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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雁灰广袖压在腕上,紫檀珠串挂在掌心,二者随风微动,引来奉行转身垂眸。

      她留意到赵结的手掌,指掌全无血色,经紫灰重色一衬,更显青白如玉。

      记得老师缠绵病榻时,宜巽日日为老师诊脉,那时老师的指掌,也是全无血色。宜巽后来解释说,老师病骨支离,行将就木,全身血气衰竭,故而掌色苍白。

      那赵结是因何故?

      “茹悲。”

      见奉行久不应答,赵结缓声再唤,话尾语调更轻,似疑似觉似谑,疑她纹丝不动,觉她心怀鬼胎,谑她好像不尴不尬、下不来台。

      “好吧。”

      心知装醉被觉察,奉行却若无其事,抿唇鼓腮佯作思索后咬字答应下来,落落大方搭上赵结微曲的手指,轻灵小跳下了门槛。

      人安稳落地,赵结收手回袖:“琥珀,备车。”

      奉行瞧琥珀欲言又止地领命离开,预感不妙,未及她套问,赵结就去慰问营地值守将士。待众将齐声送别,赵结回眼觑她。她直觉不对,仍闷头儿跟上,与赵结一同离开望烽台。

      望烽台外,红墙夹道,长队正候。

      数十侍从整齐列作两队,被驾车舆从中截断。

      舆身镀金,高丈许,宽约九尺,车辕长近两丈,座高三尺,以红漆四柱架起六尺辂亭,亭外围丹漆一字阑干数扇,顶盖镀金铜宝珠盘。其他细处,均以红髹、抹金、雕龙、彩云、红罗、青绮饰成。①

      富丽堂皇,纷华靡丽,正是一国储君飨宴郊祀②所乘金辂。

      赵结平素衣食起居尽皆从简,这驾金辂仅在册太子礼及寥寥几次郊祀时现身。此时无礼无祀,他却将金辂驭离东宫,停放此间招摇。

      琥珀礼迎:“请归殿下登车。”

      奉行有圣上口谕赐居宫廷自由出入,却无诰封在身,文武百官、内外侍从虽尊她一声殿下,但无依凭。如今赵结只差摆出全套太子出行仪仗哄她,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若她假醉登车,便是僭越,朝臣参奏倒在其次,师兄必会代师训责。若她拒不登车,无异于宣明前番是她刻意借酒戏弄,岂不尴尬?

      若她服软低头——这是万万不能的。

      串巷的风捎来两滴水珠趴上眉梢,随着眉眼舒展缓缓滑落。奉行抬指抹过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手臂划过弧线转向赵结,笑意微微:“再扶一扶我。”

      赵结不紧不慢递出了手任她搭着。

      她将右掌压在赵结掌中,左手提起衣摆,抬脚凌空还未踏上轿凳,身子倏地向旁侧歪斜,慌乱下没能抓实赵结手掌,几根指头却是勾住那串檀珠。

      哗啦啦——

      串线骤断,檀珠洒落满地。

      骨碌碌——

      赵结扶奉行站稳,两人身周檀珠乱跳滚向四面八方。耳畔的坠珠乱律震得他瞬时脑海空空,他本能地想要捻珠静心,但掌中只留下根断开的串线,叫他拨了个空,不由怔然失神。

      奉行借醉作弄他,他礼尚往来,奉还一道难题。他猜奉行会任性大闹,会撒娇耍赖,会溜之大吉,甚至可能会装晕、会哭骂,却独独没想到会让这串二十四年前起就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串珠遭了秧。

      琥珀惊骇万分,急声招呼着捡拾。

      侍从慌张扑地,四处爬着找珠子。

      奉行趁乱将暗中扣下的一枚珠子击向马腿,马匹受痛嘶鸣,铁蹄高扬。好巧不巧,数名侍从追着檀珠爬到了马车正前方,惊马即将拖着马车在他们身上践踏碾压而过。

      危急关头,奉行立刻收起醉容,踏着轿凳车辕飞身上马,硬生生将受惊的马制在原地。

      劫后余生的数名侍从或抱头伏地或仰坐退行,均是惊魂未定。

      奉行拽稳缰绳,手掌轻轻抚过耆甲,倾身贴伏马颈与其温声耳语。待马匹情绪趋于稳定,她才缓缓下马,却仍守在马身旁以防万一。

      变故只在须臾,赵结回神看到眼前景象,迅速平复心绪,漠声吩咐:“还不谢谢归殿下。”

      侍从们额背冷汗稍退,心有余悸跪地叩谢。

      “是我扯断了表哥的宝贝珠子,惊了车马,还险些伤了人。我有错在先,亡羊补牢的事当不起谢。”奉行惭愧,“珠子我来捡。不过眼下珠子散在路面上,车暂时走不得了,来个人将马先行卸下,免得再出意外。”

      夹道间,奉行频频捡起滚地圆珠收进怀中,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由摇头苦笑。

      那会儿也不知是怎的,大约是酒劲儿上头,抑或是这两日过得太不快活,想找点儿乐子。

      印象中初见赵结,他就已是五蕴皆空的模样。彼时她尚年幼,常常寻他闹乐逗笑,想看看他的喜怒哀乐是何模样。后来年岁渐长,有意疏远,即便偶尔玩笑,也会拿捏着分寸。

      可惜这回失了分寸。

      较量本该停在羊肉那节,他赚了点儿,她亏了点儿,恰到好处地补他借令调军的人情。但双方多少都有些不知轻重,才闹到如今的局面。

      倘要细论对错,她倒觉得赵结过界更多。那些作弄人的话再过分,也远没有摆出僭越大罪过分。

      话说回来,若她肯服软,撇着嘴怪一怪、怨一怨,这事多半就此了结。哪怕她明目张胆登上太子金辂,赵结也不会真就拿着罪名把她装进去。

      没法子,她常日里虽摆出随方就圆的脾性,但骨子里刻着争强好胜。经酒意催发,循着本性不肯落了下风,到最后赢也是输。

      况且她本就比赵结更识道德廉耻,更知推己及人,也更有慈悲心肠,所以才会蹲在此处满地寻珠。

      其实她对赵结的了解算不得深,但也绝不算浅。

      他是兴平年间的太子嫡子,后因父亲被废被囚,他与母亲奉旨出家。当今圣上登基后,他又奉旨还俗,被迫过继给自己的姑姑。

      若能亲历他这半生的起起落落,任谁也难修出颗清净无尘菩提心③。如此看来,赵结修禅,不仅足够虔心,悟性也是不俗。毕竟无论真假,他在半生起伏过后,还能以清净无尘的神貌示人。

      思及此处,奉行捻枚檀珠挡在眼前,顿时矛盾起来。

      分明此前觉得赵结参禅多年未能超脱,犯嗔杀戒,是修行不足。捡珠时的反思自省,怎么得出个赵结悟性绝佳的结论?

      或是她欠些火候,尚不能辨清他究竟是得证菩提,还是心有城府,故而误把城府作菩提?

      她起身动动蹲得酸麻的腿脚,捧出已经寻到的檀珠逐个细数——还差一枚。夹道已搜过两个来回,她难免觉得丧气,轻声低叹,再重整旗鼓,从头到尾搜第三个来回。

      ——今日若不能亲自将珠子找齐还回,她寝食难安。

      逃筝带解桑寻来时,风雨同至。

      滂沱大雨砸落,奉行若无其事,淋着雨在夹道里一条地缝一条地缝地摸索。解桑急急撑伞过去,走到半路,讶然见她已得纸伞遮雨。

      雨水滚下伞面,在她眼前坠如珠帘。

      “还没找齐?”

      闻声,她停了停手,仰头回望。

      赵结正站在她身后,青白指节环着枯竹,静静撑起柄素色油纸伞。

      她有几分心虚:“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赵结没有离开,穷途巷尾墙根处,他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她。看她矜矜业业捡珠,看她时而苦恼、时而发呆,看她莫名叹气、莫名失笑,直到雨落倾盆,他才现身。

      赵结低声:“酉时将近。”

      酉时是她借赵结之口,给出的搜宫最后时限。届时禁军收队回营,需向太子禀明搜寻结果。赵结此时回到望烽台外,大约是要依令处置值守侍卫、统领铁蟒,甚至今日搜宫不力的禁军诸将都有可能遭罚。

      好在方才奉行回眼时瞟见逃筝已经带着解桑到来,心里有底,劝说:“雨势太大,表哥先往望烽台去等一等,我这厢就快找齐了。”

      说着蹲行后退,与他擦身,退出一条青砖宽的距离,手指扫着青砖缝隙找寻。砖石粗糙,雨水湿寒,磨得她指尖泛红,冻得她掌背发紫。

      赵结身形不动,掌中纸伞微倾,稳稳遮在奉行头顶,耐心问道:“还差多少?”

      “只差一颗了。”

      奉行再挪脚步,闷头摸过近旁的墙根地缝。只这一颗,她来回摸找三趟还没现身。想是被她充作暗器的那颗,飞出时带着劲道,所以走得远些,藏得深些。

      “不过一颗念珠,叫茹悲受累许久,实难心安。”赵结转身探掌,“雨势太大,随我去望烽台避一避。珠子无需再找。”

      雨声愈响,几乎将人声淹没。

      赵结给出台阶,奉行却没如他预想那般顺水推舟,反而再退一格青砖,继续埋头摸索。

      两人相距更远。

      他定在原地,伞向着奉行递出,但只能遮住两人间的两方青石不受雨打。

      一柄纸伞张开,却叫两人淋雨。

      “我想起来了。”奉行抬起头,雨水砸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成股的水流在她脸上肆行。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串珠子,是你娘留给你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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