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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谢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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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前燕朝末代皇帝听信谗言重用佞臣,各地豪强世家以清君侧的名义举兵而起,经历了一番混战之后,徐氏在今彦朝境内称帝,周氏在今魏朝境内称雄。
燕帝率残部逃到南方未开化之地,称为正统,却不改骄奢淫逸的作风,南方亦民怨四起。
南齐开国皇帝时为燕帝亲兵将领,率兵进入皇宫逼得燕帝禅位给其子愍帝,后又废掉愍帝,自立为皇。
魏彦曾想趁乱攻打南齐,却被天险所碍,难以成就,又担忧南齐的报复,于是订立和约休战,天下得到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各自国力逐渐增强。
南方多平原菏泽,在南齐开国皇帝的励精图治之下,从蛮荒之地变为三国中最为富庶的地方。
而后历经三朝,除了南越之地偶有战乱之外,几乎始终处于太平之中。
五年前,南齐前太子在春围中意外离世,南齐上一任皇帝齐景帝深受打击,一病不起,在京为质的晋王世子秦昀,联合手握兵权的康王,迅速掌控局势,迎立先皇幼子为帝,晋王世子和康王共同辅政。
晋王和齐景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康王则是他们的从兄。
齐景帝登基前曾与晋王争夺太子之位,两人多有嫌隙,登基后便将晋王封地改为最南边的越郡。
越郡潮湿炎热,瘴气横生,又与蛮族共居,局势复杂,实在不是个好地方,时人都知这是齐景帝的惩诫。
当时晋王新娶王妃,王妃出发前被诊出有孕,未免齐景帝以舟车劳顿之由将人扣下,隐瞒下这一事情。
一路颠沛,加之不适应南方水土,到越郡不久,晋王妃便早产生下世子秦昀。
齐景帝得知了此事,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后齐景帝于登基后的第十二年,以开办官学为由,使各地藩王、豪强世家送子弟进都城入官学之首,名曰学宫。
晋王世子秦昀终究还是来到了齐都,开启了名为游学实为质子的都城生活。
为了引导各地重视官学,齐景帝将自己的皇子以及部分大臣的儿子也送入了学宫之中。
南齐民间对于学宫中发生的事情众说纷纭,加上学宫守卫森严,彦朝的探子也很难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但不管是怎样的传闻,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父辈的恩怨也延续了晋王世子和前太子身上,两人自进入学宫起便针锋相对。
凭借着身份,前太子身边聚集了一群学宫学子,里面有家里本就是太子一党的,有阿谀奉承未来君上的。
更重要的是,无论老师还是学子,就算不奉承他,也实没有与他作对的道理。
传闻中,前太子宽厚仁慈,唯对晋王世子刻薄严厉,晋王世子在越地时也是尊贵无比,如何能够忍耐,两人曾出了几次冲突,连齐景帝都惊动了,各打了几十大板,那之后才总算消停。
年纪稍长之后,聚集在前太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便是前太子不找晋王世子的麻烦,也总有人愿主动请缨,秦昀不堪其扰,多次上书请齐景帝放他回越郡,齐景帝皆不允。
若没有后面春围的意外,这也许只是皇家兄弟不睦的小小插曲,在史书中最多只占几个字。
有了这场意外,一切都截然不同。
按照朝廷的说法,前太子之死乃是春围时有流寇混入猎场之中,惊其马使其与卫兵脱离,而后行刺杀之举。
但这样的说法显然不能服众,皇家春围竟叫流寇混进来,叫人如何相信?
坊间暗暗流传的则是,前太子是被晋王世子所杀,至于过程,有说是晋王世子早安排了人埋伏在猎场之中,只待太子落单便动手,也有说是太子安排了人想杀晋王世子,却遭反制。
总之,不论过程如何,人们都认定了此事不是意外。
但若非亲历者,恐怕谁也不敢断言事实如何。
几年过去,人们再谈论起这件事时,也只是抱着又窥探到了一点儿皇家秘辛的兴奋心情,不会有人去质疑晋王世子是否叛乱。
毕竟他也是南齐皇室,而且当时的风波在他的雷霆手段下很快平息,近些年在他的治理下南齐愈发富庶强盛。
民以食为天,能吃饱,赋税也轻了,仓库也堆满了,普通百姓并不会介意坐在高位上的人究竟是不是正统,又使过什么阴谋。
也只有一些迂腐的儒生、曾与他作对的权贵,偶尔攻讦两句。
近年来,南齐与大彦也算相安无事,徐明硕为何要让自己来刺杀晋王世子,织玉始终想不明白,就算只是为难她,那也应该将矛头对准关系不佳的北魏才是。
无论徐明硕有何打算,她却不能不听从。
至于霍芝茵带给她的那个消息,织玉沉着脸走进南齐合水城。
她要找的人,竟然就是自个儿刺杀对象的兄弟,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这种巧合,实在是她不愿看到的。
此时距离她在林城接下刺杀晋王世子秦昀的任务已过去一月,这一月之中,她先是从林城到了齐都,在齐都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又从齐都来到了合水城。
在齐都的日子,织玉深感晋王世子在齐朝的威名与权势,与她想象中的因有才能而颇有名气的普通王府世子相去甚远。
秦昀刚掌控局势的那段时间里,自然有很多人不服气,明里暗里对他下手,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秦昀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世子,曾经的太子党却七零八落,再也掀不起半点水花。
至于他是如何从康王手中夺得兵权,迫使康王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政事,又迎回父亲晋王,却与晋王政见不合,那又是另一个故事,并非织玉关注的重点
织玉刚到齐都的那几天,和徐明硕在齐都的暗桩取得了联系,本是想请他们帮忙让她能接近秦昀,谁料对方听了直接让她回去跟三殿下服个软,说是他生性谨慎,出入皆有重重卫兵相护,身边近侍也俱是可信之人,细作探子难以近身。
她自己又在齐都打听了几天消息,发现确实如此,一时愁眉不展。
唯一的收获,大概是弄明白了晋王世子与晋王府二公子之间的关系。
晋王府二公子秦曜,生母乃是晋王侧妃郑氏,出生于越郡,长于越郡,直到五年前,才从越郡第一次来到齐都。
虽非一母同胞,但据说这兄弟二人关系很好,甚为亲近,秦曜另有一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秦暄,但与这秦暄的关系反倒不佳,兄弟二人常有龃龉,令郑氏苦恼不已。
两人竟然关系不错,这让织玉没有想到。
再一打听,秦曜的行踪飘忽不定,竟无人能说得清他身在何处。
这时,霍芝茵叫人带信给她,说在合水城可能有一个机会,是给南齐商人谢启之子谢砚当护卫。
为什么说这是一个机会呢,因为谢砚并不只是普通的富商之子,其父谢启是南齐首富,生意不仅在南齐红火,而且在魏彦两地也有许多店铺。
最重要的是,谢砚也曾是学宫的学生,和晋王世子秦昀是同窗,如今在朝廷中还领了一份闲职。
按照谢砚的身份,本没有资格进入学宫,但经过穷得只剩钱了的谢老爷一番运作,硬是给他弄来了一个名额,谢砚得以与前太子、晋王世子以及一群皇亲国戚、肱股大臣之子成为同窗。
谢老爷一生经商,字虽然识得,学问却没有多少,于是对谢砚这个中年才得的独子十分严格,他深感商人地位的低下,从小要求谢砚饱读诗书,以备将来入仕。
又费尽心思将他送入学宫,叫他与各个同窗打好关系,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前太子了。
所以,谢砚也属于曾在学宫中与晋王世子作对的前太子党之一。
晋王世子掌权后,学宫中的众前太子党纷纷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晋王世子找他们秋后算账。可惜后面再小心谨慎,发生的事情也已经改变不了了,曾经的前太子党轻者贬谪,重则丢官入狱,只有少数人,似乎是秦昀为了显示他的仁慈,没有任何针对,能给一个品阶不低的闲职。
谢砚就是其中的幸运儿之一。
但细究起来,他的幸运也不是偶然,这些没有受到影响的,大都出身较低,易于掌控,南齐首富的名头听着好听,但与这个世家那个豪强一比,还是落于下乘了。
据霍芝茵的消息说,魏皇寿宴,邀请各国前往,谢砚已经被定为出使的使节。
此事还没有正式任命,但消息已经从宫中传了出来,谢老爷也已经知道。
他担忧北魏人蛮横无理,而使团中的护卫又因谢砚的身份不肯卖力保护,打算出重金请一两个确有真功夫的绿林人士一路上护卫谢砚。
若是织玉能得到这个机会,使团出发前以及从北魏回到南齐时,都有机会接近秦昀。
按理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过程曲折不说,还有可能要在北魏待一段时间,但霍芝茵在信中提到,这是徐明硕嫌她毫无进展,“亲自”给她指的路。
话都说到这份上,织玉也只能遵从。
只是有一点让她很是为难,这个谢砚就是当初救她的谢家公子,若是他们的计划真的奏效了,岂不是会连累到他?
这样的疑惑刚一冒出来,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哪有这么容易奏效,倒不如自己先想好后路才是。
***
南齐合水城。
天空中飘着微雨,天色朦胧,初夏的凉风拂面,空气中弥漫着雨天泥土的清新气味。
一匹快马从南城门外的官道而来,马蹄踏在满地被雨打风吹的落英上,卷起花瓣在空中飞舞。
快到城门处时,马上的人一勒缰绳,跳下马背,牵着马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前排起了队。
合水城位于南齐东边,素来商业发达,更是如今的南齐首富谢家所在,来往商队繁多,城中繁华不输齐都,排队等着进城的也大都是商人。
往常为了经商方便,合水城城门一向管的不严,也不会出现在城门处排起长队的情况,但近几日却大不相同。
城门处的官兵凶恶了不少,也更加的不近人情。
就在排队的无聊时光中,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这么慢,再不进城,我要错过时间失约了。”
“别急,急也没用。没听说吗,最近有一个被通缉的凶徒可能来了城里,查的严是为了抓住他。”
有人闻言露出惊恐的表情:“什么凶徒,我这还带着一车货,该不会被抢了吧。”
另一人嗤笑道:“得了吧,就你那点东西,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这人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不是什么凶徒,是五年前苍梧郡叛乱的那个萧俭。”
这倒是个新奇的消息,周围的人立刻被吸引住,就连那个牵着马的人也不禁往这边看了一眼。
“萧俭?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头先那人得意洋洋地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有可靠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萧俭在平乱时被诛杀了,其实并没有,他被人救了,这几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突然又出现,似乎是想招兵买马重整旗鼓。”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他这是图什么?连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都知道,现在世子殿下好得很,谁会愿意跟着他叛乱啊。”
“这我哪知道。”
“嘿嘿,关于这个,我倒是听说过一点小道消息。”又有一人听得兴起,忍不住加入进来,“那个萧俭你们也知道,是前朝皇室的后裔,我大齐一向对前朝皇室礼遇有加,他以前也在都城做官,后来才被外放到苍梧当郡守。听说他在都城时,心慕当时还待字闺中的余太后,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意,余太后进了宫,他也离开了齐都。”
有人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五年前要叛乱了。”
五年前,太子意外身亡,先皇也随之一病不起,接连失去两个主心骨,南齐朝堂风雨飘摇,魏彦也虎视眈眈。关键时刻,晋王世子秦昀站了出来,在康王的支持下迅速掌控了局势,立年仅两岁的九皇子为帝,九皇子的生母余淑妃被封为太后,垂帘听政。
先皇并非没有别的皇子,但年纪稍大些的都在前些年太子的打压下一蹶不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秦昀会登基,即使在他扶九皇子登基之后,也一直传九皇子会被废。
纵观古今,被废的皇帝,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所以有人猜测,萧俭是为了余太后以及九皇子才会起兵叛乱。
然而萧俭在苍梧郡根基并不深厚,手上缺粮缺兵,声势虽然浩大,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起兵没过多久,他就被秦昀亲自带兵剿灭。在那一战中,秦昀展现出了高超的兵法谋略,也培养起了自己的亲兵,从此连兵权也大半都掌握在他手中。
甚至于……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隐秘的兴奋。
萧俭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被提起过,也很少有人还记得他和余太后之间的那一点关系,可是坊间关于太后和晋王世子的传闻却一直不少。
毕竟一人年轻有为,一人仍是妙龄,在朝堂上接触又不少,很难不传出点什么。
传言一旦涉及男女之间那点事,总是能第一时间调动人的好奇与联想。
牵马的人始终沉默地跟着队伍前进,骏马也乖顺地跟着他,要不是偶尔还会甩甩舌头发出一点声响,真会叫人完全忽视他们的存在。
议论着坊间传闻的这几人终于进了城,守城的士兵对照着一张画像将赶路的人一一放行,轮到牵马的人时,看着他凌乱的头发下与画像上毫不相关的一张脸,没说什么就让他进了城。
这时雨已经停了,青石板路上还有些湿润,但合水城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繁华,到处都是行人,四周时刻传来叫卖之声。
沿着城中主路一直向西,将会来到清溪巷,因背靠一条清溪而得名。
清溪巷中遍布酒肆,巷尾更是有合水城中最大的赌坊和青楼。
一到夜晚,这里便热闹非凡,笑声骂声不响彻个一夜断不会停。
常有人左脚刚从赌坊出来,右脚便踏进了青楼,即使赢了钱,很快也会搭进去。外地人特地来清溪巷开一开眼界,却连衣服都输了个精光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所以有人说,清溪巷是合水城最大的销金窟,这话一点儿没错。
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清溪巷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几个酒楼的伙计在门口闲聊。
伙计们远远地看到有人走进了巷口,虽然对方穿的破破烂烂,那匹马却膘肥体壮,品种名贵,在这种地方当伙计,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能以貌取人,于是纷纷热情地招呼起那人来。
但那人直接无视了他们,走到赌坊门口站定。
于是伙计们又重新蹲下,心里不忘暗暗鄙夷:又是个烂赌鬼。
赌坊虽不像青楼那般白天门庭冷落,但也远不及晚上热闹,那人走进赌坊,越过赌桌旁神色狂热痴迷的人群,径直走到管事模样的人面前。
“我来买一个消息。”他的声音干哑低沉,嘴唇也起了皮,像是许久没喝过水的样子。
管事的人看了他一眼,瞧见他身上干瘪的钱袋子,神情倨傲地问:“什么消息?你有钱付吗?”
“赚钱的消息。”那人依然平静地说,仿佛没有看到管事的态度。
管事的人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没钱想买赚钱的消息,想的倒是美,有赚钱的消息,我们早就自己赚了。”
随着他的动作,立刻就有几个魁梧大汉上前来,似乎要把那人架出去,可是那人轻易躲过,三下五除二就将几个大汉撂倒。
管事的人这才发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连忙赔笑道:“哎呦,是我看走眼了,原来兄台这么好的身手。这不正是巧了,我们最近得了个消息,谢老爷正想为谢公子找个护卫,三天后在谢府设了个擂台,唯一的要求便是武功越高越好。谢老爷出手阔绰,兄台不妨去看看。”
那人点了点头,对他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没有半点反应,比那寺庙里看透世事的老和尚还要古井无波。
他将钱袋解下递给管事,管事连忙摆手称不用,那人却执意将钱袋塞在他手中。
那人走到赌坊门口,迎面走来一个面容清丽眼角有泪痣的女子,两人擦肩而过,互相都停了一瞬,这是遇到对手时的本能反应,对方呼吸绵长,脚步轻盈,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那人离开后不久,管事走进里间,恭敬地对屏风上映照出的身影禀告道:“公子,鱼上钩了。”
屏风后的人影斜倚在黄花梨木座椅上,左手把玩着一枚小巧的翡翠长命锁,姿态慵懒闲适,浅色的阳光照在他的手心,拇指大小的长命锁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身材魁梧不怒自威的侍卫一左一右立在屏风两侧,即使隔着屏风,管事依然不敢直视屏风上的影子。
静静等待了片刻之后,那身影终于动了,他将翡翠长命锁收入掌心,闲庭信步般自屏风后走出,管事不敢抬头,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到那枚长命锁上。
能被眼前之人把玩的,想必是什么珍奇之物。
然而细看之下,却大失所望,那翡翠质地清透颜色自然,看着的确不错,却是最常见的豆种,算不上贵重,系着长命锁的五彩绳也是市面上常见的,还有些许磨损。
这位大人怎么会拿着一个普通的长命锁呢,管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想再看,外间不寻常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姑娘,你不能进去。”
话音刚落,几声痛呼响起,房门被人打开,清丽动人的女子出现在门后,赌坊中的打手在她身后叫唤连天。
房门发出吱呀响声,撞到门框上,两个侍卫已举刀走到屏风前,离管事不过一步之遥,锋利的刀刃在他背后散发出刺骨的寒意,他不禁捏了把冷汗。
女子身形单薄,但看到外面的情形,没人会把她当一个弱女子看待,管事余光瞥见那人不知何时又退到了屏风之后,硬着头皮上前堆笑道:“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可是小店招呼不周,来,我们出去说,让在下好好给您赔罪。”
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织玉看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人影,莫名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没来得及分辨,管事的话和他身后凶神恶煞的两人又将她的视线拉了回来。
这股杀气,织玉握住腰间的长剑,这两人绝非善类。
屏风后的人究竟是谁?
同她说话的人一身富贵锦衣,手上的扳指和腕间的手镯都价值不菲,一看便知在赌坊中地位不低,但他僵硬的神情却泄漏出他的恐惧,而这恐惧的源头,并非自己。
他在引导自己出去,是害怕屏风后的人怪罪吗?
织玉垂眼想了一下,既然如此,她更不能遂他的意了,于是抬头冷冷道:“我不动手,有人就要动手动脚了。”
管事愣了一下,恼怒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人,“这群蛮牛,竟然敢对客人不敬,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
说罢,作势要往外走,一撸袖子,似乎打算教训几人。
“不必了。”织玉抬手阻止他,视线仍然看着屏风上的影子,那身影修长高大,显然是个男子,“我听说谢家在请护卫,但是必须先从你们这儿拿到打擂的资格。”
管事愕然,实在没想到她是为了此事而来,忍不住看了一眼屏风,疑惑道:“是有这么回事,但——姑娘您是个女子啊,我们要护卫的是个男子,恐怕多有不便。”
早猜到他们会有此疑问,织玉唇角微弯,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因为我是个女子,才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更能保护好谢公子。”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还真有些道理,管事犯了难,此前可没有女子来过,她是第一个,估计也是最后一个,该不该给她这个资格呢?
他看向屏风,又不敢贸然出声询问,一时倒僵住了。
沉默之间,屏风的那一头传来了两声轻响,像是手指轻敲桌面的声音,其中一个侍卫放下武器,快步走了进去,从屏风映照的影子看得出他俯身听那人说了什么。
织玉垂眸仔细聆听,却听不清。
很快,那侍卫走了出来,仍旧是面无表情,语气却还算平静:“你为什么想接这个活?”
“一个多月,我在林城被贼人暗害,幸得谢公子相救。我身无长物,只有武艺尚可,一直想报答这救命之恩,听闻谢老爷在找护卫,便过来了。至于报酬,都可以不要。”
与其费力去编一些需要圆的谎言,不如说些半真半假的话。
话音刚落,屏风后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笑,那笑声很快消散,让人捉摸不透其中含义,织玉脸色沉了沉,她似乎从那声音中,听出了嘲弄。
屏风轻盈,轻轻一推便可倒下,织玉忽然起了冲动,想看一看屏风后的人影,她没想到,机会很快就自己送上门了。
那侍卫又走了进去,这回再出来时,神色怔忪迷茫,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了一眼织玉,向其他人说道:“公子说,让我们都出去。”
什么情况?
众人皆是一怔,而后两个侍卫便毫不犹豫地走到了门口,警告的目光望向管事,管事吓得冷汗直流,连忙往外走去。
织玉迟疑一瞬,心中莫名忐忑起来,她也向外走去,却被先前那个侍卫拦住:“姑娘,请你留下。”
房门在面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还有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是不安,是恐惧,还是别的?
脚步声从屏风后响起,她正要开口询问,一抹青色人影已然走到了屏风前。
屏风被轻轻推开,那人逆着光而来,背后是一扇半掩的雕花窗户,日光从窗户倾洒进来,仿佛一切都黯然失色。
阳光有些刺眼,织玉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那人道:“原来是你,听说姑娘还有伤在身就留下银钱离开,不知如今可好完全了?”
他声音清朗,如环珮相击,柔和的语调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他的言语间是克制的关心,既保持着距离感,又透露出真切。
虽然没有自我介绍,但毫无疑问,他就是在林城救过织玉的谢家公子。
她不是没有猜到屏风后之人的身份,脑海中也演练过许多次该如何应对,她按照设想轻轻一笑,抬眼看着他说:“难道公子就是——谢砚?”
随着双眸适应了这光亮,那人的面容再无遮挡,出现在眼前。
清俊无双的面容,风流雅致的气质,眼前的人嘴角噙着微笑,态度温和疏离,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他们之间本该有的关系。
一个曾经救过另一人,但却从未说过一句话之人。
“正是。”那人颔首应了。
织玉垂下眼,一时失了言语。
见她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那人轻叹一声,率先说道:“姑娘应该也知道,此番在下要去的地方是北魏的都城,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姑娘想报恩,也不必再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他的话语仿佛有什么魔力,令织玉终于冷静了下来,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很危险,她应该立刻离开,可是现实却容不得她做选择,徐明硕不会容忍一个一直忤逆他的下属。
所以,她的回答只会有一个:“正是因为危险,我才必须要……”
话说到一半,她感觉到屋内的气氛骤然一窒,眼前的人看着她,笑容却渐渐变浅,最后除了尚有些弧度的嘴角几乎感觉不到,就连眼神也变得捉摸不定。
我说错什么了吗?
织玉心想,余下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谢砚慢慢走近,日影落在青色的衣裳上,清辉浮动,衣角飘动,轻轻摩挲,声音钻入织玉的耳朵之中,令她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他却更加迫近,步伐轻缓若闲庭散步。
后背碰到门框,织玉退无可退,不知所措地抬眼看他,撞进他墨玉般的眼眸之中,看见其中的云海翻涌,但仅是一瞬,又消失无踪,而渐渐浮现出一丝兴味。
他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她的面容称不上绝色,却很是耐看,尤其是眉眼之间颇有风情,鸦睫轻颤,眼角的泪痣愈发显眼,轻抿的朱唇勾勒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谢砚唇角微勾,低声耳语,“既然要报恩,何不以身相许?”
不料他竟语出惊人,织玉愣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她莹白的脸颊上很快浮现一层薄红,如夜幕即将降临时最后的一抹晚霞,浅淡如烟,却引人遐想。
“说笑的。”不待她回应,谢砚又无所谓地笑道,后退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姑娘若是不愿放弃,三日后来谢府便是,但能不能赢,就全看姑娘的本事了。”
他又走回了屏风之后,好似一阵清风短暂的停留后又离去,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织玉不禁越过了屏风。
然而屏风之后另有门扉,那抹青色的身影杳然无踪,只余一点儿未燃尽的沉香气息飘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