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乐正雨枫

1、第 1 章

　　邱刚敖从黑暗中醒来。
　　他发觉自己正飘浮在半空中，钢筋贯穿胸膛的痛楚犹自清晰，衣襟上沾染的血迹也尚未干透，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
　　“今日香港第5位死者，邱刚敖。”
　　鬼差翻阅着手上的生死簿，不时抬头打量飘在面前的西装男子，啧啧称奇。“这么强的怨气，还真是罕见……”
　　“你是谁？”
　　邱刚敖抽出藏在身上的折叠刀，眸光冷冽，紧盯着眼前的“人”。

　　“诚如你所见，你已经死了，这里是阴间。你生前杀孽过重，加上执念太强，很容易变成力量强大的恶煞，对其他鬼造成严重威胁。”
　　鬼差的身影同样悬浮在空中，他的脸庞和衣裤、长靴都是清一色的惨白，唯有发色漆黑如墨。
　　“根据阴间的规则，为了制约你的力量，我们必须抹去你的一段重要记忆——简单来说，就是你要忘掉自己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才可以进入阴间生活。至于选择忘掉谁，由你自己决定。”
　　话音刚落，邱刚敖面前就浮现出一串散发着淡淡白光的人名，在他周身环绕旋转。

　　邱刚敖并不打算听鬼差的话，准备硬闯过去。他刚走了几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完全无法前进，就连后路也被堵死。
　　他咬了咬牙，挥动手中锋利的折叠刀，雪亮寒芒电掣星驰，迅疾刺向鬼差。
　　“鬼差有功德护体，你伤不了我的。”
　　鬼差十分淡定，完全没闪避尖刀的锋刃，任由它被遽然冒出的金光防护罩挡下。
　　邱刚敖缄默片晌，收起了手里的刀，问他：“如果我选择忘记某个人，是不是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鬼差说，“如果拥有那段记忆的人一直陪着你，时间长了，说不定你能想起来一部分，但不可能找回全部记忆了。”

　　邱刚敖抿起了唇，目光从那些熟悉的名字上慢慢扫过：先是他的父母，然后是阿晴，还有张崇邦和兄弟们。
　　——最后一个名字是他自己，邱刚敖。
　　他踟蹰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的手指轻轻从其中一个名字上划过，那三个字便随着他的动作无声湮灭，化作无数绚烂的星点。

　　张崇邦从警队退休以后，度过了数十年悠闲惬意的时光。
　　当他寿终正寝，被鬼差引路来到阴间时，有片刻的茫然。
　　“欢迎来到阴间世界。在这里，你可以选择自己死后的形象，无论定格在哪个年纪都可以。”
　　张崇邦仔细观察着眼前的鬼差，确认他和自己的脚下都没有影子，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死了。他试探着问道：“什么年纪都行？那我想变回43岁那年的样子，可以吗？”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选择，等他反应过来，才猛然惊醒——他43岁的时候，恰好是邱刚敖死的那年。

　　张崇邦刚说完，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手上的皮肤褪去皱纹，重新恢复弹性，身躯也变得强壮有力。
　　他掌心那个早已淡化的疤痕陡然清晰起来，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勾起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谢谢你。”
　　张崇邦平复了澎湃的心潮，跟着鬼差往前走去。“全世界的人死了以后，都会来到这里吗？这地方人口膨胀这么剧烈，房价一定很高吧？”
　　“不，这里只是阴间中国的香港分区，专门收留香港人死后的灵魂。你想去大陆分区也行，但要先过海关，偷渡是会积累罪孽的。选择留在阴间的鬼并没有那么多，大部分鬼都会直接进入轮回投胎，只有一些心怀牵挂的鬼会选择留下来。”

　　张崇邦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词语，接着问道：“罪孽的定义是什么？积累罪孽会有什么影响？”
　　“我们生前做过的好事会积累功德，坏事会积累罪孽。其中，救人的功德最多，杀人的罪孽最多。功德平时是看不见的，当你被其他鬼攻击时，功德就会变成一层金光保护你，功德越多，防护能力越强。罪孽平时会形成一层黑气笼罩在鬼的周围，它能增强攻击力，也会侵蚀鬼的神智。”
　　“功德丰厚的鬼被称为善灵，罪孽深重的鬼被称为恶煞。大部分鬼的功德和罪孽都不太多，因为他们生前既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救过人。”
　　鬼差看着张崇邦生死簿上的功德录，啧啧称奇。“你有这么多的功德，罪孽却很少。你的职业是医生吗？”

　　“不，我是警察。”
　　张崇邦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我很好奇，如果是为了救人而杀人，或者杀死了一个即将害人的坏人，究竟算是功德还是罪孽？”
　　鬼差思量一阵，回答道：“这样的情况，功德和罪孽都会增加。救人是功德，杀人是罪孽，两者并不冲突。”
　　“那在阴间可以杀人……不，杀鬼吗？”
　　“鬼是不会死亡的，也不会流血，但他们可以被其他鬼攻击，并感受到灵魂的痛苦。”

　　张崇邦思索良久，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某个鬼仗着自己有功德护体，肆无忌惮地攻击其他鬼，其他鬼又伤不了他，那他岂不是无法无天？”
　　鬼差摇摇头，示意他尽管放心。“我刚才说过，罪孽是会侵蚀神智的。在阴间也能积累功德和罪孽，就算鬼原本拥有功德，如果他一直做坏事，罪孽积累到一定地步，就会失去功德的庇护，变成毫无理智的厉鬼。厉鬼的结局，就是被阴间巡逻队抓走，关进监狱，再也无法恢复正常。”

　　“听起来，巡逻队是个类似警察的存在。”
　　张崇邦在这个陌生的阴间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顿时安心了一些。“我可以申请成为巡逻队的一员吗？”
　　“暂时不行，因为新鬼对阴间并不熟悉，你可以等一年后提交申请。像我这样做鬼差，或者加入巡逻队，都可以帮助其他鬼，并且积累功德。功德在阴间的作用很大，可以买到不少东西。”
　　鬼差想到张崇邦的生死簿上那几十页功德，感慨道：“没想到生前996，死后还要996，我们这帮打工仔……你就好了，几十年功德花不完，在阴间躺平都没问题。”

　　鬼差将张崇邦送到阴间的房屋销售处，就和他道别，接引其他新鬼去了。
　　张崇邦站在门口，很快就被房屋中介的销售员迎了进去。那鬼穿着挺括的西装，看起来和阳间的楼盘销售员没什么两样。
　　“老板你好，请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是阴间统一分配的普通房屋，还是高档一点的商品房，或者豪华别墅？”
　　张崇邦看了看贴在墙上的楼盘价格，发现阴间的香港房价果然比阳间低得多，房屋面积也足够宽阔，是以平方米为单位计算的，而不是平方呎。

　　“我是新来的，不太清楚这里的物价。”
　　张崇邦拿出了鬼差交给他的身份卡，递给销售员。“我想买普通的房屋，请你帮我查一下余额。”
　　销售员接过身份卡，在鉴定机器上“嘀”了一下，看见显示屏上出现的那一长串数字，眼神立刻变了——拥有几千万功德的富豪！
　　“怎么了？”
　　张崇邦见销售员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猜测阴间的自己大概非常富有。“我的余额很多，是吗？”

　　“没错，您的功德余额高达五千多万！在阴间，统一分配的房屋价格很低，只需要几千功德，面积也不大，也就一室一厅——这是为了避免大家住不起房子。但是你有这么多的功德，实在没必要去住那些简陋的普通房屋。”
　　销售员拿出一本宣传册，热情地向他推销别墅：“这是阴间最豪华的别墅，价格1888888功德。它靠近黄泉海，周边景色非常美丽，还包全套装修！”
　　“谢谢，可是这个……”
　　张崇邦看着宣传画上的海景房，面有难色。“有点太奢侈了，我怕住不惯。”
　　虽然高级督察的工资不算低，但他并没有追求奢侈的习惯，那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他恐怕享受不来。

　　“既然您这么有钱，为什么不享受呢？”
　　销售员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商机，殷勤劝说：“看您这身打扮，以前应该也很少买奢侈品吧？您积累了这么多功德，不就是为了死后能够尽情享受，苦尽甘来吗？”
　　张崇邦认为销售员说得有些道理，但他还是不太想住豪华别墅。“这里有没有比普通房屋好一点的商品房？比如两室一厅的，我想要个书房。”
　　“行吧，那就给你推荐一些档次高点的商品房。”
　　销售员拿出另一个宣传册，哗哗地翻着书页。“呐，这几套就不错……”

　　张崇邦离开房屋销售处时，销售员满脸笑容地送他出去，瞄见不远处的一团黑气，立马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
　　“怎么了？”张崇邦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神随之一凝。
　　“老板，你快跑！”销售员的声音正在发抖，“那个恶煞的怨气太重了，是阴间出了名的鬼见愁，惹不起的！其他鬼见了他，都要绕路走！不过你有这么多功德，也可能没事……不管了，我先收工了！”
　　他动作奇快，迅速关门拉闸，在门把手上挂了个牌子：“今日暂停营业，请明日再来”，而后溜之大吉。

　　那团黑气渐渐靠近了张崇邦。
　　张崇邦定睛一看，发现被黑气笼罩的邱刚敖依旧穿着那身合衬的西装。他胸前的大片鲜血早已凝固发黑，手臂也维持着临死前被拧断的怪异姿势，鬼气森森。
　　“张督察，你来了。”
　　邱刚敖抬起另一只未曾受伤的手，跟张崇邦打招呼，陌生的称呼令他一愣。
　　邱刚敖察觉到他的反应不对劲，从容改口：“怎么，我以前不是这样称呼你的吗？那我换几个称呼吧……张sir？邦主？张崇邦？”

　　“……阿敖。”
　　张崇邦艰难启口，叫出了这个尘封在心底数十年的名字。
　　“原来我的名字叫阿敖。”
　　邱刚敖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侧脸被卷曲黑发掩去大半，眉心淡色的伤疤依稀可辨。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你生前又是我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