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江行云

14、嘴唇

　　骆泫看了眼，一桌女演员都只吃蔬菜水果。他稍微皱眉，问：“行不行啊？”
　　“行的，”那个叉着哈密瓜的姑娘小声说，“减肥嘛。”
　　“一会儿演出呢，”骆泫皱了眉，“怎么着也得吃点肉，而且你们就算是要减肥，把糖分控制住就行了。我看那边有酱牛肉，吃一点，要不然我觉得顶不住。”
　　几个小姑娘还有点儿犹豫，骆泫说：“去拿。”
　　原本就打算吃几块哈密瓜的姑娘站起来，红着脸又去了趟窗口。
　　“注意身体，”骆泫临走的时候说，“你们至少要跳到四十五岁呢，是不是？”
　　小姑娘们点头，挺感动地说谢谢，因为遇见这样理解她们、不过分要求身材的导演是很难得的。骆泫点点头，说一会儿后台见。
　　但他之前是一直低着头的，猛地一直起身，眼前有点发黑。
　　他其实可以撑住，哪个跳舞的没经历过低血糖。然而他就踉跄了一下，刚退了半步，后边儿韩修已经扶过来了。
　　也没伸手，因为手里端着东西占住了。就是极其敏捷的一下，送了半边身体过去，刚好接着骆泫的后背，像是靠过来。
　　“骆泫？”韩修低头的时候看见这人脸上真的没血色了，声音有点急。
　　隔着外套，骆泫觉得身后这人很稳。他恢复得很快，慢慢地眨眨眼，已经能自己走了。
　　他抬头冲韩修笑了下，说：“不好意思。”
　　两个人找了张桌子坐，走过去的时候韩修一直贴着骆泫半架半扶。等坐下之后韩修又站起来，说：“你等一下。”
　　等他回来的时候骆泫已经把羽绒服脱了，搭在椅背上，但就真的还没动筷子。韩修把一碗番茄蛋汤放骆泫面前说：“先喝两口，垫个胃再吃米饭。”
　　食堂的米饭挺硬的，直接吃确实不舒服，何况骆泫胃里完全空的。骆泫也没客气，接过来说：“谢谢。”
　　喝了几口身体就热了，西红柿稍微带点酸也不难受。韩修一直盯着他看，骆泫又笑了，说：“没事，就晕了一下。”
　　韩修把放在餐盘上的筷子推整齐，问：“中午没吃？”
　　“嗯，”骆泫继续喝汤，想了一下，说，“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
　　他嘴唇还碰着碗沿，两只眼睛看向韩修的时候睁得很大，表情莫名有点承认错误的那个意思。这是他第一次在韩修面前露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韩修看见了，没忍住笑起来，然后快速恢复严肃，说：“注意身体这种话你肯定听腻了，但是我还是得说。”
　　骆泫点点头，听着。
　　“还劝别人多吃，自己也得珍惜羽毛，是不是？”韩修说话的时候没再笑了，但最后那个“是不是”有点模仿刚才骆泫和姑娘们说话的语气。
　　骆泫在碗后面说：“是。”
　　韩修说：“你刚才嘴唇都是白的。”
　　“啊。”骆泫放下汤碗，伸出舌尖舔了下嘴唇，然后轻轻抬了下巴，问韩修：“现在还白吗？”
　　韩修在心里说了声“靠”。
　　精英怎么了，精英也会说脏话。
　　但骆泫不知道对面怎么了，他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是看着韩修的，心里干净，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所以眼睛里也干净。
　　骆泫的双眼很大很亮，虽然是位男士，但是谁看了也得用漂亮这个词，睫毛也长，浓密还翘，稍微颤两下就很招人。
　　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招人。
　　人家冰清玉洁心无杂念，韩修却猛地向后靠了一下，差点没扛住。这个想法他自己知道，但没可能承认，他这样的成功人士都端着个架子，又自诩不是见色起意的人。
　　所以韩修的目光从人水润的嘴唇上很快地划过，又落到别的地方去了。
　　然后他快语速地说：“还是有点儿。”
　　骆泫哦了声，抿了抿嘴，拿起筷子吃主食了。
　　韩修也把筷子拿手里了，但有点心不在焉。对面这人坐得很直，吃东西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一口要嚼好多下，不知道其他的舞者是不是也这样。反正和这人坐一桌吃饭，不管是谁都会不自觉地审视自己。
　　这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行，但发生在韩修身上可太奇怪了。他的素质和修养没得说，从念书的时候开始就拔尖儿，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生和男生，他从来没有不自信的时候，但也没有自大的时候，因为他自我认知非常清晰，好就是好，不好的地方他也知道，他懂得如何接受自己。
　　但遇见骆泫，他的精英范儿和自信似乎退了一步。有种类似胆怯的直觉在作怪，他不是要刻意放低姿态，而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所以接下来两个人一个专心吃饭，一个心里装着事儿，都没怎么说话。但他们之间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也许是韩修之前发的那几个表情包奏了效，骆泫出了个差回来，之间的距离反而近了。
　　快吃完的时候骆泫手机响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就放那儿了。
　　他不仅放了手机，筷子也放下了，看样子是已经吃完了。他吃饭总是挺直着后背，细嚼慢咽，但他打的饭菜本来就很少，所以没怎么剩。
　　韩修知道这人没吃多少，问：“这就吃饱了？”
　　“嗯。”骆泫点下了头，又笑了笑，说：“年轻那会儿也过过一天只啃两个红薯的日子，不敢胖，每天还那么大的运动量。就是那段时间把胃饿小了，后来能放开吃的时候发现反而吃不下什么了，至今都觉得很可惜。”
　　韩修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听得皱了下眉，然后问：“编导也和演员一样有身材上的要求吗？”
　　他问得很自然，谁知道骆泫明显愣了一下。他刚才的话是脱口而出，这会儿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我大学是学古典舞的，”他对韩修说，“节食什么的都是那个时候的事了。”
　　韩修是多聪明的人，不需要骆泫再说什么，立刻就明白骆泫原本没想走编导这条路。可是学舞蹈的没有哪个不想上台，台上台下是两个世界，身份和位置的转换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明显是骆泫不愿意谈及的过去，按理说韩修不应该再问。
　　最基本的情商，韩修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然而他就这么盯着人，问：“那怎么后来做导演了呢？”
　　骆泫有个略微挑眉的动作，表情有点僵，因为没想到韩修会继续这么问。他这么多年都不和任何人聊这件事，就是了解内幕的人，比如郑磊，都不会在他面前说任何有关他转行的话题。
　　可是今天韩修就是这样直接地问了。
　　最终骆泫还是选择避重就行，他说：“研究生学的编导。”
　　说完又带上了笑，他似乎总是笑着的，但他双手交握，那是个不自在的姿势。周围的演员们都吃完了，收拾东西准备走，两个人就这么在一片杂乱里盯着对方，直到骆泫唇边的笑都消失了。
　　韩修有想说什么的冲动，但还没开口，郑磊先进来了。他今天晚上不上台，到食堂打了碗面带走，扭头就看见师弟和一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那儿。
　　两个人都是侧身对着郑磊的，这么面对面可太抢眼了。
　　“师弟。”郑磊走过，垂手敲了下桌面，“师弟？”
　　骆泫从韩修那儿挪开眼，和郑磊打了个招呼，说：“师兄......这是韩修，韩总。”然后他转向韩修，“这位是我师兄，郑磊，舞团的团长。”
　　“韩总，认得的，咱们上次见过。”郑磊笑着向韩修伸出手，说：“就上回您找兆津拿票那次，我也在，只不过没出去。”
　　“您好，我是韩修。”韩修站起来，和郑磊握手，说：“又见面了。”
　　郑磊往他俩桌上扫了眼，说：“你们刚在这儿吃的？”
　　他俩都站着，骆泫也站起来了。他用眼神询问了下韩修吃好了吗，韩修点了点头。
　　“我们也吃好了。”骆泫看了眼时间，问郑磊：“大门进观众了吗。”
　　“已经开始放人了，”郑磊说，“我刚去看了眼。”
　　于是两个人开始收拾，郑磊问：“韩总今天是来看舞剧的？”
　　“是的，”韩修很坦荡地说，“上次从冯总那里拿票，看了一场骆泫的舞剧，非常喜欢，所以特意问了之后的演出，今天就来了。”
　　“哦，怪不得。”郑磊笑着说，“我刚听票房的人说了，今儿这一场骆导让留了张票，就是给您的吧？”
　　韩修看了眼骆泫，正巧骆泫也在看他。两个人眼神很自然地一碰，然后韩修说：“是的。”
　　郑磊乐了，问：“票拿了？”
　　“拿了。”这次是骆泫回答的。
　　“行，他们前面估计再有个十分钟就要开剧院的门了，”郑磊说，“那我先去后台吃个饭，师弟你和韩总过去。韩总，改天再叫上凤爪，都是朋友，咱们一起聚聚。”
　　他有眼力见儿，就是多看了韩修几眼，然后挥挥手果断撤了。骆泫笑着摇了摇头，对韩修说：“走吧。”

　　骆泫和韩修一起到了大厅，里面已经有挺多人了。剧场门口有工作人员，门刚好打开。
　　骆泫今天不在观众席陪着韩修看演出，他要在侧幕看，有些专门的记录要做，还得盯一盯舞美组的工作。他把外套脱下来还给韩修，说了声不好意思。
　　“太客气了，我已经非常感激。”韩修从在食堂开始就拿非常深目光看着骆泫，这会儿也是。他接过衣服，把装着票的信封拿出来，说：“结束了我还在上次的侧门等你？”
　　骆泫说好的。
　　他回到后台，剧场舞台侧边的空间很大，郑磊搬了把椅子，正在半明不暗里吸溜面条，面放椅子上，他蹲着。很多跳舞的都有这个毛病，其实也不能说是毛病，算是个挺奇怪的习惯，坐不住呆不住，站着压脚背坐着活动肩颈，蹲着还能颤颤跨。
　　有个装台的老师傅走过去，拍了把郑磊的背，说：“小伙子看着咋这么惨呢。”
　　“不惨啊，这就是我们的舒服了！”郑磊笑着说，一抬头看见骆泫来了，立刻说：“师弟说是不是？”
　　“是，”骆泫笑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不这样反而难受。”
　　他从外边儿给郑磊带了瓶水，郑磊的面也吃得差不多了，还有十几分钟到七点，演员都上好妆换好衣服在侧幕等着了。今天晚上要演的也不是新剧，几个主演都是团里的老人儿了，经验丰富，不需要嘱咐。
　　郑磊把面一收，旁边儿等着的助理就把空盒塑料袋什么的拿走给扔了。他坐回椅子上，跟骆泫说：“重点盯群舞的啊。”
　　“我是来研究第一幕那个追光的，”骆泫说，“我相信演员。”
　　“我不相信，”郑磊嚼了个口香糖，也给了骆泫一个，“我带出来的不允许有歪瓜裂枣。”
　　骆泫说：“能到你这儿来的就不可能是歪瓜裂枣，这个行业太压榨人了，要真不是这块料的话，上学的时候就转行了。”
　　郑磊听这话立刻就皱了眉，说：“你......”
　　后面的他到底还是没说出来，而且骆泫始终看着舞台的方向，一看就没有聊的意思。而且这人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郑磊猜了一秒，问：“那个韩总，啥情况？”
　　“嗯？”骆泫眼睛没动，下巴颏往郑磊那边转了下，说，“他来看舞剧，我给留了张票。”
　　“我知道，我是说你俩啥情况。”郑磊笑了，“又是留票又是带去吃食堂的，别告诉我你还把人带进后台了。”
　　“没有，”骆泫下意识地皱眉，“怎么可能。”
　　“哦。”郑磊继续问：“那你俩打算啥时候在一起？”
　　这一问听得骆泫差点把口香糖咽下去，他咳了下，说：“什么在一起？”
　　“你和那个韩总啊，”郑磊半打趣半认真，“别告诉我你俩没那个意思。从上回在餐厅看见才过去多久啊，你都把人带员工食堂去了。”
　　“员工食堂怎么了，”骆泫笑了笑，放下交叠着的双腿，调整了个坐姿，很自然地说，“又不是我家开的。”
　　郑磊拧着眉头，想说什么，灯先灭了。
　　“开始了，”骆泫打断他，把笔记本打开摊腿上，利落地说，“工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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