瞬间陷入漆黑,只剩下袁老大的烟袋锅一闪一闪。
“这么晚了。九弟,回来睡觉了。”油灯灭了之后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两个时辰了,寒气从地表升上来,外面衣着单薄的老九想必也该冷了。老三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那家人住哪儿?”黑暗中,袁老大忽然问了一句。
老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
“在这儿啊。”
老三摸黑把案卷塞到袁老大怀里,拍了拍:“他叫张大,驾驶的马车从山路上翻下去,当场毙命。”
屋子里流动的空气在那一瞬间陡然凝滞,黑暗中看不见袁老大的表情,但已经可以想象到有多可怕了。
“不只是他,那一家人没一个活口——儿媳妇生完孩子以后放出去,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在水井里泡肿了。婆婆看到尸体后当场吓死,孩子在娘肚子里时候就不壮实,没多久也夭折了。张大是最后一个。
一家人嘛,要的就是整整齐齐,挺好。”
话刚说完,还没等到袁老大的点评,老九从外面推门进来,带来了外面流动的空气,也将屋子里面阴森残酷的气氛冲淡了,瞬间烟火气起来。
“聊这么晚,猫都睡着了。”老九不满地嘟囔着。
“好了好了。”老三一边答应一边摸黑收拾东西腾地方睡觉,还没收拾完就听到下地穿鞋的袁老大低声叹了一句,“看来我案卷看得还不够仔细。”
“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谁会往明面上记啊。”老三安慰他。
“今晚你们俩挤一下,我去隔壁屋看案卷。”袁老大穿鞋下地拿上案卷,往屋里推了一把老九,“抱着你的猫一起睡,帮你赶耗子。”
说完关上门,把大呼小叫抗议的两个人关进了屋子,他进了另外一个房间,点起了灯,把案卷铺在炕上,却没看,皱着眉头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早晨他偷偷溜去了星儿的房间搜寻一番,什么都没查到,最后只留意了一下星儿给老九做的新衣服,大概掐算了一下她房间里亮灯的时间和谢乞丐的死亡时间,她似乎是完全没有作案时间的。
星儿的爹娘在城里,星儿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吗?
早晨出门,差点被坐在门口的老九拌个大跟头,他垂着头坐着,仿佛生命被抽离。老三在旁边哄他:“九弟,我朋友开店,店里有一种卷毛的猫,蓝眼睛,毛绒绒胖乎乎的,我给你弄来,小星儿一定喜欢。”
老三如此谄媚不容易,袁老大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绕到老九跟前,果然看到了浑身是血已经僵硬的黄白猫。
死不瞑目啊。
袁老大叹息,扭头瞪老三,眼神充满杀气:“你又干什么了?”
老三摊手:“昨晚睡太早了,半夜就起来叫个没完没了,我一时生气就把它扔院子里去了。谁想到村里的孩子这么恶毒,用石子将它活活打死了。”
说完,扭头看院子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孩子,一指:“就是他们。”
小孩子知道自己被发现,哄然大笑后跑开了,毫无愧疚之意。
“昨晚忘记问你了,为什么村里一只猫也没有?”袁老大问出了他纠结了好几天的问题,昨天本来问过星儿,可话题被打断就一直没得到过答案。
“星儿答应过告诉你们,还是问她把。”老三一抬下巴,指向了门外,袁老大回头,看到了村长摇摇晃晃的身形,后面跟着一个戴草帽的女孩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垂着头,好像初次见面时候因为恐惧不安而怯懦的女娃子。
袁老大想起昨晚老三告诉他的那些话,心里面恶寒直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对村长的印象从恶毒转为变态了。
老九见星儿过来了,急忙将小猫的尸体藏起来,端起笑脸迎接星儿。老三在他背后偷偷踢了他一脚,嘀咕:“我答应你了,一定给你弄来。别怕!”
可是,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老九在近距离看到星儿之后心思就被更严重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哪还有小猫的位置?
“你的脸怎么了?”看到星儿肿起来的脸蛋和眼睛,他大惊失色。
“我吃错东西,过敏了。”星儿声音细若蚊蝇,有极力压制的委屈,前面和袁老大打招呼的村长听到两人的声音,回头一瞪眼,吓得星儿立刻退了一步,躲开老九伸过去的手。
老九更生气了。
村长带来了几个被害者的相关信息,是他昨晚仔细审了星儿之后补充出来的,袁老大敷衍地听着没有重点的情报,假装用力记下。老九的观注点还在星儿身上,但星儿毕竟是人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也没辙。老三在这时候发挥了大无畏牺牲奉献精神,对讨厌的村长表现出温和的一面,请他到屋里详谈去了。
老九抓紧时间和星儿说体己话:“到底怎么回事?他打你了?你爹娘呢?”
星儿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撸起裤管露出乌青的膝盖给老九看:“我爹娘被他赶到他亲戚家去了,我昨晚被罚跪了一晚上,见面让我交代案件的进展和……和你的关系。
说不好就拿竹竿子打我。”
不只是膝盖,她露出的手腕也是一条一条的血痕和青紫,看来是没少挨打。
她抽噎着,委屈还在继续:“今儿早上,他老婆子看见我从他屋里出来 ,非说、非说我……”
年幼的女孩说不下去过分的话,卡顿之后捂住脸:“她扇了我好几巴掌,剪碎了我做给你的衣裳,要不是我爹正好过来给拦住了,我的脸也要被划花了。”
她一想到昨晚和早晨的人间炼狱,哭得更厉害了,拉着老九的手跪下来:“九哥,你带我走吧。再这样下去我要被折磨死了。”
老九被气得说不出话,扶她起来她不肯,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门哐的一声从里面打开,听到哭声的村长铁青着脸出来吓唬星儿,恰巧看到两人楼抱在一起,脸瞬间黑成锅底。
“今天还是借星儿给我们兄弟领路,没问题吧?”袁老大假装不知道其中缘故,问村长的意见。
村长立刻讨好地笑起来,说了几句除了星儿没人听得懂的方言,见没人愿意理他,讪讪地走了。
老九气鼓鼓的还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看这情形今天不惹点事儿今天是过不去了,袁老大头疼之极,用力敲了几下之后走到菜地里,将小猫的尸体拿出来放到石桌上。
此法果然奏效,星儿一眼就看到了,震惊了一下之后木然地走到尸体前,沉默了好一会。老九也忘了之前的暴怒,急三火四地和星儿解释。
“没事,我早就料到会这样。”星儿比预料之中要冷静,声音都湿了带着明显的哭腔,脸上却还笑着,一副被捅了九十九刀也不差的最后一刀来凑个整的悲伤。
“昨天走前说了要告诉你们这里为什么不养猫,现在也该说了。
这里以前养过猫,很多只。可是猫多了之后遗弃的也多,它们被放到林子里当了野猫,把山上的鸟儿吃了好多。粮食不够的时候它们也来村子里觅食,那段时间村里有好多鸡窝被掏了,散养的小鸡仔放出去一窝失踪一窝,晒的鱼干更是没有收回来的。
猫野惯了,不怕人,挠伤咬伤更不在话下。
转过年,发生了一场虫灾,把庄稼和树叶都吃光了,抓虫子的鸟儿不是被猫吃了就是被赶走了。
那一年大家眼睁睁看着虫子吃光了粮食,颗粒无收。
村长发狠,带了大家四处打野猫,把没主儿的猫都杀光了。”
星儿说到这里情绪低落下来,她在这里生活八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屠猫行动,她是完整见证过的。那之后猫的地位直线下降,成为了人人喊打的低等生物,甚至有和谁不和就故意说他家猫是野猫打死的闹剧。
“无主的猫被打死,怎么连有主的猫也绝了种?”袁老大问。
星儿苦笑了一下:“那么大阵仗几百只猫被打死,惊动了村子外面,有猫贩子上门,把猫尸体都收走了。
大家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猫肉是一种药材,在外面有专门的店烹制猫肉,有钱赚呢。”
“所以,家猫也被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被绝了种。”
袁老大猜到了结果。
星儿点点头:“大人这样,小孩子更不拿猫当回事,小可怜被带回来的时候我就该知道,所以我没敢把它带回家,因为我保护不了它。没想到——”
没想到,连官家人也保护不了这弱小的生命。
老九愧疚极了,跟在星儿后面一直道歉,学着老三的承诺,答应给星儿一只蓝眼睛卷毛猫,星儿哭过之后已经不在意了,好奇地打听猫的品种和模样。两人合力将猫埋在了梨树下,许愿年幼的生命以梨子的状态重生。
两人忙碌的功夫,老三从屋里出来,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成功引出了他的笑容。一种不忍的苦涩的笑容。
“走了。”袁老大招呼两个年轻人,自己先一步走出院子。
“今天去哪儿?”老九追问。
“去鬼山。”袁老大中气十足地回答。
刚才老三告诉他两件事:
第一,星儿养过一只猫,被村长儿子为首的几个孩子给打死了,一同打死的还有那只母猫的几只小崽子。星儿全程在家看着,连门槛也没跨出去。
五个凶手里面,两个死了一个疯了,一个被送到亲戚家里,只剩下一个最小的,今年十岁,据说最喜欢去星儿家玩。
第二个消息,村长的身上有致幻散的药味。那是一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粉,要官家出具文书才可以售卖,每一笔都必须入官家账。
所有的箭头都指向星儿,和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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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还是去鬼山,袁老大认定山上定有猫腻,与案情息息相关,他带着打火石燃料和铁锹镰刀等农具,星儿和老九未雨绸缪地带足了在山上过夜要用的干粮和水,甚至带了一只巨大的伞,据说可当半个帐篷用。
三个人带着大量物资,像野营一样上山了。
走了一个时辰以后才到了庙门口,迷信的星儿拦在边界线不允许两人过去,两人只好顺着她的意思给庙里的昆虫上香,将洗干净的苹果恭恭敬敬地放到盘子里进贡。
做完这些之后星儿才放行。
鬼山名副其实,彻底被藤蔓吞噬,一团团墨绿色抱在一起,一棵拉出很长的阵势,要走很远才能看到头。这样霸道的涨势,很难有植物在它们之间存活。
袁老大走到一棵藤蔓前蹲下,用镰刀将大半的枝枝蔓蔓砍下去才看到根,它惊讶地发现这可藤蔓竟然是将石头拱翻以后长出来的。
石头体积很大,要两三个人联手才能移动,一棵小幼苗竟然做到了,这是多可怕的力量。
三人继续前行。
藤蔓长得过于密集将路都封上了,三人只好不停地绕路,折腾到中午竟然还没走多远。
星儿已经累倒了,袁老大让她将彩色的布挂到杆子顶上作为路标,他带着老九继续前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在一个深坑边上停下来休息。
这个坑深得仿佛能埋进去几百个人,袁老大坐在坑边的石头上看着郁郁葱葱的藤蔓从坑中长起来,一个恍惚,仿佛看到了古代战神坑杀敌军的万人大坑,他起了好奇心,用绳子缠住腰沿着缓一点的坡一点点下去,一边下一边用镰刀扫开碍事的藤蔓,等到了坑底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另一边,星儿休息够了开始追寻袁老大的脚步,两人走过的地方都有刀斧砍杀藤蔓的痕迹,清理一条可以走人的路,一路走得很顺畅,很快就到了两人休息的大坑边。
坑边有两人带上来的物资,石头上绑着绳索一直通下深坑,很显然两人都下去了。
“袁大人!九哥!”她对着深坑喊了两声,里面寂静无声,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刀砍鬼藤的前进声音。她怔了一下坐下来,拿起包袱里火石玩起来,玩一会扭过头看一眼深坑,里面重新响起刀砍藤蔓的声音,藤蔓在刀斧的摧残下剧烈晃动。
可还是看不到人影。
两个人已经彻底走进藤蔓深处了。
星儿低头摸了摸包袱里面的燃料,神色复杂。
她又开始玩打火石,一下一下,打火石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深坑中,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火苗嗤的一声窜起来,她把火苗举到眼前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后,手腕一翻将火石摁进了土里。
摇了摇手,将打火石上面的浮灰甩下去,又开始新一轮的打火。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吓了星儿一跳,回头看见袁老大抱着木柴站在她身后。
“时间不早了,收拾一下吃饭吧。”袁老大把木柴摆好,将一些干枯的藤蔓放在底下,点燃。失了水分的藤蔓和木柴见火就着,噼里啪啦吞噬着能触碰到的一切。
他们出门带着干粮和水,本不用特意生火,尤其还是在多年无人看护到处都是干枯树枝和藤蔓的地方。星儿心里有点慌,环顾四周找老九。
“怎么样,看到鬼了吗?”专心烧着新鲜藤蔓的袁老大忽然问了一句。
星儿闪电般收回收回目光看向袁老大。
袁老大笑了一下,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嘀咕着:“都说山上有鬼专门杀人,咱们走了这半天也没遇到,难不成是我们兄弟身上的杀气太重,连鬼都不敢近身?可你独处的时候也没出事,可见都是假的。”
无心的一句自我调侃,一下戳到星儿心里,仿佛解开了藏在她心里许久的困惑,脸色难看起来。袁老大侧着身挡风,没注意到身后女孩复杂的情绪变化。
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转走了星儿的注意力,她皱眉细听,有些紧张。
“别怕,是老九。”袁老大一下子就分辨出脚步声的主人。
话刚说完,来人从藤蔓处转过来,果然是老九。他背着一捆残破的网,衣服头发和鞋子都烂了,脸上蒙了灰尘还划出了一道道血痕,活脱脱一野人。
星儿大惊失色,起身跑过去帮老九卸下身上的重物。看清楚网的颜色和形状后,动作猛然一滞。
“怎么从那边过来了?”袁老大问。
“我想看看这坑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走到头了。”老九接过星儿递过来的湿手帕胡乱擦了一把脸,摩擦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一屁股坐在了星儿刚才坐的位置 ,把辛苦带上来的破网拉到了袁老大跟前,要不是为了收集这些东西,“我可没那个耐心走过去,早就一把火点起来烧个干干净净了。”
这话,符合他的个性,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袁老大挑起一截网,仔细研究着。
“大哥,你生火干什么?”老九看着越来越旺的篝火,疑惑。
“找人!”袁老大言简意赅,将一块干马粪投到火中算是回答。
燃烧马粪迅速窜起了浓烟,呛得老九像兔子一样跳开,捂着鼻子抱怨:“找什么人啊,我还以为你要烤鸡给我吃。”
“哪来的鸡啊。”烟雾中袁老大稳稳坐着,笑着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块长长的骨头——看样子是腿骨。
老九一下子怔住,等被呛得泪眼婆娑的星儿也想探过头去看的时候,他一把把星儿拉到一边,强行转过了她的身体。
“是可怕的东西,别看。”
扶着他肩膀的手,忽然间就有些抖。
村民们组成的临时护卫队很快顺着标记来了,都带着家伙,按照袁老大的指示下了坑,一刀一刀砍向藤蔓,要将整个坑清理出来。
“让他们清理,咱们到别处。”袁老大等三人已经吃完饭,又开始往新的目的地去。星儿落后一步,用土将火苗彻底压灭后才赶上两人。
老九把路上摘来的野果子塞给星儿两个。星儿还没看清楚,袁老大的声音就已经在耳边炸开:“别乱吃没见过的东西,小心有毒。”
“我在坑里摘来的,回来的路上就吃过了,这不是好好的吗?”老九拍着胸脯打包票,“要不然我怎么敢给你们吃,不怕你出事还怕毒着星儿呢。”
旁边,星儿的眼睛都红了,不知道该怨憎还是该感动:“九哥,这是毒果,我们村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慢性毒。”
两人僵住。
鬼山上响起了干呕声,老九抠着喉咙催吐,可吃的时间太久,在那之后又吃了午饭,毒素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胃吐空了,连酸水和胆汁都吐出来了,还是无济于事,老九开始呼吸困难,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袁老大回去将清理深坑的人找回来几个,做成了简易担架将老九放上去。
“去找他三哥,他会医术。”袁老大叮嘱星儿,“我得在这守着,那边有进展了,不能这么丢下。”
星儿急得六神无主,不耐烦地答应几声,扶着老九往山下赶去。两人抬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下山,不比上山容易,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老九被颠簸得又吐了,意识陷入昏迷,甚至无法灌进一口水。
“来不及了。”星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有了新的决定,指示其中一个抬担架的人,“你下山去请祝大人,说他午饭前吃了毒果,已经失去意识,请祝大人立刻赶过来。
我们这边背着他往山下走,你们往山上赶,尽量缩短时间。”
被指示的人是当地人,听不懂村外的话,之前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听星儿用本地话复述一遍才明白,懵了:“祝大人在你们走后就出村了,临走前交代过今晚不回来了。”
如遭雷劈,少女的脸上被一团黑气覆盖,不是中毒,是被又气又急造成的。
“咱们下山再说。”星儿冷静下来,继续执行之前袁老大交代下来的方案,心乱如麻,一路走着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星儿。”担架上的人迷迷糊糊说出一个名字,星儿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俯下身贴过去听,听到了一句让她的眼泪瞬间飞出来的话,“星儿别怕,我带你离开这。没人……再能欺负你了。”
星儿紧紧握着老九的手,把他的手都掐出了青紫色,到了极致之后,她猛然松开了手,借着替他擦汗的功夫,将一颗丸药塞进了他嘴里。
摔了好几个跟头,在把老九摔死之前总算离开了鬼山,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一路加速,很快到了村子里。老三果然还是没回来,星儿只好将他安顿在屋子里,托人去找村子里的土郎中。
土郎中是个半吊子,过来扒拉一下眼皮看看舌头,再问问中毒的时间,得知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后立刻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时间太久了,毒已经伤到五脏六腑,就算救回来也是个废人了。”土郎中的丧气话气得星儿红了眼睛,明知道他们是庸医却也没办法拆穿他们。
老九中毒的事情传出去,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村长急忙带人过来询问情况,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星儿。星儿的爹愧疚地套上了马车要将老九送出村子医治。
大家讨论了一下,实在是没别的方法,只好同意了。
傍晚时分,老九被抬上了车,由星儿这个见证者陪护,星儿的爹加上村的一个壮汉,三个人一起将车驶离了山村。等到袁老大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了村长那张讨厌的脸。
其他人都不在了。
袁老大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急忙套车要去追赶,马儿狂奔到村口了,被黑暗中赶路的两辆马车迎面给拦住了——已经是半夜十分,回程的老三和出门就医的老九一行人碰到一起,老九做了简单的救治之后又将他们带回来了。
“别怕,这毒我见过,也救过,死不了。”老三打了包票。
回到家将老九安顿下来,已经是后半夜,大家累得人仰马翻,袁老大道谢之后送各位离开,星儿也被她爹拉回去了。热闹的房子眨眼功夫就清静了,只剩下来时的三个人。
“差不多了。”老三望着风中摇曳的灯笼,低声说了一句。
老三进屋关门。
老九已经从炕上坐起来了,小口小口喝着袁老大喂给他的水。
“她偷偷喂药给我吃。”见三哥进来,老九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小药丸都过去。他有些虚弱,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是解药,不过不是针对这种毒果的解药,是寻常的解毒丸。”老三精通医术,很快就判断出来,“这种药丸村里没有,通常都是医药世家或者行走江湖的人才带在身上。”
“她可会医术?”袁老大追问。
老九想了想,摇头:“她为我初步诊断过,步骤和其他土郎中没什么区别,甚至手法更笨拙一些。那么久的独处,她没给我号脉——看样子不太精通。”
油灯闪烁的小屋子里,三个人同时点头,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老九中毒,从一开始就是策划,如袁老大所说,大大咧咧的老九并没有表面那样粗心,他老早就有所怀疑,甚至注意到了袁老大都没想到的地方。
“我观察过她给我做的衣裳,针脚的地方不像是新的,似乎有一段时日了。”
老九拿了一件旧衣服的针脚处对比给袁老大看,果然有细微的差别,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所以只从衣服的进度来判断她的作案时间不严谨的。如果她早就准备了一件做了一半的上衣。故意让我们看见她做衣裳,大概估算了时间之后再把之前的衣裳拿出来,这样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袁老大说出了老九的推测,看到老九神色一暗之后,他于心不忍,接下来的话便无法说出口。
至于提前做的衣服了为何身量与老九相吻合这个问题,说出来大概率要戳到老九萌动的少男心了——并不是特意为了老九做的,只是大概选择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身形。
换句话说,如果适合这件衣裳的人是老三,那么星儿用心的对象可能就是老三了。
她那双清泉般的眼睛、无辜的眼泪、灿烂的笑容、私定终身的约定也都属于老三了。
老九这孩子长到二十岁,第一次情窦初开就遇到一个高手,对他的打击别提有多大了。
袁老大没敢劝他,老九倒是比想象中大气许多,主动提出要服毒试探星儿,找出最有力的证据。袁老大劝不动他,只好拜托老三找了一味靠谱的毒药,提前给他服解药。他答应照做之后才指定接下来的计划。
一切尚算順利,星儿很快露了马脚,还牵连出背后真正的高手——星儿的父亲。
车夫在前面赶车,星儿一旁提着灯笼照明,星儿的父亲负责照顾昏迷的老九,趁着车夫不注意偷偷给他号了脉,之后是好久的沉默。
老九的毒在下山前就解了大半,其余无甚大碍,本不至于失去意识脸色难至此,那都是老三给的障眼法,糊弄医术不好的人绰绰有余,对于真正的大夫开说,那简直是羞辱。
好长一段时间,假装昏迷的老九都能嗅到空气中紧张的气氛,来自于身旁沉默的人。如果他真的是那个连环杀人案凶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被设计了,悄无声息地杀掉老九,能隔绝掉他往回传递信息的机会。
且,毒果子是他自己吃下去的,所有人亲眼看到他毒入肺腑昏迷不醒,就算这样死了也连累不到其他人手上。就算是当仵作的老三亲自验尸也查不到什么。
绝好的灭口机会。漫长的沉默时间,老九已经做好了和星儿爹爹两相残杀的准备。
马车猛然一个急刹车,差点把他癫下去。
是临时返程的老三救了他一命。
“那样一个连环杀人凶手,知道自己被设计之后会怎样?”灯光昏黄的小屋,老三提出一个危险的问题,看着袁老大,“恼羞成怒?彻底撕破脸!你惨了,被他们盯上了。你一个莽夫如何回避学医之人的毒手?”
“仗还未打,怎么知道人家是高手?”袁老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会被一对小山村里的父女吓到,无所谓地笑了笑,“再说了……难道你打听出了什么才急着回来?”
他猛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惊愕。
“是啊,有结果了。”老三笑眯眯地接过话头。
屋子里面的空气骤然跌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