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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   祁晓晨点点头,默然的走着。夏日天长,这时候的太阳才收敛了光芒,余热蒸腾开来,倒有种懒散的味道,让人全身都松懈下去。孙熙尧先她一步为她打开车门,十分周到,如同英国管家。她坐好后扣了安全带,看着方向盘中心那浅浅的大众车牌标志,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位每月换一辆新车的海青。房地产有升有降,看准了市场行情,还能够一夜暴富,可是玩儿车,只赔不赚,真正有钱人的游戏。
      她吁一口气,觉得孙熙尧还是低调的,像高中时代的他,扎在同学堆里根本不起眼,可事实上,他比她后来那群同学的背景都厉害。只是他从不张扬,不然不会选这款疑似帕萨特的辉腾,其尊贵绝对超奥迪A8,哪里像官昱成,除了宝马,还是宝马。过去是为了泡妹妹,现在则是追女人,都方便。官昱成,真是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不想也就不想了,一旦想起来,她发现自己还是牵挂他的,纵然她嘴里不肯承认。
      孙熙尧正注视着雷达屏幕,一点点倒车,眼角余光却扫到了祁晓晨呆滞的脸,顿时疑窦丛生,怎么一次比一次见她更沉闷,也更消极?仿佛是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不禁低唤一声,“晓晨?”见她没反应,也就不作声了。按上次的地址开过去,上了主干线,一路上都是车的河,拥拥挤挤,车速慢的就像乌龟在爬。街灯一盏盏的亮起来,蜿蜒着河岸,隔离带里的绿色点缀成了水草,飘摇着指引方向。太阳正缓慢的落下去,仿佛有块昏黄的水彩洇染了天空,那颜色旧旧的,人工调和的复古,而太阳,仍浓烈如火焰。
      当太阳不再炙热,西边的天空布满了红彤彤的火烧云,他才把车子开到地方,只觉距离太近,时间又太短。不出所料,这一次她还是没有请他上去坐坐,也许她永远不会请他,那不如他先开口吧。停好了车,叫住她说:“晓晨,我送你上去。”
      晓晨想拒绝又不知该如何去拒绝,毕竟他送她回来两次她都没任何表示,未免太无礼。只好嗯一声,算答应。霞光万丈里,她的脸色有点被映出了红晕,轻轻浅浅的像水蜜桃,芬芳的诱着人。他尽量不去看她,而是拿过她的包包,替她拎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说着话,自我感觉还不错,这开端总是好的,继续发展下去前景可观。他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她始终默默无语,走不出几步,身体就开始晃,脚下打滑,又像是踩着浪,他及时扶住她,“晓晨?”她无力的笑笑,“可能太饿了。”
      他愣一下,像是明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你没吃过东西……你没吃过东西怎么能去打点滴呢,你不要命了你?”
      她只是笑。笑容里满是凄惶与酸楚,她是笑自己的,看,她把生活过的如此糟糕!
      他无端端的有些生气,不,他很生气。看着她,霞光褪去后更是面白如纸,不知道是因为没化妆还是因为她病着,眼睛里一丝神采也没有,干涸的仿佛晒在日光下的贝壳。她的人,一点生命力的迹象都找不出来,是真觉得她可怜,她到底怎么了?叹一叹,手从她的胳膊扶到了她的腰肢,说:“你变了。”
      她还是笑,话语里却带着苦苦的味道,“十多年了,能不变么?孙熙尧,你不要把我想的太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身体晃一晃,又晃一晃,她就快支持不住了。靠在他身上,才算平衡。好容易进了公寓大楼,偏巧电梯外挂出了正在维修的牌子,她泄气,想人倒霉真是遇到什么事儿都倒霉,万般不利,于是怏怏地说:“我们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吧。”
      他并不赞成,“外面哪儿有家里面舒服,晓晨,我背你上去吧。”
      她面上瞬间一红,窘迫难堪,即刻就反驳,“这怎么行?”身体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居然能自我支撑着故意与他保持了距离。微一抬眼,远处的保安正在冲她笑,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天,她总不能在这儿跟孙熙尧继续纠缠不清,肯定会被误会。
      这时候,孙熙尧皱着眉毛笑了笑,又问她,“晓晨,难不成你真有力气出去,或是自己爬楼梯?”
      39层,累也累死,她怎么可能爬的上去?可她今天穿的这一身,这一身实在不适合让他背。她摇摇头,却坚持,“我不能让你背。”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尴尬,她还真是别扭,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有的没的?活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也就退了一步,说:“那等你累了,我再背你吧。”
      也只能如此了。可恨她平常并不爱运动,爬了5层就气喘不止,额上全是汗,粘住了碎发。脸颊也是红扑扑一片,汗水侵在上面,一种极其不健康的颜色。嗓子发咸,干干的又似有痰,她真爬不动了。可她不好意思麻烦他,也不能去麻烦他,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步的拾级而上。头越来越沉,最后腿也不听使唤的软下去。
      他看到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再也不管她的意见了,态度强硬,直把她背到身上。她穿乳白圆领衫,黑色灯笼裙,也确实不方便,可她总不能再去弄垮自己的身体吧?她已经是个病人了!显然,她没有力气挣扎,服帖的趴在他身上,喘着气。暖暖的气息,全拂在他耳朵上,面颊上,脖子上……她的长发,很自然的垂下来,在他眼前晃动,弥漫着幽幽发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几欲跳出腔子,而撑在她腿上的手,也开始出汗,那灯笼短裙是丝质的,很滑,他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碰到她的肌肤。就这样背着她,一级一级楼梯的走着,快乐而又痛苦,心还是备受煎熬。
      楼道里的光线,一分分暗下去,她能感到自己的身躯,在一点点僵化,仿佛是见到了美杜沙的后遗症。她排斥,却又没有能力去排斥。这一级一级的楼梯,就像是通往刑场的必经之路,将时间熬成了漫长的折磨,永无止境。她真的很排斥他身体上的碰触,哪怕一点点,也许是羞耻,也许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情绪,本能就排斥,非常排斥……甚至恶心。尽管他是好意,她也晓得他是好意,可是他的手,那样烫,烫的她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极力压制着自己,更不敢有一点的心思,她只是茫然,也只有茫然。领口处是一圈大大圆圆的金色亮片,硬硬的割着她,一锉一锉,隐隐生疼。
      终于到家了,终于解脱了,他和她都轻松不少。两个人窝进沙发里,对坐着,对望着,谁都没有开口讲第一句话。窗外的天,一片凝紫,像是葡萄果冻。有几颗星子冒出来,悄悄的送来黑夜的序幕,月亮淡的如一汪水痕,是序幕投落在人间的影子。他忽然问,“晓晨,你想吃什么?”
      她说:“家里有泡面,好像只有泡面了。”
      他之前的火气又被点燃,忍不住冲她咆哮起来,“你就这样过日子的?祁晓晨,我头一回这么佩服一个女人!”她十分委屈,可他说的是事实,又无从辩驳。她就是这么混日子的,混一混,十年也就这么混过来了。官昱成在的时候还好些,帮她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就像是保姆,可保姆不能跟着她一辈子啊!也许除了她的身体,她的生活也离不开他,仿佛是种毒,融进了她的血脉,至死方休。但这不是爱情,无法成就婚姻,尤其是他需要婚姻的时刻,她不敢拿感情去殉葬。
      抬起头,看着孙熙尧,她道歉,诚诚恳恳的说一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对不起的只是你自己。晓晨,在家里乖乖的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喝粥好不好?”
      “好。”
      孙熙尧走了没多久,门铃就响了,她看也不看的直接去开门,“这么快?”仿佛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白光里震的她如同焦木。她呆在当场,盯着他,嘴角发颤。走廊里的灯光并不足,昏昏沉沉的仿佛恍惚的梦境,十年前的人与事逐渐清晰起来,一场一场的像是过电影。转眼间,又是十年后,巧合到不能再巧合,如八点档泡沫剧的重逢……她是台下女主角,演绎着自己人生的悲剧。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其实出了医院,她并不曾想到他,也许该想的那天都想过了,痛也痛过,哭也哭过……哀莫大于心死。今天,她是真的没有想他的……没有想他也会做梦?这不是梦,是他真的来了,陶山石真的来了……为什么呢?他不是不认识她了么……他明明白白的用眼神告诉她,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傻愣愣的站着,目光直直的望着他,嘴唇动了几次,也没有发出一个音。
      他微微笑一下,叫她,“晓晨——”
      仿佛惊雷,响彻她灵魂深处,那样熟悉而亲切的语调语音,记忆中最美好的一部分似乎又回来了。只是面前的人,沧海桑田,不复曾经,现实的生生逼出她理智的伪装。她忙请他进门,气氛压抑,又匆匆找些碎碎的问候话说着,语无伦次。他只是听着,很认真的听着。她请他坐,随后进了厨房,忙忙的倒茶倒咖啡,一阵手忙脚乱。他看出了她的紧张,她真的没有变,一点心思也藏不住,全写在脸上,偏用行动去掩盖。终于,茶洒了,咖啡也洒了,浅诸深褐的水迹,淋淋漓漓的在料理台上滚动,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他隔着吧台看厨房里的她,几分狼狈,茶渍子咖啡渍子,溅到她身上,仿佛乳白的衫子染了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于是说:“晓晨,别忙了。”
      她挤出一个笑容,“你是客人,应该的。”
      十载光阴,他和她之间已不是当初。他只能是她的客人,这样想着,也不便再说什么了。等到她端上一杯热茶,能说的也只是,“谢谢。”
      “虽然不是武夷山的桂圆茶,但是味道还可以。”
      他怔了有几秒钟,才去慢慢品尝,茶味很淡,桂圆的味道也淡,可回味甘香,久久不散。她还记得,难过之外不是不惊喜,原来她还记得。又去看她,强打起的一副精神,努力在维持着微笑,这才知道她撑的是那样的辛苦,仿佛纸做的,一捅就破。她的手,轻轻的放在膝盖上,裙子太短,皮肤对皮肤的陪衬下,那手背异常浮肿,有零星的红点,像是被蚊子给叮的。她不过打了几天的点滴……他难免恻然,问,“可以用一下洗手间么?”
      她点头,“走廊左手边儿。”
      洗手间很大,因为跟洗衣房连在一起,洗衣机烘干机对面是一个很大的按摩浴缸。再旁边,是洗漱台,上面摆放着的剃须刀、洗面奶、CK香水……全部的男士用品……他该想到的,毕竟岁月不会为他停留。也许他来错了,她过的好或者不好,都不在他的责任以内,他有自己需要照顾的家人,而她,只能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沿途风景。可是,他不来亲眼看看她,他不会放心,所以他被自己的心从医院怂恿来了这里,冲动的如同年少的时候,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然而看过了,他又该不安心了……十年都已经过去,为什么不能让第二个十年继续过去?非要在这一刻出了差错!
      他错了。她的紧张说明她的在乎,他搅乱了她生活原有的秩序,而她的在乎,又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维系着的平静婚姻。他与她,总是交错在错误的轨道上,无始无终,只有刹那的碰撞,要么遗忘的继续前行,要么毁灭的粉身碎骨……但她还年轻,有大把的年华等待着她去享受,不像他,人生都快过半,若能最后燃烧一次,那是精彩。他不能拖着她,拖着她的未来……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根本不是她的真正选择,也不可能是。到那时,她会庆幸自己没有选择他……
      感叹如罅隙的野草,疯狂的滋生在心尖,他告诉自己,以后绝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从今而后,他会慢慢地将她遗忘,真正的遗忘……洗漱台一侧的架子上搭着块青绿的毛巾,边角绣着棕黄的小熊……熊宝宝,她的床头,总习惯了有一只熊宝宝,陪睡……他把毛巾拿下来,开了滚烫的热水,浸透了又绞干,然后出去递给她,“敷敷手吧,你会舒服点儿。”
      叠的四四方方的一块毛巾,冒着热气的呈在她面前,她没有接,手指甲狠狠的扣着膝盖,却扣不出疼痛。天空的凝紫逐渐被墨蓝所取代,众星捧月的夜色,拂笼大地。客厅里亮如白昼,她就像不曾挪动过地方,始终歪在沙发上,用手指甲扣着膝盖骨。他却蹲下来,不声不响的握起她的手,把热毛巾敷到了她手背上。他的手很大,完全能包住她的。感知到的热力,她分不清是毛巾,还是他通过毛巾的手。
      猛然一惊,很多不愿拾起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一一拼合。她选择的记忆是没有瑕疵的,可他偏要将瑕疵带给她,让他不得不想起他曾洋溢着幸福的对她说:“冬天的晚上,我去学校里接她放学,她的手很凉……”他也是这样握着他太太的手,为其取暖的吧?她心下一片冰凉,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事情。她不需要!这样拾人牙慧的怜悯,她祁晓晨还不需要。
      如果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让她清醒,那么他成功了。他真的没必要来。她已经打算好了,回加拿大,异国他乡,她总可以重新开始。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不能在他面前哭,那算什么,哀求么?!一把摔开毛巾,也一把摔开他的手,她冷冷的说:“你走吧。”又补充一句,“他就快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就要结婚了。”
      他站起来说声好,又多此一举地问,“晓晨,你过得好么?”
      她笑,低着头,苦苦的笑,直言反问他,“有意义么,陶先生,你现在问我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也许是没什么意义,却验证了那四个月,大抵就是她的一生了。这一生,还有多长?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不敢想。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开。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要一个答案,可现在这答案于他,似乎不重要了。正如她说的,还有什么意义?他有他的婚姻,她有她的感情。他和她就像人生里四季的春与秋,永远不可能同步。春华秋实,隔了整整一夏,他没法等她,她也追不上来。注定的!
      她还歪坐在沙发里,大脑抑制,眼睛空泛的盯着那块青绿的毛巾,一眨不眨。也许她真是发梦了,才会觉得陶山石来过。对,她一定是在发梦。拣起那块毛巾,又收拾了茶杯,然后进了厨房……不让自己休息一秒钟,拼命的擦拭着地上、料理台上的狼藉……眼泪混着茶水,混着咖啡,被她一点点的擦拭干净……弄了满衣服的水……孙熙尧再次回来时,她已经累出了一身的汗,背心里虚虚的,一会儿热,一会儿又冷,可是手脚冰凉。但孙熙尧在这里,她又不能为了要休息的赶他走,强压下身体的不适,笑盈盈的看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进来,还懂得开玩笑,“你这是做什么呀,救济难民?”
      他借着灯光看她的气色,又差了几分,也许是饿的。可她眼睛红红肿肿的是怎么回事儿?想她也不会告诉自己,便故意轻松的说:“那就当我在救济你吧。”
      她牵一牵嘴角,看他整理东西,可真没少买,除了现成的鸡丝粥,就是鲜荷叶、红糖、金银花、山楂、蜂蜜、荔枝、黄酒……还有一个自动调温的电子紫砂慢炖锅,专用于炖营养保健品的。他究竟要做什么?不禁疑惑,他却把那碗鸡丝粥送到了她面前,说:“快趁热吃吧。”
      她吃一口,粳米软糯,鸡丝香腻,还有一点点姜与葱的味道,再吃一口,又觉得鲜,不似鸡汤鸡精的调鲜,倒像是新加坡海南鸡饭的特有做法。很好吃,胃口对食物的需求大大增加。他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洗米刷锅,真有那么点儿架势,她哧哧一笑,“真想不到你居然会下厨。”
      “留学生应该都会做这些吧,晓晨,不要说你不会?”
      “是呀,留学生都会,被生活逼的。”
      其实她真正学会做这些,是从陶山石回国以后,不过也没太多的机会要她亲自动手,毕竟有岑静娴和淳于蜓相继照顾着她。再后来,官昱成去了多伦多,两人同居,她虽然偶尔做做饭,也是为了调剂生活,而不是为了生活本身。
      孙熙尧给她泡了好大一杯双花饮,还加了山楂蜂蜜调味,又用黄酒煮了荔枝肉,他说:“你现在病着,就喝这两样东西吧,我帮你都放恒温柜里了,温度也设定好了。晓晨,茶和咖啡这几天你必须戒掉,澄汁也不要喝。”
      她很听话的说:“好。”
      这时他煮的白粥也差不多开花了,于是就把紫砂锅插上电源,粥倒进去,温度调一调。然后拿出一只小碗,将鲜荷叶铺上一片,再盛一点点粥到碗里,加点红糖搅一搅。不多久,那红里便透着绿了。很好看。
      他说:“等凉一凉再喝,明天早上这粥也都熬化了,你想配皮蛋或是腐乳面筋什么的,冰箱里都有。晓晨,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你喝完粥也早点歇着吧。”
      她还是很听话的说:“好。”送走了他,才感到自己的体力透支,尽管胃里面不空了,人也没那么难受,可就是没力气。除了背心在发虚,她额头上也在冒虚汗,顺着面颊淌下来,仿佛泪珠。她是真没力气了。因此,她并没有喝那一碗荷叶粥,不仅没喝,还将之前喝下去的鸡丝粥给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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