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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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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澜盘过来的永纶绸厂,现已改名天锦,年来绸业生意不大景气,很多绸厂都不敢开工,但思澜既要办实业,总不肯买家工厂闲放着,于是决定一切照常,工人却因永纶绸厂积欠了他们工资,不肯工作,志谦苦劝无效,便打电话向思澜请示,思澜一听就有气,“岂有此理,李长庸不是说没欠工钱么?”志谦道:“他给每个工人发了五匹绸,一匹作价六块,就充当工钱了。”原来是这么个不欠工钱,思澜只觉啼笑皆非,但这时候再找李长庸算帐也来不及,想了想道:“这样吧,先发一个月工钱,如果他们再不上工,也就不用上了,咱们大不了跟姓李的一样关门。”
思澜放下话筒,靠在沙发上,只觉浑身无力,一时电话铃声又响,皱着眉接起来道:“又怎么了?”对方笑道:“口气这么坏,还跟少奶奶闹别扭呢?”原来是施可久,思澜笑道:“有事么?”施可久笑道:“你二嫂没替你把话圆上,是我大意了,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你。”思澜笑道:“你真是有毛病,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总说什么。”施可久笑道:“老魏家附近新开了家扬州馆子,口味很不错,晚上我做东请你们。”思澜笑道:“想赔罪么,那他们岂不是沾了我的光。”施可久笑道:“随你怎么说罢。”思澜道:“这几天不行,家里来了亲戚,三哥又要走,我再不陪着,老爷子又要吹胡子了。”施可久呵呵大笑,两人又闲扯一通,才收了线。
思源去上海后,没几天锦华锦阳也回杭州了。云锦绸厂如常开工,只是绸缎生产出来,销售又是一个问题,这其间思澜曾和几个绸缎庄的老板谈过,对方总借口绸市凋敝,将价钱压得极低,思澜如何肯卖,只好眼看着一匹匹织成的绸缎,装成箱堆在库中,和老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少不得要发发劳骚,说想不到办个绸厂这么麻烦。施可久笑道:“年轻人找点事做倒是好的,像我这个年纪,就愿意过些逍遥日子了。”
魏占峰笑道:“家里放着一朵解语花,我们这些人,确实谁也不如你逍遥。”施可久笑道:“什么解语花,娶回家里也变成仙人掌了,不信你问思澜。”思澜道:“又说这些没意思的话。”魏占峰道:“我看过你的云锦缎,质量还是不错的,就是价钱太贵,绸缎庄用这个价钱都可以进外国缎了,谁又来买你的。不如用人造丝仿些巴黎缎罗马锦什么的,成本降下来,生意才有可为。”思澜笑道:“我辛辛苦苦弄个绸厂,总不成只为仿别人的东西,再说人造丝织的绸也不禁搁,那时候再销不出去,不是更糟糕么?”
施可久道:“我知道上海有几家绸缎庄也进虎林和天章的上等缎,价钱未必就比外国货便宜,让你三哥在那边帮忙打听一下。”思澜笑道:“那还不如我自己走一趟。”魏占峰笑道:“这次咱们俩倒可以做个伴,我过了年就说要去,一直拖到现在。”施可久笑道:“一个紫玉就把你绊住了,恒昌园的生意也不管,做了四五年的老相好也不顾,这回见了面,只怕水仙要你唱一出《跪池》呢”。
魏占峰只是笑,临行之前,还在香怡楼摆了一回酒,请的自然是平素的朋友,相帮引思澜他们进门的时候,蓦地从里面冲出一个人,思澜不小心,被他撞了一下,那人说了声对不住,便过去了,思澜却回头直看,施可久问道:“认识么?”思澜摇摇头道:“我看他斯斯文文,倒像读书人,也来这种地方。”施可久笑道:“你和明伦还像大学生呢?再说贡院挨着秦淮河,京师大学堂靠着八大胡同,自古以来,读书人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几人说说笑笑入内,摆起台面,施可久拿笔写局票,也不问思澜,就替他叫了阿宝,众人的局都到了,阿宝仍迟迟未至,思澜尚未怎样,魏占峰先急了,大骂不像话,又叫人去催,施可久道:“算了,她局票向来多,也许正忙着转过来。”吩咐自己叫的那个姑娘先唱,一曲未完,阿宝也就到了,向众人微微一笑,便坐在思澜旁边,思澜见她穿件青地织金印度绸旗袍,胸前那一抹翠色给几朵金花托着,真让人想忽略也难。
魏占峰开了几句玩笑,便开始筛酒,隔壁亦是琵琶声琳琳琅琅杂着说笑,听上去十分热闹,思澜问魏占峰道:“不是说红绮下了捐,要嫁那个大夫么,那是什么人在摆局。”魏占峰笑道:“冯一刀最近回来了,姜家姆哪那么容易许她赎身呢。”施可久举着酒杯笑道:“你们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何必管她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来,喝酒喝酒。”
思澜到家门时,脚步已是不稳,阿拂上前扶住,思澜的身体就往她肩上倒,阿拂只闻着一股脂粉香气,恨得将他的头一推,叫道:“少奶奶,少爷回来了。”迎春闻声出来,和阿拂两个将思澜扶上床,阿拂打了温水来,给思澜擦了一把脸,又帮着迎春替他宽衣脱靴,思澜嚷道:“外国货有什么了不起。”脚一蹬,几呼踢到她们,迎春叹了口气,向阿拂道:“你先去睡吧。”阿拂看她一眼,回身走了。
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雕花壁灯发着稀稀切切的微光,睡梦中的人眉目柔和,似乎仍是那个霁月光风的少年,迎春怔怔望着,总不敢想象这份温柔也可以同样地对待别人,这个怀抱也可以缠绵地拥抱别人,也许就此睡去,再睁眼时这些只作一梦,可常常很晚也睡不着,这些日子她已不是刻意等他,只是睡不着。
思澜裹着被子翻了一个身,被上的鸳鸯绿黯黯的,是当初的线色配错,还是不留心弄脏了,怕想偏偏要去想,温存一刹间变得不堪,秀贞的宽容她无法企及,玉茜的激烈又岂易效仿,男人有一万种理由逢场作戏,聪明的太太似乎只该付之一笑,像她这样,闹又不能闹,受又不肯受,真是再愚蠢不过了。记得前几天施二嫂劝她,说男人有钱没钱,有几个不好色呢,只要不把人领到家里来,就算好的了,你年纪还轻,所以看不开。
迎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天才能看得开,更不知道思澜什么时候才能解开那个心结,昏昏惘惘,靠在外床胡乱睡了,早上醒来时脖颈酸痛,思澜好梦正酣,也不必去吵醒他,放轻脚步走进浴室,洗漱换衣,到上房陪何太太吃饭。回来时见阿拂正帮思澜收拾行李,思澜将一件坎肩拎出来道:“不是这件亮绒的,是青缎子的。”阿拂道:“你不是嫌青缎蓝花不好看。”思澜皱眉道:“谁说是那件。”
迎春听了,便打开靠墙的第二只箱子,找出一件青缎琵琶襟坎肩,问思澜道:“是这件么?”思澜点点头,这时李妈领着璎儿进来,思澜抱过她放在膝上,问道:“宝贝,在奶奶那里吃得好不好?”璎儿道:“还行吧。”思澜便呵呵笑,迎春问道:“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思澜道:“上海,那边大的绸缎庄比较多。”迎春又问:“打算去多久?”思澜道:“说不好,看事情顺不顺吧。想买什么,给你们捎回来。”
迎春想起思澜那次去上海,也曾这样问过蕴蘅和她,当时随便一句‘你们’,便觉亲近,今日却愈要求全,愈是生隙,摇摇头道:“我不用,你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买给璎儿吧。”思澜嗯了一声,亲了亲璎儿放她下来,璎儿缠着思澜不肯,迎春上前把她抱开,说好孩子别闹。思澜笑道:“等爸爸回来,给你带会吹喇叭的小洋人。”璎儿这才展颜而笑,思澜提起箱子往外走,迎春道:“我送你去车站吧。”思澜想了想道:“算了吧,我跟老魏一起走。”
思澜到上海后,先去看思源,思源初时只道他是来玩的,跟魏占峰见了面,才知道他的来意,便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同宝泰源借款的也有几家绸缎庄,这两天你到处逛逛,然后咱们一起吃个饭。”思澜道:“我就是想自己做点事,不愿意什么都靠家里。”思源笑道:“又是受了谁的激,非立这个志气不可,你倒想得美呢,难道是人家债主,就好逼人家买你的东西,不过是介绍你们认识,生意成不成功,还是要你们自己谈。”
思澜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驳,没多久思源就给他介绍了几家绸缎庄的老板,其中有个美华绸缎庄的老板陈升白,看了思澜带的几匹绸缎,对花色和质地都很满意,平素又是主张推广国货,振兴实业的,彼此谈了一番,事情便算敲定,当晚在爱多亚路的红棉酒楼吃饭,思澜做东,请了魏占峰黄显光作陪,不说蟹黄鳜鱼这些菜,只一碗鱼圆汤就喝得大家汗水淋漓,思源出了门还拿手帕擦汗。
黄显光道:“我知道前面有家浴室叫‘云涛’,环境还不错,不如先去洗个澡。”思源欣然称好,魏占峰和华美的刘掌柜有事先走,其余几人便一道去了,思澜有点伤风,在浴池一泡,几乎没睡着了,出来时不见陈升白和他三哥,便问黄显光,“他们人呢?”黄显光笑了笑,引着他进另一间屋子,只见那两人各据一榻,身旁有侍者在替他们装烟,其中一个烧好了递到思源手中,思澜奇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吸上这个的?”
思源笑道:“也没有多久,解解闷罢了。”说着将烟枪递给思澜,“你也吸两口?”思澜摇摇头笑道:“我怕上瘾。”思源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上瘾的,你不是咳嗽么,抽两口这个,倒比吃药强。”思澜这才接过,托在手上,却还是待吸不吸的,黄显光却自去旁边的一张榻上躺下,挑膏子烧了起来,才吸几口,便觉烟味醇馥,满口余香,不由笑道:“这货不错呀。”思源笑道:“那当然,十几块钱一两呢。”
这时思澜也试着吸了几口,果然觉得鼻塞没那么严重了,思源笑问:“怎么样?”思澜笑道:“倒真是好多了。”思源笑道:“看来这个东西,也不是全无用处。”陈白升笑道:“世人说起它来,总是谈虎色变,岂不知凡事皆有一个度,若自己毫无节制,吃得什么都不顾了,又好去怪谁呢,其实偶尔消遣一下,倒是个解忧提神的妙物。”黄晃光笑道:“白翁说的是,不过还是女人的手给烧上一筒,吸着最有味儿。”
几人都笑起来,边吸边谈,过足了瘾方散,隔天魏占峰在水仙处摆酒,请的还是这些人,思澜在上海只有一个曲百灵是熟人,便叫了她,还席时也在她的地方请过客,接下来几天百灵在大世界共和厅清唱,思澜和魏占峰他们经常带了一些朋友去捧场,大家聚在一起,除了说些生意经,便是喝酒打牌,这天万海川嚷着要扳本,便在饭店开了间房。黄显光烟瘾比牌瘾大,打了几圈就让月初代,思澜也让百灵代,百灵摇头,说自己打得不好会输,思澜便说输了算他,赢的归她,魏占峰笑道:“唧唧咕咕说什么,给你们再开一间房好不好?”百灵这才坐下来洗牌。
最后一算筹码,思澜赢了几百块,他只拿回本钱,余下全给了百灵,百灵一喜,掂起脚来在他左颊上亲了一口,思澜顿时红了脸,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这天他回到旅馆时,已是半夜,茶房说有位太太找他,留下一封信,思澜昏昏沉沉的,也没在意,躺在床上倒头便睡,次日见桌上放了封信,才影绰绰记起,随手拆开来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写了八个字:绸厂有事,速去杭州——竟是迎春的字迹。
原来自思澜谈妥生意后,志谦便开始让工人加班,由每天加两个小时到日夜开工,工人们派了代表向厂方要求津贴,志谦只觉得这些人得寸进尺,开除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打算儆戒一下,没想到引得众人大哗,由怠工到罢工,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聚在厂内叫嚷着要见老板,志谦几次三番联系不到思澜,只好打电话到何家找迎春,请她来杭州拿主意,又说工人要砸机云云。
迎春听他说得这样严重,不敢坐视不理,也不敢冒然就去,左思右想,还是要到上房同何太太商量一下。何太太暗忖,何昂夫大病才愈,若听到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大发雷霆,责怪思澜不说,于他自己病体也不利,便对迎春道:“你去看看也不妨,我猜那管事是怕机器真毁了,自己担不起责任,有东家太太在场做个证,足见得情形确实槽糕,也不好深怪他了。只是你一个人出门,我总是有点不放心。”迎春道:“这倒没什么,我可以带上阿扫。”何太太道:“阿扫不行。这样吧,我让陆妈和二贵陪你去,一来这两个是信得过的,二来二贵又有些拳脚功夫,路上总安全些。他三娘问起来,我就说你去杭州看舅母了。”
何太太安排得这样周到,迎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回去交代李妈几句,便同陆妈与何二贵去了下关车站,上火车坐好,头倚着窗,却无心看景色,乱糟糟只想着绸厂的事,不知道那边会闹成一个什么局面,也不知道自己该取一个什么态度,一时火车停了,迎春问是哪里,陆妈说是苏州,迎春想起上一次来杭州,蕴蘅就是在这里偷偷跟谢灿飞走掉,她和思涯不得不四处去寻她,那时候思澜也是在上海,仿佛一局新棋,这一子又偏偏落在旧处,似曾相识的情境,倒像带了前生的记忆去轮回,她抬头向陆妈道:“我们在上海下车吧。”
何家在上海虽然有房子,但思澜兄弟都不愿意去住,宁愿自己住旅馆。迎春并不知道思澜住在哪一家旅馆,只好先去宝泰源。小伙计把他们引至二进的一间过厅,又给迎春泡了茶,殷殷勤勤道:“四少奶奶喝茶,我这去请周先生。”迎春点点头,这样的客厅她并不陌生,格局布置都与南京的宝泰源相类,坐在椅上枯等无聊,便走过去看壁上字画。
其中一幅宋人的《丝纶图》,画的是几个女子在山林间纶丝,上面题了一首诗,迎春正在默念那句“脉脉意欲乱,春春首空回。”忽听身后有人道:“这幅不是真迹,是张鉴轩的摹本。”迎春回头去看,正是周寒亭,寒亭向她略略晗首,问道:“四少奶奶,是来找四少爷的么?”迎春微笑道:“真让人笑话,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寒亭道:“他住一品香旅馆,我送你们过去吧。”迎春忙说太麻烦了,寒亭笑说不客气,她突然到上海来,寒亭心里自然是有些好奇的,只是他向来不肯多话,将他们送到旅馆,便自回钱庄了。
这一品香旅馆在大世界附近,也是上海滩的头等旅馆,问了茶房,方知思澜住在三楼四十八号,但这个时候人并不在,迎春便同陆妈坐在走廊的小沙发上等,二贵则到门口去看,过了许久,也不见思澜回来,忽听左首一间客房门声吱呀,有两个艳妆女郎从里面走出来,靠在旁边的窗户前吸烟,陆妈悄声道:“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少奶奶,咱们下去吧。”这时又过来一个茶房,问她们找哪一号的客人,迎春便道:“那位住在四十八号何先生,他平时都是几点钟回来?”那茶房笑道:“那可说不好。”
旁边一个女郎听见,便插口道:“你问的是南京来的何家少爷么。”迎春说是,那女郎笑道:“他这时候在大世界给百灵捧场呢,你再等三五个钟头,只怕也见不着人。”另一个女郎笑道:“耐瞎说个多花啥,上海搭是白相场花,勿到夜头两三点,啥人肯回来嗄?”迎春心头一紧,却听两个女郎悄声议论,一个道:“阿是俚家主婆?”另一个道:“瞧俚打扮也无啥,勿像。”先一个又道:“听说俚哚出手蛮豪爽,故歇百灵交运哉。”两人一边说,一边偷觑迎春。
迎春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再也坐等不下去,跟那茶房要了纸笔,草草留了封信,便同陆妈二贵离开一品香旅馆,雇车去了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