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春》云拨月

1、第1章

　　陆闻舟死了，死在了一场飞机失事里。

　　犹记得那天阳光明媚，他完成任务后顺利登上回国机舱。

　　窗外的天蔚蓝如海，陆闻舟摘掉茶色墨镜，看着手机里好不容易缴满的五年社保记录，心情更是说不出的轻松明快。

　　这次出行任务，他的右手腕旧伤复发，已经不再适合继续高强度的工作。如无意外，他会在上海有个安稳的窝，度过余生。

　　哈哈......压抑的笑声顺着陆闻舟嘴角蔓延。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完，原本正在高空爬升的飞机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大幅度颠簸抖动。

　　短短几分钟，机舱瞬间失控，下一秒如同折翼的鸟，失重地往下冲去。天翻地覆，伴随着无数乘客惊恐的惨叫，飞速坠下云层。

　　陆闻舟来不及做任何自救，就被巨大的惯性摔扯砸到地板上，冰冷的扶手，贯穿他的胸口，鲜血淋淋。

　　他仰着面，耳膜失聪，连简单的呼吸都不能够。

　　那一刻，他脑海里想的居然是，可惜了那五年的社保，死到临头，他连房子都没买上……

　　***
　　民国十四年，上海。

　　三月的春夹着冷风，姗姗来迟。被风一吹，道路两侧的枝桠已然冒出点点绿色，陆家大宅同周围的西洋别墅一起，座落在繁华的南京路上。

　　正是主人家用早饭的时间，佣人们忙碌地在厨房和餐厅穿梭，井然有序地上着菜。

　　绿珠是陆家二少爷的贴身丫鬟，她捧着服装店一早送来的新衣，如往常一般轻轻敲着二楼的房门，

　　“二少爷，您该起床了！”

　　床上原本熟睡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瞳孔放大。

　　上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感还在神经末梢颤栗，疼的陆闻舟胸腔剧烈起伏。

　　飞机落在海面那一刻爆炸了，灼热的气浪席卷而来，高温烫伤他的眼睛，将他和飞机上的一切一起化为灰烬，那是他最后的记忆。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陆闻舟猛地坐起身，捂着眼睛喘粗气。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这里是哪里？

　　周围暗沉沉地，陆闻舟视线受阻，嗅觉和感官反而在这个时候变得更加敏锐。他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的乌木熏香，身下是松软的羽绒被。

　　这些都在提醒，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站在门外的绿珠听到动静，知道是二少爷起了。她打开门，走进浴室拧条热帕子递给床上的二少爷。

　　见陆闻舟不接，以为他酒还未醒，便走到明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慢声细语道：
　　“二少爷赶紧擦擦脸吧，昨晚您喝了不少酒，今早多睡了半个时辰。老爷和小姐现在还等着您下楼用早饭呢。”

　　陆闻舟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她，语气里带着戒备，
　　“你叫我什么？”

　　绿珠被他锋利的眼神盯得有些害怕，她嗫嚅地开口，回答主人的问话：“二、二少爷。”

　　“是绿珠哪里说错话了吗？”

　　陆闻舟沉默了，见眼前女子神色怯怯，他收回视线，心底疑云却未消。

　　二少爷，这是个什么称呼。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顺着窗外洒进来的晨光，陆闻舟静静打量起周遭环境。卧室很大，入目的海派家具华丽奢侈，他只在影视里看过的留声机，以及角落里宽大的西式落地镜，这一切充满了浓浓的年代感。

　　他心念一动，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男人，长身玉立，长得可以用十分漂亮来形容。过分白皙的脸上，眉眼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只是身体有些过分清瘦。

　　他又微微抬起下颌，狭长的凤眼被浓密的睫毛衬出了些许风情，真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啊。

　　陆闻舟摸摸脸上温热的触感，不是在做梦。

　　所以，他这是穿越了？

　　“二少爷，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绿珠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她在陆闻舟身边服侍多年，从未见二少爷对她这般陌生过。

　　好在陆闻舟心理承受能力素来强，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很快就调整过来。

　　而且，似乎他穿越过来的新身份，家境还不错。

　　想到此，他瞥向身后女子，轻轻笑了起来，琢磨地叫出这个名字，
　　“绿珠，本少爷的衣服呢？”

　　看到二少爷脸上那熟悉的笑容，绿珠心下一松，转身去拿新衣伺候他穿上。

　　陆闻舟这次连眼皮都懒得掀，还很配合的伸直双臂由她系上衬衣纽扣。等穿戴整齐后，他在镜子前优雅地转个圈，才满意地和绿珠一起下楼。

　　沿着棕木扶梯而下，陆闻舟在脑海里飞速搜刮原主留下的记忆，想让自己尽快适应身份，结果发现居然一片空白，这让他有些为难。

　　眼见离餐厅越来越近，他深深吸口气，带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主动向众人打招呼，
　　“大家早安。”

　　“二哥，这都几点了，还早啊。”

　　正往杯里倒牛奶的陆雪莹第一个抬头看他，她摇摇两侧的马尾辫，拿眼神示意坐在她斜对面的男人：

　　“没看见季恂师兄回来了，还起这么晚。这回你惨了。”

　　陆闻舟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被她称作季恂师兄的人，此刻整张脸被报纸遮住，除了一头浓密的发，和报纸两端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指，更多的却是看不到了。

　　“闻舟，过来入座。”

　　这时，坐在主位的陆群先发话了。他一贯和蔼可亲，对于自家儿子的姗姗来迟也不生气，显然习以为常。

　　闻舟啊，居然是同名。因为原主和自己的这点相似之处，陆闻舟品出一丝亲切感。

　　他在陆老爷子的左手边入座，一眼望去，桌上红米鲜虾肠，蟹粉小笼，汤水生煎，水煮鸡蛋，明火白粥配着酱瓜，培根吐司煎蛋，奶油焗椰菜，热牛奶，中式西式的早餐各上了三份，相当丰盛。

　　顿时胃口大开，他刚准备用餐，一只手在桌布底下，悄无声息地钻上他的左手腕。男人温热有力的手指在他皮肤上摩擦，带着丝丝暧昧。

　　陆闻舟眉头皱了皱，不动声色地挣开，眼尾余光扫向旁边，原本正埋头看报的霍季恂。

　　什么情况？

　　许是察觉到他质疑的目光，霍季恂从报纸里抬起头，金丝镜片后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怎么，见到师兄都不知道叫人了？”

　　男人特有的嗓音成熟又好听，桌子下面的手却强势地握住陆闻舟的手腕。

　　陆闻舟不再挣扎，而是屈起手指，捡着男人掌心的细肉，嘴角微微弯起弧度：
　　“怎么会呢，师兄，明明是你吓到我了。”

　　他虽然在笑，下手的力道并不留情。

　　钝钝的疼意瞬间沿着手心蔓延，霍季恂眉头几不可微地皱了下，很快松开手，眼神变得兴味起来。

　　呵，小东西长大了，学会咬人了。

　　难道是在气自己上回不告而别，看来待会儿得找机会好好哄哄他。霍季恂如此想着，也不再逗他。

　　方才餐桌下的小动作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旁边自称是师兄的男人也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泰然自若地用餐。

　　道貌岸然，陆闻舟垂着眸，对他评价道。

　　现下他已经接受了穿越的事实，也接受了这副新皮囊。伪装是他的天性，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所以对于今后的新生活，他自信能以陆家二少的身份过得舒心应手。

　　可是这个霍季恂，刚才的举动就像个意外炸弹，半路杀出来，杀得他措手不及。从他过于熟稔亲昵的动作来看，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这俩人似乎有一腿啊，发现这个秘密，陆闻舟额头一跳。

　　他一向挑剔，只喜欢好看的男人。

　　诚然，霍季恂的颜值在他的审美范围之内，可他才穿过来半天，很多消息没有掌握，他还没做好能坦然和陌生男人亲密的准备。

　　白天摸摸手，晚上是不是还要做点别的？

　　看着碟子里剥了壳的水煮蛋，陆闻舟一下子没了胃口。

　　他也不是什么都能适应的好不好？

　　饭后，陆群先将霍季恂叫去书房。

　　离席之际，霍季恂拍了拍陆闻舟的肩膀，温柔地道：“在楼下等着我，待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陆闻舟垂着脑袋，将那枚水煮蛋拨得远远的，装作没听见。

　　霍季恂笑笑，小家伙气性倒挺大。

　　直到陆群先和霍季恂两人上楼去，陆闻舟绷直的身体这才松散一点。

　　坐在对面的陆雪莹凑了过来，“二哥，你惨了。季恂师兄让你等他，等会免不了一顿骂。”

　　“你是没看到师兄知道你昨夜出去喝酒后，当时的脸色……”她边说边摇头，语气里包含万分同情。

　　陆闻舟却不想再听这个妹妹讲话，夹个生煎堵上她的嘴，“吃你的，哪来那么多话。”

　　陆雪莹：“……”

　　这下子是真吃不下去了，陆闻舟撂下筷子，用热毛巾将手指仔仔细细擦个干净。

　　看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每个指甲盖都修剪的匀称干净。不得不说，这个新身体真的很漂亮。

　　初来乍到第一天，先熟悉下环境以示尊重。

　　打定主意，他沿着扶梯走上二楼，静谧的走廊里铺着柔软的羊绒地毯，陆闻舟的步伐踩在上面，落地无声。

　　等他走到一半时，陆群先浑厚的声音从最里面一间半敞的镏金雕花门隐隐传了过来。

　　“那批货，最晚什么时候到？”

　　“昨夜已经到了黄浦江码头，只是海关那边上面换了人，是个新面孔，需要重新花时间办手续。”

　　“呵，看来是我老了，现在捞肥油都能捞到我碗里来了。”

　　“其他的事先放一放，季恂啊，这事你务必要上心。我们和永安第一次合作，可不能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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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谈话内容中提到了一个令他十分耳熟的词汇，陆闻舟若有所思，有个答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突然，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二少爷，老爷和霍先生在谈事情，您不能过去。”

　　陆闻舟倏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

　　而刚刚出声的仆人正站在远处楼梯口那，一脸紧张地望着他。

　　人人都知道陆家的规矩，陆老爷子谈事时，不准任何人接近书房的。

　　谈话骤然被打断，陆群先神情不悦地拉开门，看到是陆闻舟，脸色有所稍缓：
　　“你怎么上来了？”

　　以往这个时候，小儿子都是避的远远地，今日倒是新鲜了。

　　陆闻舟停顿了一下，做起无辜状：
　　“刚才师兄说有事找我，我等不及便来寻他了。爹，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总不能说自己原本想熟悉地形，结果被这两人的对话吸引过来了吧。

　　随后出来的霍季恂看到陆闻舟，也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对陆群先说：“老师，我是有点事要找闻舟商量，要不让他再等等？”

　　“你们既然有事，今天就先这样吧。”

　　陆群先罢罢手。以他对这个儿子的了解，他们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臭小子又央着霍季恂给他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两人出了陆家大宅，一路无言，直到越过花园，快到大门口时，霍季恂才停下。

　　他见陆闻舟一副不愿搭理自己的样子，不禁感到纳罕。

　　仔细想想，自他去了北平，他们确实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今年更是错过眼前人儿的生辰，难怪他会不理自己。

　　他探手摸摸陆闻舟的头，开口时带着亲昵地抱怨，
　　“先前是谁一直念叨我早些回来的。如今我回来了，你倒也舍得一句话不愿和我多说。”

　　陆闻舟本能地往后退一步，这人什么毛病，这么喜欢动手动脚。

　　“怎么，连碰也不让碰，还在生我的气？”

　　霍季恂收回手，目光探究地看向他。

　　总该说点什么，好打破这突如其来的暧昧氛围。

　　望着远处来回走动的人影，陆闻舟灵机一动，义正严词地回答：“大庭广众之下，师兄也该注意形象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换来身边男人一阵低沉的笑声。

　　陆闻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怎么就将他逗笑了，只觉得此人莫名其妙。他干脆转过身，由着他乐呵。

　　等笑够了，霍季恂扶扶鼻梁上的镜架，轻咳两声正色道：“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想要那件生辰礼物吗，我这次上北平给你带回来了。”

　　他说着摊开手，一枚小巧的宝矶针金属怀表静静躺在他手中，
　　“这下总该消气了吧？”

　　陆闻舟看到表盘上刻着的英文字母，Asprey。一个在民国时期，极尽时尚精致的品牌，重点是造价不菲。

　　陆闻舟眼前一亮，他喜欢和钱有关的一切事物。

　　他眉眼弯弯地接过怀表，笑的很是真诚，“谢谢师兄，你有心了。”

　　知道终于将人哄好了，霍季恂揉揉他柔软乌黑的发，“我现在得出门一趟，晚上再回来看你。”

　　陆闻舟忍住拂开的冲动，摸着表盘一脸温顺。

　　等霍季恂离开后，这才慢慢收起笑容。

　　寒风里，他慢慢吐出口冷气，刚刚在书房门口偷听到的那段对话，已经让他确定自己穿来了民国时期的上海滩。

　　那个在30年代，有着“十里洋场”，东方排名第一之称的繁华大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