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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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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既决定在天津住下,便商量找房子的事,可一连看了几处玉茜都不满意,不是嫌地方太脏,就是嫌环境太杂,这天正在旅馆闲话,茶房敲门说有客人来访,柳云生和玉茜对望一眼,柳云生安慰道:“没事。”玉茜道:“我先去里面。”转身进了卧室躲起来。茶房延客进来,那人一见柳云生便笑道:“真的是你,蓬舟说在丹桂茶园看见你,我还不信。”柳云生一见,原来是寓居天津的旧交万奇虹,此人半儒半商,从前替他们写过几个本子,还算叫座,他所说的蓬舟姓刘,是两人的共识,柳云生听了便笑道:“原来他也在天津。”
万奇虹道:“他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晚上总在各个茶园看戏,不想却遇见了你。”两人说了些别来情况,末了柳云生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好房子,万奇虹问是谁住,柳云生说自己住,万奇虹笑道:“你自己住,还找什么房子,搬到我那里就是了。”柳云笑说有家眷的,万奇虹一惊,“你怎么什么娶的亲,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是哪家的姑娘?”柳云生笑道:“是我师妹,去年歇夏的时候,回家乡成的亲。”送走客人,玉茜推门笑道:“你谎话来的倒快。”柳云生笑笑不言。
两天后万奇虹来找柳云生,说新马路有处房子,是刘蓬舟一个亲戚家的,云生便带了玉茜去看,这房子是半西式的,前面有个很宽敞的院子,穿过月亮门,便是两明一暗的三间房,电灯电话自来水都很齐全,玉茜见了,便先有几分满意,转过走廊,后面还有一明一暗,柳云生问她怎么样,玉茜笑道:“别的倒罢了,难得水电齐全,内外也分得清楚。”柳云生便问刘蓬舟要赁多少钱,刘蓬舟笑道:“你就当房子是我的,看着给些就是了。”柳云生道:“那怎么行。”刘蓬舟道:“房钱的事不着急,我还有事找你商量。”
原来紫竹林附近有家天禄茶园,因生意不大好,准备出让,刘蓬舟有心买过来改建,所以力邀万柳二人入股,到时便由两人分任前后台经理,玉茜心想,柳云生除了唱戏,并无一技之长,但约角组班却有过去的人脉在,仔细想想,这倒不失为一条好出路。但是拿了积蓄入股,若票房不增,却又如何,刘蓬舟笑道:“嫂子说的很是,所以才要加紧改建,演彩头戏,添加照明和机关布景,若能处处想在别人前头,不愁没有钱赚。”玉茜见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心想量力而为,试一下倒也没什么。
吃饭时又提起房钱的事,刘蓬舟坚持不肯收,柳云生便说那便不敢赁了,最后还是万奇虹折中说了个价钱,又说朋友交好,也不在这些小节上。两下议定,云生和玉茜回旅馆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搬入新居,雇了两个老妈子,一切整理停当,便在新居请万奇虹和刘蓬舟两家人吃饭,刘蓬舟太太和她丈夫一样,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一见玉茜,便把她上上下下夸了个遍,万奇虹太太年纪颇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刘太太私下跟玉茜说,万先生在乡下还有一位太太的。玉茜初时怕露身份,不敢多说话,慢慢熟悉起来,便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就这样支起门户来,玉茜初过小家庭的日子,本来十分有兴味,只是佣人不会做事,骂她还要顶嘴,玉茜一气之下把人辞了,一时间又雇不到好的,只能自己动手,一次两次倒还新鲜,渐渐便有些烦了,偶尔使几回气,柳云生又不比思源,惯于作低伏小,他倒也不和跟玉茜吵,只一味冷淡,玉茜便受不了。心想男人都是没良心的,跟谁过也是一样。
好在没多过刘太太就给荐了一位闵嫂来,人干净,做事也勤快,只有一桩不好,眼光老爱围着柳云生转,玉茜初时也没在意,有一次柳云生从外面回来,闵嫂上前帮他脱大衣,玉茜一眼瞥见那双手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的,不由大怒,喝道:“滚一边去,不用你。”闵嫂吓了一跳,忙退下了。柳云生奇道:“又怎么了?”玉茜冷笑道:“你是不是被她摸得很舒服?”柳云生不由失笑:“这种醋你也要吃,那你怎么不过来帮我脱大衣。”玉茜哼道:“美得你。”
柳云生道:“我以后不用她服侍就是了。”玉茜笑道:“什么意思,怕我辞了她么。”柳云生道:“总是刘太太好意荐的人。”玉茜咦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也理起这些人情世故来了。”柳云生淡淡道:“都随你便,只不要到时候辛苦了,又来跟我闹脾气。”说罢进了洗浴室,玉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躺在床上一个人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柳云生洗完澡,也钻进被窝,玉茜背着身子装睡,等了许久,也不见柳云生过来揽她,心想莫不是真睡着了,忍不住转过身来,却见柳云生正睁着一双眼,望着她笑,玉茜红了脸,又待翻身,柳云生早横过手臂将她抱在怀里,一阵温存缠绵,还哪里记得刚才的气恼。
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合股买下天禄茶园,改名天禄舞台,一连几场彩头戏很是叫座,这天刘蓬舟请客,柳云生等了半天不见玉茜出来,回房一看,却见她连衣服都没换,青白着脸色,对着一张报纸发怔,柳云生拿过报纸来看,见上面写着上海恒新证券交易所倒闭,其股东何某套利负债二十余万,于昨晚九时许跳黄浦江殒命。柳云生心中一跳,却听玉茜颤声道:“恒新,就是他那一家,又是姓何的。”说了这句,全身都打起哆嗦来。
柳云生道:“姓何的也多,未必是他。再说何昂夫也不会看着儿子被人逼死。”玉茜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不敢对他父亲说的。”柳云生掏出烟卷来点燃,抽了两口道:“你打算回去么?”玉茜道:“出了这么大事,我总要回去看看。”看了柳云生一眼道:“我会再回来的。”柳云生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何思源,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玉茜霍地起身,哭道:“那你想怎么样,一场夫妻,我总要知道他是死是活。”柳云生又掏出一只烟来抽,缓缓道:“我不拦你,只是你走了,就不要回来。”说着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玉茜便听到重重的一声门响。
玉茜整个人瘫在床上,一颗心绞着痛,她知道柳云生说到做到,她若回了南京,两人之间再无挽回余地,可是现在思源遭了大难,自己若躲在这里不闻不问,却成了什么人了。只怕柳云生日后也会看她不起。虽说消息真假,是可以打听出来的,但她这时候又如何能坐着等,念及此处,再不犹豫,打开衣柜收拾起来。
柳云生回来时,见玉茜端端正正坐在厅里,箱子和网蓝放在一旁,便点头道:“怎么,还要告别一声么。”玉茜拿出一个存折放在茶几上,低声道:“我知道你这次入股,跟别人借了钱,这里有五千块,你先拿去还了吧。”柳云生嘿嘿一笑,“真当我是拆白党了。”玉茜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咬了咬牙,拎起箱子往外走,柳云生冷冷道:“你记住,我从南京跟你到这里,再不会从这里跟你回南京。”玉茜脚下一窒,低声道:“我知道。”柳云生拿起存折向她一掷,冷冷道:“这个你还是拿去替何思源还债吧。”玉茜眼泪又往外涌,低头捡起存折,几步跑了出去。
枣树吹被风吹得簌簌响,玉茜的身子也在簌簌地抖,买了票坐津浦路南下,这一路便跟做梦一样,她当初离开的时候,是没有想过自己会重回何家的,这时站在两扇朱门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或许她那日留在天津便是错,现在回来是错上回错,她向来自诩精明,想不通怎么会把自己陷在这样一种尴尬境地里。忽听身旁有一人唤三少奶奶,玉茜转头,见是何家小厮来顺,忙问道:“你们三少爷——”来顺道:“三少爷没事,跳江的那个是四叔老爷家的濂少爷,老爷为这事儿,狠打了三少爷一顿,也不许他回家。现在城东那处旧宅子里养着呢,三少奶奶您过去看看他吧。”
来顺雇了车,玉茜便同他来到旧宅,这里另有一个小厮来安在照顾思源,玉茜进门的时候,来安正在劝思源吃饭,思源只闭了眼不理,来顺向来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齐出去了,玉茜走到走床边,见思源瘦得两颊都凹下去,心中也自难过,劝他道:“你还是把饭吃了吧。”思源一惊,睁眼见是玉茜,泪水便从眼角处淌了下来,玉茜见他这一哭,霎时间千思百感齐涌心头,也禁不住流泪。夫妻两个相对而泣,过了好一阵,思源方道;“你是看到报纸了吧?”玉茜点了点头,思源苦笑道:“如果死的那个是我,倒是省得办那道手续了。”玉茜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弄到这步田地?”
思源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天就塌了,什么都没有了,每个人都来跟我要钱。我还哪有什么钱啊,濂五哥死了,是我拉他做交易所的,是我教他套利的,是我害死他的,我怎么有脸再去见去四叔四婶,如果我敢早一点跟父亲讲——”玉茜见他激动起来,急忙打断他道;“你是教他,并不是逼他,赚钱的事,谁不想做,欠了债上吊投河都是命,你也受过教训了,现在赶快养好伤是正经,然后到四叔四婶那里去赔罪,日后多帮衬他的孤儿寡妇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当,才是男子汉的作为,在这里埋天怨地有什么用?”思源转头望向玉茜,缓缓道:“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玉茜起身道:“我要走了。”思源急问:“你去哪里?”玉茜道:“钟太太那里。”思源道:“你便是不住这里,也该回家去住。你放心,我没跟母亲提离婚的事,只说你回苏州娘家了。”玉茜不语,思源忽然握住玉茜的手道:“玉茜,咱们不要再闹了好不好。”玉茜抬头看一眼思源,见他眼中尽是哀肯之意,不由心下一痛,缓缓抽出手来,想了想道:“我回去就是了。”
玉茜想的是,何家总会知道她已回南京,不便不去见过何太太,果然回房不久,就见称心过来说何太太请她过去。玉茜到了上房,刚唤了一声母亲,便听何太太叹道:“你父亲这次可是气坏了,思源也太不争气,只是自己儿子,总不能看着他也去跳河。”说到这里,眼光在玉茜脸上绕了两绕,玉茜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思源虽是替她隐瞒,却不知何太太相信不相信,那位堂叔有没有回去乱说话,自己娘家有没有来查问?正胡思乱想着,又听何太太道:“等你父亲消了火,我再劝他把思源接回来。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你们两个也闹得够久了。唉,养儿养女一辈子,不要养出孽来才好。”
她的话也不甚重,但玉茜听来,还是句句惊心,说不出是怕是愧。终于回到房中,只觉筋疲力尽,汗透重衣,挨枕便睡着了。次日清早一睁眼,还恍惚惚叫了一声云生,但马上便省起自已回何家,不由呆呆地想自己走后,他会怎么样,若是再回去,那人还能像从前一般温存体贴么,若是留下,思源又真能忘记从前的事么?钟太太知道她回来,也来看她,玉茜却不愿跟她说那么多了。
思源听了玉茜的劝告,养好伤后,先到何昂夫面前磕头认错,又去四叔家里陪罪,对待玉茜便如初婚时候,似乎真不介怀她与柳云生那一段,他不提,玉茜自然也不会提,但心中总是将信将疑,那张离婚协议书,时常要拿出来看一看,还想着要跟思源重新开口,却不料自己母亲竟带着阿盈阿满从苏州来了,玉茜心里猜是思源找她来帮忙劝合的。
白天亲家们一起说些客气话,到了晚上房里只有母女两个,金太太开门见山便问她在天津是跟什么人在一起,玉茜一惊之下自是否认,金太太叹道:“我是你娘,还会害你不成,你堂叔都给你父亲写信了。”玉茜面红耳赤,便吞吞吐吐说了大概,金太太道:“就是你慧妹原来迷那个人么?”玉茜点头说是,金太太又问:“你为了他要跟思源离婚?”玉茜道:“也不是为了他。思源从前那些事你们也知道,我是寒透心了。”金太太道:“思源从前是不好,可他现在诚心改过,你若是对他一点情义也没有,怎么一听说他出事就跑回来。可见夫妻间缘份还没断。话又说回来,你做的事也不见得怎么高明,难道何家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玉茜越听越羞,越羞越怒,瞪着她母亲道:“难道我被人欺负死了也不能离婚?”
金太太道:“你把这两个字想得也未免太容易,你回娘家住,我和你父亲养你一辈子也没什么,可你那几个嫂子的嘴,你能受得了?去北京,你祖母自是宠你,可那些堂姐妹一人说上一句,你就要气死了。”玉茜赌气道:“那我哪也不去。”金太太道:“你不是还想回天津吧。思源是你能拿得住的人,那个姓柳的,你又知道他几分,我可听说他还有别的女人。”玉茜急问:“是谁?”金太太道:“我怎么知道,都是听人说的。就算这话不真,可长成那样的男人,他就不去沾花惹草,桃花也要来找他,能跟你天长地久么。你自小心高气傲,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把名声弄坏了,六亲都断了,值不值得呢。”
玉茜不由一震,她母亲最后两句话倒是说到她心里去,想想慧妹,胡太太,还有那个闵嫂,天长日久,他真能次次把持得定?就看那些温存手段,也知是女人身上有些经历的。她这次再去天津,只怕要与何家彻底绝裂了,那个师妹的假身份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么?想想一世抬不起头做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一边是情爱,一边是是名声,一边是美貌郎君,一边是安逸生活,到底应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都会后悔,耳听金太太柔声劝道:“好孩子,听娘一句话,趁年纪还轻,赶快把病治好,生几个孩子。这个世上,只有两样是真的,一样是自己亲生的子女,一样是钱,把那个姓柳的忘了吧。若真惹恼了何家老爷子,告那人一个拐带,你们两个都得毁,到时候我和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玉茜想起何太太那句养儿养女,不要养出孽来的话,不由背上冷汗涔涔。忘了吧忘了吧,可那清疏眉目,枕边细语,真能忘得了么?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好努力去做一个善忘的人,玉茜如此,思源也是如此,忍下不能忍的,去弥补破镜上那条裂缝,金太太见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把那纸协议撕了,才算放心回苏州。只是玉茜接连几晚乱梦颠倒,有一次梦见自己回去找柳去生,被他骂水性杨花,然后就惊醒了。