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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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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少年先是一惊,瞳孔猛缩,再焦急比划起来。
他朝九刹比划了半天,九刹方知他大概的意思:此事重大,需得等母亲醒来再作打算。
九刹点头道:“无妨。我先同你将你娘送回去。你家住何方?”
少年复比划许久,告知九刹他住在几十里外的昌乐村。
“去昌乐村。”
九刹在少年惊异的目光中擎起红莲伞,转动伞柄,瞬息间带着三人来到昌乐村门口。
乡间的少年仍处在怔愣中,呆立着未动。
九刹提醒他道:“带我去你家。”
少年这才被惊醒一般拖起板车,领着她往里走。
一路上,少年显得有些畏缩,低着头耷拉着肩如落了水的幼鸟,离九刹远远的。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从未见过此等术法,只觉她是不可触碰的神祇。
命簿不敢相信道:“这真的是战神?”
九刹身为一界之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上至天帝下至最低等的恶鬼,又是从万鬼窟中一步步爬上来的,深知周遭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便没有理会命簿。
九刹笑着唤道:“小哑巴,你今年多大?”
少年带着乡间百姓的木讷和朴实,比出两个数字,十三。
九刹颔首:“你根骨好,从十三开始若跟着我学武功,不出数年定有所成就。”
少年像只受了惊的幼兽,却带着几分无声的欣喜,没那么畏缩了。
深秋傍晚的昌乐村炊烟袅袅,间或几声鸡鸣透过枯黄的茅草传入屋中。
九刹的药都是带着灵力的,凡人吃下不多久便可痊愈。
待老妪彻底恢复,九刹便向她交代了来意。
老妪面上皱成一团,眼里泛着泪:“我今儿个真是见了活菩萨了……碰着您真是八辈子的福分……我这苦命的儿啊,能跟着您,便总算是盼来了好日子了……”
说着就要从床榻上下来给九刹磕头,少年搀着她。
九刹连忙将她扶住,笑道:“何大娘哪里的话,我也是看中了这孩子的根骨,这才起了爱才之心。”
与何大娘交谈时,九刹将宁戈这些年来的经历弄清了大概。
宁戈,降生于燕地偏僻的昌乐村,名唤何财生,五岁丧父,和何大娘相依为命,七岁村中闹饥荒,因故成了哑巴,日子过得愈发艰难,未曾读过什么书。
今年十三,母亲生病,四处求医却未果,辗转数日寻到求如山,听闻有修道之人在此,便向其求助。
连命簿也在九刹识海里唏嘘不已:“乖乖,这可是最矜贵的战神诶,怎么会有这种命格……”
少年听她二人对话,一直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盖下一细密的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这里有能治他哑疾的药,何大娘若信我便让他服下。”九刹说着将药丸交到少年手上。
何大娘被九刹治好,又一直想着治好财生的哑疾,断然是同意的,当即恳切点点头。
少年吞下药,却像是被噎住了,喉结猛地滚动,一手捏住喉咙不上不下喘着气,脸涨得通红。
九刹在他身上飞速点了几个穴位,拍着他单薄的背道:“用力吐出来。”
少年一阵猛咳,面色发紫,一口血吐出,溅了不少在九刹的衣摆上。
他深吸几口气,睨着她被自己弄脏的衣摆,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望向九刹。
九刹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别怕,这是丹药将你喉中淤积逼出来了,你说句话试试,就说你的名字。”
少年因多年未开口而艰难地滚动着喉结,缓慢地逼出三个沙哑的音节:“何、财、生。”
说完,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何大娘见了,感激零涕,颤声道:“菩萨啊……”
她大红的衣袍,像是能照亮整间屋子。
九刹本就要治好宁戈的哑疾,她在何大娘面前如此,不过是为了让老人家多放心几分。
“何大娘若是相信我,我便将财生带走了。待到他及冠,我再将他带回见你。”
何大娘就算不舍,不懂何为修道,但也晓得财生有了更好的去处,自然是愿意的。
只心下感激,含泪,口中连声道“多谢”。
九刹知母子二人定少不了一番告别,便兀自出了门,负手立在简陋破旧的小小茅屋前,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鎏金般的夕阳恰好倾泻在她绛红的衣袍上。
不知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却在离她几步远处止住。
九刹转过身,精致的面容被夕阳照得微微泛红,她望进少年带着几分惶惑不安、间杂了莫名情绪的眼眸,眼角荡开笑意,朝他伸出手。
“小徒弟,来,跟我走。”
他澄澈的眼眸里映着夕阳下的一袭红衣。
那一瞬间,他似是受到了某种撼动,瞳孔刹那间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如飞絮般拂不开的情绪猛然堵在他胸口。
九刹冰凉的手牵起少年,红莲伞弗一撑开,就听后面传来何大娘的声音:“菩萨啊,感恩不尽感恩不尽啊!”
大娘没了儿子,想必会过得不易,九刹便悄悄留了一块质地上好的玉佩在桌角下。
她是威严凌厉统御万鬼的鬼王,却也有着一颗善良、视众生平等的心。
少年抬头,张了张嘴,修长的指节在九刹掌心有些慌乱地动了动。
“诶,我将你带走,总得留些东西嘛,走了。”
九刹捏了捏他的手,转动红莲伞,两人回到求如山。
九刹引着少年进入古朴的小屋,在桌上用灵力写出两个大字。
“你可识得这两个字?”
他摇摇头。
“你既做了我的徒弟,我便予你个道号,从此便唤你此号。”
“宁戈。”
宁戈眼里流转出细碎的光彩,笨拙却虔诚地向九刹行了一礼。
他努力哑声道:“师、父。”
九刹愣了愣,旋即大大咧咧一摆袖子,摸了摸宁戈的头,欣慰笑道:“嗯,乖徒儿。”
她扫了眼宁戈露在外面半截胳膊,道:“你且在此处侯着,先试着说话,我去为你寻件合身的衣裳。”
说完走出门撑伞。
九刹到了锦衣庄,买了衣裳放入乾坤袋中,望见远处雕梁画栋的明月高楼。
今日柳婉月当醒来了,她需去一趟,理当耗不了多少时间。
九刹掐着时辰,而柳婉月却始终没有醒来。
命簿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九刹探去柳婉月的脉搏,无异,心下起疑,又用灵力去探,只觉她体内深处传来某种痛苦蠕动着的气息,与灵药的灵力水火相斥。
九刹微微变了脸色:“是蛊虫。”
命簿惊呼出声:“可是那北朔之地传来的,宿主必须每月服用一次解药方能活命的蛊虫?”
这楼中的姑娘哪个不是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明月楼为了防止她们逃脱,彻底控制她们,竟如此阴险狠毒!
饶是九刹也疏忽了。
北朔之蛊,是北朔大国师所创,独特诡异,九刹的灵药对其不起作用。
“命簿,你翻翻有没有关于明月楼解药的记载。”
纸张翻得飞快,命簿道:“明月楼,河清十一年引入蛊毒,解药藏于地窖内。”
九刹飞快来回,取了解药喂柳婉月服下,再朝她渡灵力,为防止意外,她需守在她旁边。
九刹脑海中浮现出宁戈发黄的面庞,微微蹙眉,但想来乡间的孩子应当自会找屋子歇息的,便专心朝柳婉月渡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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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子,那婉月姑娘得了痨病,几日前病死了,扰了您的雅兴,奴给您赔个不是。”老鸨谄媚地赔笑道,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
九刹眼底浮现出浓烈的怒意,一拍桌子,桌子如雷鸣轰的一声,裂成两半。
“老子上次见柳婉月她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就病死了,你们是怎么待她的?”
九刹闹的动静太大,周遭瞬间安静,不少人都往此处望过来。
老鸨一骇,笑容只僵了瞬便道:“公子您息怒……这婉月姑娘本就身子弱,明月楼花了大价钱为她治病,哪想她竟无药可救了……您莫要因她恼怒,明月楼其他姑娘……”
九刹一甩手,寒风在老鸨脚下劈出一个坑,碎石溅开。
“是无药可救还是根本没有买过药?”
她像是来自地狱散发着可怕戾气的修罗。
旁边已起了不少议论声,看向九刹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惊骇。
老鸨一震,吞了吞唾沫,平日闪着精光的眼珠子心虚而紧张地转着,迭声道:“您说得哪里的话,自然是买了不少药的……”
九刹冷冷盯着她:“买的都是些什么药?”
“这……这是手底下人张罗的,奴也不知……”
“不知就去翻账簿,账簿忘了记就打开柳婉月的房间,总有迹可循。”
“去。”
这个字从九刹口中吐出,似带上了千斤的重量,压得人不敢不从。
这人莫非是官府来的?
老鸨心乱如麻,额上冒出一层汗,硬着头皮步上楼,走到那紧锁的大门,缓缓打开铁锁。
下一刻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本应空无一人的房间坐着个清瘦的身影,清脆如莺的声音传出,带着几分讶异和不解:“妈妈?”
明月楼中登时如冰块落入沸水,嘈杂一片。
趁乱之时,九刹出了明月楼。
命簿在九刹识海中道:“这个节点就算是过了,咱们六年后再来。对了,你昨夜为何不直接将柳婉月的蛊虫引出来?”
九刹在识海中睨了命簿半晌:“你好歹是命簿,怎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知?若万一这虫毒是柳婉月命格中关键的一点呢,强行引出岂不扰了她命格?”
命簿低低“哦”了一声。
九刹眯起眼盯着它,挑起的眼梢挂上几分浑然天成的恣意与风流,道:“你虽然蠢,但本王不嫌弃你。”
“你可是本王抢来的。”
命簿被她看得簿脸一红,耷拉着书页没了动静。
九刹大笑几声,回了求如山。
“小徒弟,为师回来了——”话语却生生顿住。
屋子里的宁戈晕倒在地上,他所处的位置与昨日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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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戈生在乡村,在他尚年幼时,父亲便已去世,何大娘伤心得极,做针线活的手脚没有从前利索。为了生计,宁戈省着吃粮食,比同龄的孩子干更多更久的活,身体一点点瘦弱下去。
那年收成不好,宁戈常常两眼发花。有次晕倒在路边的树下,醒了便挖树皮吃。
也就是在那之后,宁戈说不出话了。
宁戈本就沉默寡言,失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和旁人交流费力了些。
但难的是何大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年来宁戈寻了不少郎中,他费力地朝他们比划,看懂他的意思来村子的少,能治好的几乎没有。
直到何大娘彻底病倒,宁戈拖着板车四处寻医。可旁人看他的装扮、看他哑了嗓子,都当他是乞丐,挥挥手便不管他了。
宁戈没有想过放弃,他奔波辗转数日,终于在求如山边缘得知山中有个修道者,或许可以治好何大娘。
她帮助过不少百姓,甚至会算命格,并且只收取极少的报酬。
抱着一丝希望,宁戈找到了求如山下。
事实如村民们所言,那女子确实会治病,也没有收他的报酬。
作为大半时间在贫困中度过的乡村少年,他深知钱财的重要性,又因她救了母亲,便感激朝她磕头。
从前宁戈因父亲去得早,与母亲相依为命,性子沉闷内敛,受同龄孩子不少欺负,哑了之后又被骂作灾星。他虽知那些孩子只是顽劣,但多少会自卑。
他没有想到,她会笑着跟他说,他根骨好,她要收他为徒弟。
夕阳下的一袭红衣,是他见过最绚烂夺目的色彩,田地里没有,天空中没有,那是只存在于她身上的光,打进少年贫瘠内心的光。
她给他一个道号,治好他的喉咙,就算他弄脏了她的衣服,她也没有嫌恶。
所以,当她说要他侯在这里时,他没有想过要动,即便天上已经黑乎乎地看不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