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药铺》宫野志保

15、第 15 章

　　11

　　这样恍惚的感觉，灵魂出窍一般虚幻，又是在做梦吗？她的身体很轻很轻，脚尖离地，像被风吹着一样飘起来，进入一座很大的宅子，穿过长长的回廊，掠过姹紫嫣红的植物，终于看到了人烟——

　　是一座灵堂！

　　满眼的白色，一群穿着刺目孝衫的人围着一个女孩，那女孩在哭，趴在泛着森森鬼气的灵柩上，哀痛欲绝。

　　“娘，你们把我娘放出来，这么狭窄她会喘不过气的。”女孩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推厚重的棺材，推不开便握起拳头用力捶打，惊得下人们急忙上前阻拦。

　　“小姐您别这样，夫人已经去了，就让她安心走吧。”女孩被拉到了一边，有人上前挡住了灵柩，免得她再惹麻烦。

　　女孩被人群困在中间，四周都是比她高的人，四周都是敌对的声音，叽叽喳喳魔音穿脑一般，女孩头痛欲裂，像被困在棺材里一样，闷的快要窒息了。她忽然坐倒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头哭起来。

　　一旁，看到这一切的温大小姐浑身颤抖，愤怒在胸腔里积蓄，马上就要冲出来，她刚想冲上前，眼角的余光一瞥，一抹红色钻入视线，她猛然僵住，睁大眼睛看过去——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只露出半个身子看里面的动向，脸上漾着诡异的笑。

　　好熟悉的脸，好熟悉的笑容。温大小姐思维混乱，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扑过去，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那张妩媚的脸。

　　脑海里尘封许久的记忆迅速冲出来，变成平面的画卷一幅幅在眼前掠过，温柔娴静的母亲，慈爱宽厚的父亲，所有人的疼爱……

　　虚幻的世界里，有人在高歌，起先还是悠扬韵味的，就像陈年的葡萄酒，入口便是醇厚的香味。然而画卷浮动越来越快，那歌声也越来越急促，从幸福平静变成了惊心动荡，最后变成凄厉的惨叫，像是死不瞑目的冤魂。

　　温大小姐猛然瞪大了眼睛，画卷迎面飞来扑到她脸上，她的身体一下子穿过画卷进入到里面去，到了另外一个空间。

　　她那个漂浮的灵魂一下子便落了地，有了魂魄归位的真实感，紧接着属于这个空间这个时间的所有情绪都涌了上了，如此真实，灌得她喘不过去。她很努力想要站直，身体却一直忍不住颤抖。

　　夕阳下，她站在房门口，门开着，里面有两个受惊的男女。男人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平静下来，走出来，平和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别告诉你母亲。”

　　没有愧疚，没有愧疚，只有不想麻烦。

　　她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了屋子里面，那个女人还在，悠然地摆弄着自己涂满丹蔻的手指甲，脸上同样没有愧疚。在最初的惊慌过后，两人都接受了眼前的局面，并且打算将这样的局面变成所有人都认可的日常。

　　下人们有意无意的话忽然从记忆中钻出来：“夫人身体不好，温家不能无后。”

　　无后是什么？六岁的她不懂，她只看到了那个女人投过来的眼神，满是挑衅与轻蔑，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胜利感，刺痛了小女孩的眼睛。她满眼的血红，什么都看不到了。

　　意识猛然被拉回到现实，还是那个灵堂，还有那个被围困的小女孩，还有那些敌对的眼神，还有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

　　十六岁的闻大小姐举起手，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向那张妩媚的脸。

　　“够了。”重重落下去的手在半空中就被截住，耳朵里钻入了低低的两个字，深沉愧疚。

　　温大小姐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中年人的脸，脸上有刀刻一般的皱纹，眼睛像一口深井，流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

　　“够了，女儿。到此为止吧。”他的声音颤抖，抓住她的手也跟着颤抖，“罪人是我，别伤害无辜的人。”

　　她愣住，呆了一会才发现眼前的环境又变了——不再是幼年居住过的老宅，没有母亲的灵堂，没有讨厌的女人，只有父亲和她。

　　周围漆黑寒冷，门外北风呼啸，这里是山林中爷孙二人的小屋,而她被沉重的铁链锁着。

　　她终于回到了现实。

　　记忆一点一点，全部回来了。不明原因的杀戮，不明原因的憎恨，那种似梦非梦的感觉。她抬起疲惫的眼皮，目光苍凉，口内干涩声音沙哑，父亲要凑近了才能听到女儿的声音。

　　“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从始至终。”她说，眼睛干干的，一点眼泪都没有。。

　　父亲的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终于还是沉了下去，变成又一次的无条件妥协。

　　“你放心，天亮之后咱们就离开，我已经准备好了马车。”父亲转换了话题，低声安慰她，“只有咱们两个人。你不用害怕了。”

　　她没有出声，木然听着。父亲见她没有反对，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抱了她一下，起身出去。她侧过头看那个身影，孤单落寞的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12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没有炭火的柴房冷得像冰窖，她周身寒凉，身体都变迟钝了。她垂着头跪坐着，想着自己的死期。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寒风趁机卷进来扫荡了一遍，她抬起头看过去，见一只白灯笼晃悠着进来，看那个快要垂到地上的高度，提灯之人的身高可想而知。

　　今夜，伶穿了一身红色，像涂抹在傀儡身上的血液一样鲜艳。

　　“真可怜！”她走过来，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贴到温大小姐的脸上，轻声叹息了一下。

　　“他们不相信你，他们不相信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人。”她殷红的嘴唇似花瓣，蠕动着，语气里没有丝毫感情甚至是高低上的变化，像机械一样从头到尾。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大小姐已经不怕她了，直视着那双透着森森鬼气的眼睛。

　　伶的眼睛弯成一轮新月，语气欢快：“他们那么讨厌，我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说完，却没有得到回应，伶收敛了笑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你是鬼吗？”温大小姐声音沙哑地问。

　　伶像被触动了心事，表情忽然变了，慢慢的，变成悲伤，在那张粉嫩圆润的小脸上静静流淌。

　　“是啊，我是鬼，一个被时间爱上永远只能停留在现在的鬼。”她眼中隐约有晶莹闪动，似是泪水，声音细细的，如空谷股中的幽灵。

　　那绝不是一个六岁女孩该有的语气。温大小姐恍惚。

　　喀喇一声，困住她的铁链猛然断裂，温大小姐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头的时候一直巨大的木偶傀儡已经扑向她，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身体按在了柱子上。

　　“你尽力逃吧，等我杀了他们就去追你。”伶的声音细弱如丝，底气却很足，甜甜地笑着，一点也不像是再说血腥的事情。

　　“ 逃吧，逃吧，你越害怕我就越喜欢。”她嘻嘻笑着，满脸的天真。

　　白嫩如竹笋的手指一抬，木偶松开温大小姐回到主人身边，咔嚓咔嚓跟在主人身后一同走向门口。

　　“我子时准时动手。”伶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调皮地歪头向她做了预告，身后的傀儡几乎是同样的表情动作和频率，甚至连嘴巴都张合，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门开，寒风趁机卷进来，门关，黑暗重新落下，恢复平静。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忽然有了动静，一个人从一堆木柴后面钻了出来，满脸的恐慌。温大小姐抬起头看那个人，神色里有悲悯。

　　父亲低估了事态的发展，他以为只要控制住女儿一切危险就可以结束了，然而真相却把他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他不知根底，更无法掌控。

　　“怎么会这样？”温老爷被吓得不轻，思维都乱了。

　　“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温大小姐哑声问。

　　温老爷这才想起之前对女儿的误解，愧疚地上前抱住女儿羸弱的身体，颤声：“对不起，都是爹错了。爹应该相信你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怀疑你。如果早点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

　　迟来的信任，温大小姐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转瞬恢复平静，漠然地推开父亲，冷静：“接下来该怎么办？”

　　温老爷犹豫了一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大家，趁着夜色离开这里。这几日虽然走不了，但是我一直在派人探路，具体的方向都知道。大家全力跑，一定能逃出去的。”

　　温老爷不愧是常年出门在外的人，遇到突发状况也能迅速冷静下来，进行合理的安排。然而温大小姐却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对？”温老爷惊讶。

　　“ 父亲不觉得大半夜的突然召集大家，告诉他们真相并且将他们带走，再怎么小心也会闹出很大动静吗？”温大小姐冷声。

　　“是……可是不能扔下他们啊。”女儿说的没错，但是人命不是这样取舍的，温老爷很坚决，“他们跟了我十几年，就算是陌生的孩子也不能随便丢给魔鬼了，更何况是他们——”

　　“原来父亲如此重情义。”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儿冷冷地截取了话头，屋子里面的温度陡然跌至冰点，气氛怪异。

　　“好……你有什么不满咱们活着离开这里再说。”生死关头，还是温老爷先妥协，将女儿从地上扶起来，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女儿身上，推着她往外走，边走边低声嘱咐，“你在路口等我，我叫上大家马上跟过去。你记着，我们不点灯不出声，一旦发现灯亮了或者听到什么声音，那就是被发现了，你别回头立刻跑。听见没？”

　　温老爷仿佛在交代遗言，听得温大小姐姐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忍不住发抖，父亲感受到女儿的恐慌，伸出手抱住女儿，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给与力量，叹息了一声，似乎有千言万语。

　　“对不起。”最后只剩下这三个字，三个字，无数种情绪，千万斤重。温大小姐的心狠狠的疼，抬起手想要回抱父亲，父亲却已经放开她，将她拉到身后，自己走到门前，耳朵贴在门扇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人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再次确认。

　　外面北风呼啸，似乎要把一切的有形无形吞没。温老爷确定了没有人之后才放心地走出去，回过身将女儿牵出来，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摆摆手示意她快点过去。

　　不知道是天太冷了还是害怕，温大小姐的身体一直发抖，一只手死死抓住父亲的手臂不肯松开，父亲费了好大劲才掰开，推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快点！

　　她一个激灵神智恢复，转身投入茫茫夜色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13

　　“等大家到齐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就可以离开了……”北风呼啸的夜晚，裹着大衣身体缩成一团的温大小姐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一遍一遍给自己打气。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然而没有灯火，没有声音，她的恐慌连个方向都没有，根本就不敢想这份不寻常的寂静背后最有可能的严重警告后果。

　　“那么多人，不会的。”她麻痹自己，回忆起大家往日的好以证明大家都是好人，没有做过坏事，上天不会这么不公平一下子带走这么多好人的性命的。

　　嗯，好人总有天助。

　　真是愚蠢，无路可退，一点有效的力量都出不了的她，只能用这个懦弱的念头安慰自己。
　　时间好像停滞一般，这个世界好像都死了。她希望这是自己的心焦让时间变慢，而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然而——
　　砰的一声，仿佛屏障被破除，温大小姐听到了火焰冲出牢笼的声音，很细微，但是很震动。她的身体抖了一下，闪电般抬起头看向那座小屋的方向——之前还被黑夜彻底淹没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此刻高高地亮着一盏灯，在狂躁的北风中逍遥。

　　她的心差点停掉，临别前父亲的话不管不顾地冲出来，在脑海里轰炸：“你记着，我们不点灯不出声，一旦发现灯亮了或者听到什么声音，那就是被发现了，你别回头立刻跑。听见没？”

　　快跑，听见没？快跑，听见没？她的身体颤抖如筛糠，根本无法控制住，脑海里还在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身体已经本能地向亮灯的方向扑过去。

　　父亲！在父亲的声音排山倒海的轰炸中，一个微弱的，来自于她心底的声音爬上来，颤巍巍的落了脚。

　　“父亲，别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仅凭着这一个念头一口气跑回了小屋，绕过了房子到了小屋正面，一眼便看到了刺目的灯光，以及灯光照耀下惨烈的厮杀——

　　白雪积了厚厚的一层，上面脚步凌乱，父亲仰面躺在栅栏旁边，鲜红的血液凌乱交错，触目惊心。而旁边，还有一场厮杀在继续。伙计被眼前的惨烈刺激得发了疯，举起砍刀大叫着一次次冲向小女孩和她的傀儡。

　　“爹！”她只看了一眼就扑到父亲身旁，伸出颤抖的手想将他扶起来。他身上受了好几处刀伤，整个人像血葫芦一样，温大小姐都不知道该碰那里才不会弄疼他。

　　“快跑！”父亲还有意识，艰难地别过头，嘴唇蠕动着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咱们一起走。”她其实已经预料到什么了，但是不肯认真思考，双手抱住父亲想将他托起来。

　　“快跑！”父亲的声音陡然变了，声音里面带着哭腔和焦急，一只手艰难地抬起，试图推开女儿。然而生命即将逝去的人那么无力，能够触碰到女儿的手臂已经是极限。

　　那么微弱的力道，却一下子让女儿的无脑举动停下来，她低下头，看到父亲悲痛的眼神，嘴唇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眼神，急切地希望女儿快点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的眼神。

　　她的心被碰了一下。

　　那边，厮杀已经接近尾声，身强力壮的伙计还是输给了一个六岁的女孩，被傀儡身体里面射出来的短刀抹了脖子，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死了。

　　皑皑白雪变了颜色，满地狼藉。那个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女孩子忽然静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被吓傻了的大小姐。傀儡还保持着击杀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她一拉线，傀儡跳跃起来做出了新一轮攻击前的准备。

　　温大小姐看着她，感觉到死亡之神一步步临近，向她挥舞起了镰刀，她甚至听到了急促的，来自于地狱的歌声。怀中的父亲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和那句由一口气提着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快跑”两字在持续。

　　“快跑！”女孩忽然张开嘴，细弱轻柔的两个字出口。
　　她僵住，如遭雷劈。

　　伶看着她，精致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更是幽深的如同一口古井，毫无波澜。她只说了那两个字，也不管温大小姐的反应，自己提着傀儡后退几步，躲到了一口大水缸后面。她个子很小，躲在那里除非特定角度根本发现不料她的存在。

　　傀儡似乎有灵性，无比灵巧地跟着主人躲藏。温大小姐惊讶地发现那个傀儡又变大了，不再是一尺两尺，而是和伶一样高。她穿着冰蓝色的裙子，画着浓艳的妆容，五官精致，和伶站在一起，活脱脱她的翻版。

　　木偶长大了，用人命……温大小姐心里浮现出这几个字。还没等想出这句话的意思，奔跑的脚步声迅速从另一边靠近，一个人出现在了灯影之下。
　　是丁大叔!

　　看到地上的两句死尸，看到跪坐在老板身边的温大小姐，丁大叔愣了，满脸的恐慌：“大小姐，怎么了？”

　　他受了很大打击，疯了一样大喊一声走向唯一还活着的温大小姐。温大小姐还跪坐在那里，身体僵硬着无法动弹，目光迅速地掠过了他到了水缸后面躲藏的那个人身上，伶已经动了，抬起手，傀儡跟着动。

　　温大小姐看着即将发生的杀戮，想要跳起来推开毫无知觉背对着杀手的人，想要大声喊出来提醒丁大叔自己躲开，然而不知道是恐慌还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压制着她的身体，压制了她的舌头，让她的心沸腾了一样却无法挪动身体，让她的声音在喉咙里面跳跃了千遍，还是无法冲破颤抖的嘴唇。

　　她用力，眼睛死命盯着傀儡的动作，用力地张开嘴——

　　“水缸、快跑！”最后两个字爆发了她全身的力量，在血腥的黑夜白雪中化成凄厉的惨叫。

　　丁大叔惊愕后退，下意识转身看后面，然而已经来不及，傀儡手中白刃已经飞起，闪电般抹向那人的脖子，鲜血喷出，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直接倒地，温大小姐看到了他难以置信的眼神。

　　温大小姐跪倒在地，双手落在了冰冷的雪地上，沾染了父亲流出的鲜血，满手的红。

　　“在那里！”忽然听到熟悉的喊声，已经压低了的声音在黑夜中传递消息，更多的脚步声聚拢，朝着这个方向跑来。

　　伶还躲在水缸后面，静静地看着她，身旁的傀儡做出攻击准备，一人一木等待着新一轮更加血腥的厮杀。

　　“快跑！”伶的嘴中，那个细细柔柔的两个字又出口了，还是冲着她，甚至连眼神都是和之前一样幽深不见底。

　　“快跑！快跑！”伶毫无感情的声音和父亲临死前的急切重叠，冲击着她的心，她猛然清醒过来，身体也恢复了力气，看一眼人群奔过来的方向，忽然起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不管他们了，谁都不管了。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支撑着她在茫茫黑夜中拼命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